楚千凰毫不躲避地迎上沈千塵的眼眸,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她似乎回憶到了什麼,眼睫顫了顫,接着道:“那個人一直在念着‘屍毒’,我偶爾清醒就會聽到……還有一次看到她寫在了紙上,不過那張紙很快又被她燒了。”
“但是,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只是覺得能讓她這麼介懷的,一定很重要,還是告訴你一聲比較好。”
沈千塵的眸色變得異常深邃,怔怔地站在那裡,目光似乎在看楚千凰,又似乎穿過了楚千凰,落在了某個虛無的點上。
這一瞬,楚千凰感覺沈千塵明明在這裡,又似乎不在這裡了。
沈千塵沒有再說什麼,就這麼沉默地轉過身,直接出去了,魂不守舍的。
出去後,迎面而來的是沈芷關切的眼神:“塵姐兒?”
沈千塵連“我沒事”這種客套話也說不出口,道:“娘,您在這裡跟大姐姐再說說話吧,我出去一趟。”
“去吧。不用管我。”沈芷體貼地說道。
沈千塵勉強一笑,步履匆匆地離開了景仁宮,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御書房。
“夫人,您來得真巧,”驚風笑嘻嘻地迎了上來,“九爺剛下朝,人就在裡面。”
驚風只把沈千塵領到了門口,爲她打簾,自己沒進去討人嫌。
裡面只有顧玦一個人與一隻貓。
沈千塵一進去,青年與案頭的貓都朝她看了過來。
沈千塵抿緊了櫻脣,一言不發地往顧玦那邊衝,目光灼灼地凝視着他,全然沒注意到案頭的黑貓。
顧玦眼睫微動,看得出小姑娘看似鎮定的外表下藏着一個受驚的靈魂。
“過來!”顧玦直接伸臂把她攬住,讓她坐在他的大腿上。
他的小姑娘爲人處世一向極爲穩妥,就算顧玦不問,也知道能讓她慌亂成這樣的,也唯有他的事了。
“怎麼了?”顧玦柔聲問道,聲音溫柔得要滴出水來。
沈千塵一聲不吭地去拉他的左腕,纖纖玉指再次按上了他手腕上的脈搏。
指腹下又傳來了熟悉的脈動。
他的心脈依舊偏弱,體內的毒素很微弱,宛如在一根根棉線中藏了一絲極細極細的蠶絲,因爲太細微所以很難察覺。
沒錯,是屍毒。
若非她現在考慮到了屍毒,根本就查覺不到這一絲細微如蠶絲的屍毒。
是她疏忽了!
這一世,當她發現顧玦沒有中毒,暗傷也沒有嚴重到前世那個無藥可醫的地步時,太過高興,以致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到了他胸口中的那一小塊殘刃上。
其實是因爲顧玦有暗傷,所以他的心脈偏弱,纔會讓她忽略了脈象上那個極細微的變化。是她錯了,她太過盲目地仰仗前世所知,纔會大意失荊州,漏掉了他體內的屍毒。
如果對於一個健康的人,這麼點屍毒就像是一隻小螞蟻,微不足道,但屍毒的可怕就在於,只要人體有一點點虛弱,就會讓它有了可趁之機,如同白蟻將一棵茁壯的大樹一點點地蛀空。
沈千塵直到此刻才確認了,顧玦上一世毒發身亡並不是被人下毒,而是因爲屍毒。
想到這裡,沈千塵眉尖一跳,目光依舊死死地盯着顧玦,那雙漆黑的瞳仁中似乎出現了一條細微的裂縫般,目光變得更加深邃,也更加複雜。
顧玦注意到了沈千塵的神情變化,柔聲問道:“我的脈象有什麼不對嗎?”
他的語氣溫柔而又平靜,彷彿那浩瀚無邊的藍天可以包容一切似的。
沈千塵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眼眶微微溼潤,閃着晶瑩的淚光。
平日裡,這雙黑白分明、清澈明亮的鳳眼,總是透着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自信,可現在這雙眼眸卻是委屈巴巴,可憐兮兮的。
她輕輕地顫聲道:“我……我居然沒有發現,你中了屍毒。”
明明她學了兩世醫,爲了累積經驗,也爲了給顧玦積德,她救了那麼多人,別人都贊她醫術高超,偏偏在她最重要人的身上,她卻疏忽了。
如果是師父林邈的話,他一定早就發現顧玦體內的屍毒了。
“屍毒?”顧玦平靜地問道,略一挑眉。
沈千塵一手捏着他袖口的衣角,深吸一口氣,聲音略有些艱澀,解釋道:“屍毒,顧名思義就是屍體中藏的毒。”
“戰場上死的人多,屍體也多,屍體腐敗時,很容易產生各種各樣的毒素,尤其天氣最炎熱的時候,屍體腐敗得更快,也會是屍毒滋長最快的時刻。”
“很多屍毒的感染力、侵蝕力都非常強,人的皮膚比較薄,當身體弱時、皮膚有傷口時,就很容易被屍毒感染……身體越差,屍毒擴散得就越快。”
對大多數的普通人來說,只要接觸屍體後,及時清理皮膚,大部分的屍毒不會對他們產生太大的影響。
如果顧玦是個只會在後方指揮大軍的將領,遠離戰場,那麼他不至於感染了屍毒;
如果顧玦沒有暗傷,那麼,他當初在北地感染的那丁點屍毒就跟他得了一次小風寒似的,早就痊癒了。
問題是,顧玦在北地身負重傷,在他凱旋迴京前,暗傷就已經摺磨了他整整兩年,因爲他身體荏弱,纔會讓這無縫不鑽的屍毒侵入了他的肺腑,日積月累地積壓在他體內。
沈千塵的腦海中不由浮現了前世。
上一世,顧玦回京後,身體每況愈下,全然壓制不住屍毒,而發作的屍毒損害他的心脈,一點點地侵噬他的身體。
於是,顧玦的身體也因此崩潰得更快,猶如進入一個惡性循環中,等到了最後,他的結局就是油盡燈枯。
那時,她眼睜睜地看着顧玦在她眼前一天天地虛弱了下去;
看着他越來越消瘦;
看着他下榻走幾步就會喘息不已;
看着他後來連棋子也拿不起來,連他們下棋時,都是他口述,由她落子。
沈千塵覺得心口好疼好疼。
每次回憶起前世他死前的那段日子,她就覺得心如刀割,眼眶微紅,淚水欲墜不墜。
顧玦的一隻手依舊扣在她的纖腰上,另一隻手以指尖挑去她眼睫上的淚花,溫柔地輕聲問道:“所以,我是屍毒攻心,要死了嗎?”
沈千塵的眼眸霎時瞪得老大,彷彿他說了什麼該天打雷劈的話似的,用力地搖頭:“當然不是。”
顧玦微微勾了下薄脣,再問道:“如果沒有你,那我現在會怎麼樣?”
顧玦雖然不懂醫術,可他心思敏捷,略一思量,便明白了其中的關鍵。
在沒遇到沈千塵之前,他體內的暗傷讓他的身子每況愈下,雖然蘇慕白、雲展他們爲他遍尋名醫,但每個名醫都說他無能爲力,說也許只有神醫林邈可以救他,否則,他活不過兩年。
然而,林邈行蹤不定,聽說這兩年人在南昊,南昊不是大齊的地盤,想要找到人怕是也要花上一番心力,沒一年半載也找不到人。
以他的暗傷,若是他沒有遇上沈千塵,那麼現在這個時候,他的屍毒恐怕已經侵入心脈,無可救藥,再過個一年半載,他也就該命垂一線了。
最後這一點,顧玦其實是從沈千塵此刻的慌亂中判斷出來的。
事不關己,關己則亂。
她怕的是這個吧,害怕他會死。
“是你救了我!”顧玦的拇指溫柔地在她的下眼皮摩挲而過,抹去一點點溢出眼眶的淚花。
是的,是她救了他。
因爲去歲回京後,他遇上了她,她給他用藥、給他行鍼,幫他一點點地調理身子。外人不知道,但是顧玦心裡最清楚是她把已經深陷死潭的他一點點地拖了出來。
她幫他取出了埋在他體內的那塊碎鐵片,她讓他現在可以策馬拉弓,恣意揮劍,她讓他的身體康健了起來,所以他才能壓制住體內的屍毒,屍毒纔沒有嚴重到侵入心脈的地步。
顧玦把沈千塵的一隻手放在了他的胸口,讓她感應他胸膛下有力的心跳。
怦、怦、怦!
那強勁的心跳在反反覆覆地告訴她,他還活着。
“九遐。”沈千塵更用力地以手掌貼着他的胸膛,眼角更紅了。
她知道,就算他現在能壓住屍毒,也不是說他與屍毒能共存,不過是屍毒發作得慢些,屍毒依舊在悄悄的腐蝕着他的心脈。
甚至於,下次他再受傷或者大病時,這一絲屍毒就會以顧玦的血肉爲養分急速擴張……
若是她今天沒有發現,一天天地放任這屍毒不敢,等到真有一天到了顧玦心脈大損的地步,屍毒加劇,就很可能又發展到前世一般的局面。
屆時毒入心脈,神仙難救。
她就會再次面臨前世的絕望,眼睜睜地看着顧玦一點點地病弱,油盡燈枯……
而現在,還不晚。
在極度的恐懼後,沈千塵的心終於開始冷靜了下來,心中是止不住的慶幸。
若是再等一年半載後,她才發現的話,那麼……
她簡直不敢繼續想象下去。
沈千塵在顧玦的大腿上調整了一個姿勢,側過了身,她用雙臂緊緊地攬住他勁瘦的腰身,先用臉蹭了蹭他,然後又把一側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上,閉上眼,聆聽他的心跳。
“喵嗚?”
案頭的黑貓沒走,歪着圓臉看着眼前這兩隻又黏糊在一起的兩腳獸,一臉的不解。
沈千塵沒理貓,依舊閉着眼,喃喃自語道:“還好。”
沈千塵心中再次發出慶幸的嘆息聲,又想起了昨天在白雲寺時與“楚千凰”那一番對話。
直到此刻,沈千塵纔是想明白其中的因果,爲什麼“那個楚千凰”有自信她可以脫困,爲什麼她覺得烏訶迦樓可以成爲她的依仗。
這種屍毒實在太隱匿了,如果沈千塵這次沒有察覺顧玦身中屍毒,那麼,短則一年半載,長則三年五載,顧玦體內的屍毒就會藥石無醫。
一旦顧玦駕崩,這個大齊還有誰能坐穩江山呢?!
顧南謹身子太弱,顧南謹的幾個皇弟們全都擔不起天子之位,到時候,大齊羣龍無首,必然又會像前世一樣逐步走向衰敗。
那麼,中原的局勢應該就會走向“那個楚千凰”所知道的那樣,最後由烏訶迦樓揮兵北上,一統南北天下。
要是自己稍微大意一點,沒有發現“楚千凰”身上的不對勁,接下來一切的發展就會像“楚千凰”所預料的那樣。
只是想想,沈千塵就覺得心有餘悸,仍是覺得後怕。
這件事也給沈千塵敲了一記警鐘,她自詡有前世的經歷,她自詡醫術高明,可她終究是人,不是神,她的認知終究是有侷限性的。
若是沒有覺慧大師,沒有“那個楚千凰”,她恐怕就會犯下這一世最大的錯誤,救不了她最想救的那個人。
顧玦用右掌輕輕地撫着她的後背,彷彿在撫摸着一隻慵懶的貓兒,動作輕柔,節奏輕緩。
他垂眸看着她貼在他胸膛上的小臉,心口的柔情滿滿漲漲,滿得溢了出來。
曾經,顧玦十五歲去北地從軍中,也是抱着馬革裹屍還的決心去的,他身爲皇子,生而高貴,享受着世人享受不到的權利與富貴,那麼隨之而來,也要承擔起屬於他的責任。
所以,他毅然去了北地。
在北地的那幾年,哪怕被暗傷折磨的那兩年,他也可以一片坦蕩地告訴世人,他並不怕死,他無愧於父君,無愧於軍中同袍,無愧於天下。
但是,現在不同了。
才短短一年,他的天地因爲她的到來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現在的他怕死,也不願意死。
他要是死了,留下這個小丫頭該怎麼辦呢?!
他知道她很堅強,不會因爲他死了,就脆弱得活不下去,但是她太倔了,她永遠也忘不了他,也永遠無法從他的死亡中走出來的。
他不想他的小姑娘活得心如死灰,她應該活得瀟瀟灑灑,活得恣意張揚。
於是,他問她:“能治嗎?”
沈千塵猛然睜開了眼,很堅定地對着他點了下頭:“能!!”
她回答得斬釘截鐵。
當然能治。
顧玦絕對不會再像上一世那樣,離她而去的。
她會用她的雙手把他死死地綁在她身邊的。
沈千塵用一種小豹子看獵物一樣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那麼專注,那麼貪婪。
顧玦見她又精神了,目光愈發柔和了,道:“那就治吧。”
“不哭了,乖。”
最後一個乖字被他說得柔情萬千,蕩氣迴腸。
她哭出來了嗎?沈千塵眨了眨眼,這才注意到顧玦的胸膛被她哭溼了一片,這才意識到她的眼睫上沾着點點淚花,這才感覺到自己的臉上有種溼噠噠、黏糊糊的感覺。
她哭得臉上都是淚。
顧玦拿出一方霜白的帕子,輕柔地爲她擦拭眼角與臉頰上的淚水。
沈千塵很少哭,她的淚水大概都留在了前世的楚家。
前世,自從她跟了顧玦後,她就有了人生的目標,她想像蘇慕白、薛風演、莫沉他們一樣成爲顧玦的助力。
她再也沒有時間軟弱。
哪怕是前世顧玦死的時候,她也沒哭,因爲她不想他爲她擔心。
這一世,她第一次哭,是正月初三的黎明,顧玦因爲麻沸散褪去甦醒過來時,她因爲喜悅而哭了。
這一次是第二次。
因爲後怕,也因爲欣喜。
她可以救顧玦的,上天還是眷顧她的。
沈千塵彎脣一笑,心緒開始平復了下來,她微揚小臉,配合着他的動作讓他幫她擦淚。
他給她擦完淚水後,又垂首輕輕地吻在了她的眼簾上,一下又一下。
剛剛哭過的眼眸出奇得敏感,沈千塵感覺他這兩下輕吻彷彿透過那薄薄的眼皮熨帖在了她的心口。
她喜歡這種被他珍視、撫慰的感覺,身體也隨之產生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覺,蔓延至指尖,微微戰慄。
顧玦親了她的眼皮後,就剋制地往後退了回去,繼續用手輕撫着她的背。
屋子裡靜了下來,此時無聲勝有聲。
黑貓看不下去了,“喵”地一聲跑了。
沈千塵用額頭在顧玦的肩頭又蹭了蹭,又道:“娘去景仁宮見過大姐姐了,她說,大姐姐是真的回來了。”
“那個孤魂野鬼已經不見了,我想讓娘把大姐姐帶回去。”
她的意思是不讓楚千凰回楚家了,讓她以後就跟沈芷、沈雲沐在一起。
顧玦低聲地應了,又在她發頂吻了一下。
這些無關緊要的事,顧玦一向是隨着沈千塵的。
反正真要論起來,“那個楚千凰”也沒有觸犯什麼律法,不需要經審判,也沒有受害人等着要一個交代,尤其是現在真正的楚千凰既然已經回來了,和之前的“那個楚千凰”也不一樣了。
讓顧玦覺得比較艱難的是懷中的這團軟玉溫香,他的小姑娘又香又軟,彷彿風一吹,就會在他懷裡化成香蜜似的,幽香滿懷。
他的身子微微繃緊,偏偏小姑娘還毫無所覺,在他腿上不安分地挪了挪,一本正經地又道:“九遐,以後我會繼續去濟世堂行醫。”
人生如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學醫也是如此。
她沒有醫者仁心,但她有仁術,她想繼續行醫,因爲她想給顧玦積德,她爲顧玦逆天改命,她總怕顧玦會爲之付出代價。
醫海無涯,她繼續行醫,救人也同時是在學習,積累的經驗總會在某一天她需要的時候幫上她想幫的人,顧玦、沈芷、沈雲沐、楚雲逸……
她是個很自私的人,她的心其實很小很小……
“嗯。”顧玦含笑又道,“你想做什麼,就儘管去做。”
他從來沒打算把她禁錮在皇宮這個鳥籠中,他登上帝位是因爲形勢把他推到了這個位置,也是因爲他想讓他羽翼下的這些人不必瞻前顧後,不必受人制約,讓他們都可以活得肆意些。
沈千塵又一次抱住了顧玦,把臉埋在她懷中,聲音有些含糊、有些嬌氣:“九遐,你真好。”
她低着頭,沒注意到他的眼眸越來越炙熱,卻感覺到了他的身體似乎有些發燙。
他是發熱了嗎?!
沈千塵正想着要不要試試他額頭的溫度,就聽門簾外傳來了驚風清嗓子的乾咳聲:“咳咳,九爺,禮部尚書與左侍郎求見。”
若非來的人是禮部尚書,現在又是大白天的,驚風都想把這些個不會挑時間的人給打發了。也不想想這都快正午了,挑這個時間來面聖不是讓人沒法好好吃頓午膳嗎。
沈千塵見顧玦有正事,就從他腿上跳了下來,打算離開御書房。現在沈千塵已經從方纔那種低迷的情緒中醒過神來,再回想她剛纔在顧玦跟前哭得跟個孩子似的,就有些不好意思。
誰想,顧玦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不讓她走:“你也一起聽聽吧。”
沈千塵知道顧玦的意思是,這件事也與她有關。
於是,她就乖乖地挑了個窗邊的位置坐下了,趁着楊玄善他們沒進來前,先用溫熱的布帕擦了擦眼睛,又抹了自己制的香膏。
等楊玄善與禮部左侍郎進來時,沈千塵的眼睛已經恢復如常,根本就看不出她剛剛哭過一回。
楊玄善與禮部左侍郎給帝后行了禮後,就說起了正事:“皇上,欽天監已經給祭天儀式算了幾個吉日,分別是六月初一,初五,十五……請皇上擇一個日期吧。”
祭天儀式是大齊朝的一個大日子。
每一任帝王在登基時,都會祭天,既是祈求上天保佑風調雨順、豐衣足食,也是告知天地新帝登基了,儀式十分隆重。
對於沈千塵也在這裡,楊玄善早就見怪不怪了,神色如常,一點也不避諱。
顧玦看了下禮部遞上來的摺子,隨便勾了個就近的日子:“那就六月初一吧。”
楊玄善又繼續說起當天的一些儀制:“祭天禮的過程包括迎神、行禮、進俎、初獻、亞獻、終獻等等,皇上與皇后娘娘需要提前三天沐浴齋戒……”
“……”
“從皇宮出發開始算,到祭天儀式結束,整個過程大概需要兩個時辰。”
其實,關於祭天儀式的要點都已經寫在這封摺子裡了,可楊玄善還是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他也是因爲登基大典被顧玦折騰怕了,生怕這位新帝又提出什麼非常規的建議,所以還是早點把儀制說清楚得好,新帝要改,那就趕緊改。
楊玄善說得這些實在是太過乏味,沈千塵聽得心不在焉,反正在祭天儀式前自有宮中的嬤嬤會教她這些禮節,她也不用記得那麼清楚。
整個過程出乎楊玄善意料的順利,他做好了被顧玦挑剔的心理準備,甚至還提前做了好幾種應對方案,然而,這一次顧玦一個毛病也沒挑,又問了下沈千塵的意思後,全都批覆了。
等楊玄善從御書房出去時,人還有些暈乎乎的,暗暗地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楊玄善他們一走,沈千塵也迫不及待地跑了,只丟下一句:“我還有事。”
顧玦含笑看着沈千塵離開的背影,目光溫和。
幾縷陽光從窗外照了進來,灑在他的身上,映得他眉眼昳麗,氣度高華,如詩如畫般,讓人覺得可望而不可即。
他的目光始終追逐着少女的身影,讓他那種清冷的氣質柔和了幾分。
沈千塵離開御書房後,沒去景仁宮,而是往南門方向去了,吩咐琥珀道:“琥珀,你親自跑一趟景仁宮,去給我娘傳話,讓她把楚千凰帶回去吧。還有,我過兩天出宮去看他們。”
琥珀一一應下,與沈千塵分道而走,往西去了景仁宮。
至於沈千塵帶着江沅從午門出宮一路往南,去了一趟大明門附近的太醫院。
她的出現令太醫院都沸騰了,從太醫令到下頭的一羣太醫全都來相迎,心裡是驚疑不定,各種揣測爬上他們的心頭。
在衆太醫忐忑不安的目光中,沈千塵令人筆墨伺候,斟酌了一番後,她開了一張方子,讓他們按這個來抓藥。
太醫們再次傻眼了,整個太醫院的太醫其實都心知肚明皇后就是濟世堂的那個神醫,只是誰也不敢往外說而已。
讓他們想不明白的是,如果皇后需要抓藥,讓她的親信直接拿方子過來太醫院不就行了,他們可以按方子抓藥,再親自把藥送到宮中去,皇后又何必親自跑一趟呢。
也沒人敢問,由太醫令親自去給沈千塵抓的藥,又由兩個太醫把藥仔細地包好,他們把平日裡藥童的差事也都包攬了過來。
直到沈千塵一炷香後離開太醫院,一衆太醫仍然感覺腳下發虛,一頭霧水,圍在一起猜測着皇后開的這方子到底是治什麼病的。
沈千塵再回到皇宮時,已經是午時三刻了,沈芷與楚千凰已經走了。
沈千塵讓人往沈宅送了些點心以及幾筐荔枝,就埋頭忙了起來,她要給顧玦熬藥,還要試禮部送來的大禮服,這大禮服是祭天儀式當日穿的。
等沈千塵試完了大禮服,天色已經是黃昏了,顧玦也回來了。
“快喝藥。”沈千塵看到他的第一句就是這三個字,還親自把湯藥幫他吹了吹湯藥,又小心翼翼地把藥碗送到他手中。
顧玦很聽話,一口氣就把碗裡的湯藥一飲而盡。
“乖!”沈千塵親眼看着他喝下,眉目都舒展了開來,等他喝完,又往他嘴裡塞了一顆玫瑰糖。
一旦確認是屍毒,對於沈千塵來說,其實並不難治,最難的一步是確認屍毒的過程,以及確認屍毒的種類。
沈千塵接着又道:“脫衣裳。”
顧玦:“……”
顧玦靜靜地看着她。
沈千塵怔了怔,這才遲鈍地意識到她說的話似乎有歧義,急忙補充道:“我給你行鍼。”
關於顧玦的治療方案,沈千塵已經都想好了。屍毒雖然輕微,但是慢性毒,所以治療起來也比急性的毒更費時,要完全拔除毒素,需要花一點功夫。
“當然。”顧玦輕輕地笑了笑,慢吞吞地去解束腰的絛帶。
沈千塵莫名地從他這兩個字中聽出了一分戲謔,耳根微燙,氣勢高昂地梗着脖子道:“還有,罷朝三天。”
“好。”顧玦二話不說地又應了,“就罷朝到祭天那天吧。”
今天是五月二十二,距離祭天儀式還有八天,也就是說,顧玦可以好好休息八天了。
對此,楚千塵十分滿意,把方纔被他調笑的那一點點的赧然拋諸腦後。
“這樣好!就這樣!”她拍案下了決定,抿脣一笑,笑容又嬌又甜,一雙眼眸亮晶晶的。
哄他的小姑娘最重要。顧玦在心裡道,對即將操勞的內閣大臣們毫無愧疚之心。
當天,他就讓人擬旨,對外的說辭是接下來的幾天罷朝,帝后要爲祭天儀式齋戒。
祭天前的齋戒一直都是很重要的,不止是帝后,整個京城從勳貴朝臣到文人舉子再到那些平民百姓也都在爲了祭天而齋戒。
原本就處於國喪中的京城顯得既冷清又隆重,街道上的那些酒樓、戲園子、百戲班子依舊是閉門不開,也就是那些文人學子得了馬上要科舉的消息,出入茶館、書肆的讀書人變多了。
楚雲逸策馬緩行於京城的街道上,心事重重,後方的小廝欲言又止,想勸,最終還是沒勸,跟着他一起來到了京兆府大牢外。
照規矩,關在牢裡的犯人是不可以隨意探視的。
但誰都知道楚雲逸是皇后的親弟弟,還以庶子之身被封了永定侯,可見帝后對其的看重,楚雲逸想見關在牢裡的一個女犯,牢頭自然是通融了,甚至不用去特意請示京兆尹。
天牢裡的空氣很陰冷,帶着一股子難聞的黴味。
這不是楚雲逸第一次來大牢,卻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探望自己的生母。
直到白雲寺的那日,楚雲逸才知道原來姜姨娘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自以爲爲他好地做了這麼多的事,犯了那麼多錯……
某間牢房裡,一個身着柳色衣裙的女子形貌憔悴,但是,她的頭髮依舊梳得整整齊齊,屈膝坐在一塊破舊的草蓆上,背靠在牆。
她原本閉着眼,當她聽到外面的腳步聲臨近時,猛地張開了眼,目光恰好對上了牢房外的少年。
“逸哥兒!”
姜姨娘原本如死灰般的眼眸在看到楚雲逸的那一瞬綻放出異常明亮的神采。
她從草蓆上站了起來,快步抓住了牢房的木欄杆,目光癡癡地看着楚雲逸,淚水洶涌地盈滿了她的眼眶,從眼角淌落下來……
“你不用在意我,我這一輩子,值了。”姜姨娘哽咽地說道,眼睛越發明亮,恨不得把楚雲逸的樣子深深地銘刻在心中。
她還以爲她這輩子都見不到楚雲逸了,能再見他一面,她再無遺憾了。
她已經爲楚雲逸掃平了所有的障礙,太夫人、楚令霄、楚令宇和楚千凰全都不能再妨礙楚雲逸的前程了!
楚雲逸用一種陌生的眼神看着與他相隔不足三尺的姜姨娘。
從知道沈千塵是沈芷親女的那一刻起,楚雲逸就已經知道了一件事,他的姨娘沒有他過去以爲的那麼柔弱單純。
但是,他還是沒想到姜姨娘心可以狠到這個地步,可以犯下這麼一連串的大罪,以“爲了他”的名義。
楚雲逸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雙拳在體側緊緊地握成了拳頭。
他深吸兩口氣,努力平穩着語調,徐徐地問道:“那麼,姨娘有沒有想過我呢?”
“我想要你不擇手段得來的爵位嗎?”
“我一心想要靠自己的本事來搏前程,姨娘你知道嗎?”
“你什麼都不知道,卻自以爲,你一心爲‘我’好。”
“姨娘,你真以爲我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你的‘犧牲’換來的嗎?”
楚雲逸一連問了姜姨娘好幾個問題,姜姨娘都沒有回答,答非所問:“逸哥兒,你長大了,我很開心。”
她的逸哥兒一直是個光風霽月的孩子,如果她不幫他爭,他只會把爵位拱手讓人,讓給沈雲沐,讓給二房。
哪怕姜姨娘沒有說,可楚雲逸還是看得出來,她心裡就是這麼想的。
楚雲逸有些艱難地閉了閉眼,聲音疲憊,道:“你錯了。我有現在,是因爲我有一個爲我考慮的姐姐。”
姜姨娘當然知道楚雲逸是在說沈千塵,不以爲然。要不是沈芷帶走了沈雲沐,沈千塵肯定會把永定侯的爵位給沈雲沐。
楚雲逸接着往下說:“因爲我的姐姐,我才進了玄甲軍,我纔得到姐夫的教導,我纔有機會磨鍊了我自己,否則,我就只是一朵暖房中的嬌花而已,我不可能是現在的我。”
“如果當初我因爲考入國子監的武科,就安於現狀,你以爲姐夫會把爵位給我嗎?”
楚雲逸犀利地把姜姨娘的“自以爲是”撕開了一道口子,讓她直面真相。
姜姨娘想說是因爲楚雲逸上進,顧玦纔會賞識他的人品與才學,可話未出口,又被楚雲逸截住了:“姨娘,您以爲我很好嗎?可像我這樣的人國子監裡多得是,大齊各州更是數不勝數,姐夫憑什麼給我機會?”
“因爲姐姐,我才能入了姐夫的眼。”
楚雲逸有自知之明,過去這一年,他已經知道了天高地厚,這世上多的是少年英才,可是能稱得上天縱奇才、驚才絕豔的人屈指可數。
想要從無數英才中出頭,努力很重要,機運也很重要,而他的機運就是他的姐姐,讓他得到了常人根本觸碰不及的機會。
打個比方說,想做文臣,就要考進士,那麼就得從童生考起,經過秀才、舉人才能去考進士,那麼多讀書人要從千軍萬馬中脫穎而出,才能成爲舉人,而進士更難。
武將也是相同的道理。
這個世界上哪有輕而易舉的成功!!
姜姨娘心神有些恍惚,櫻脣微微顫抖了起來,心中的信念似乎出現了一道裂痕,岌岌可危。
楚雲逸最後道:“姨娘,你錯了,我有現在的一切靠的並不是你。”
姜姨娘似乎聽到了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嘴脣更蒼白,也顫抖得更厲害了。
“不,不……”她喃喃道,也不知道是想說服自己,還是說服楚雲逸。
該說的楚雲逸都說了,他沒有再留,只是道:“姨娘,我走了。”
“逸哥兒!”姜姨娘的雙手緊緊地抓住木欄杆,想喚住楚雲逸,但楚雲逸沒有駐足,也沒有回頭,大步離開了牢房。
無論京兆尹怎麼判,那都是姜姨娘該領的罰,他不會替她求情,他能做的是爲她犯下的錯贖罪。
從陰暗的牢房出來時,外面那對着眼睛直刺而來的陽光顯得格外刺眼。
小廝在大牢門口已經等得滿頭大汗,心裡有些擔憂,喚道:“侯爺?”
“回去吧。”
楚雲逸淡淡道,同時接過了小廝遞來的繮繩,利落地翻身上了馬。
小廝怔了怔,一時忘了上自己的馬。
他從下方仰視着馬上的楚雲逸,覺得他去看了一趟姜姨娘後,整個人似乎被洗髓易筋似的,變得更成熟、也更冷靜了,彷彿一個孩子陡然間長大了。
才十三歲的少年有了一種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微妙氣質,遠比同齡人更突出、更卓越。
楚雲逸策馬離開了,眼眸清澈明亮。
嫡母沈芷說得對,人沒有選擇父母的權利,誰都是如此,他沒有自憐自哀、自怨自艾的資格,他還有很多事要做。
他要撐起楚家的門第,他和弟弟沈雲沐都要成爲他們姐姐的依靠。
他是因爲姐姐才得了現在的機緣,但是,他可以讓自己變得足夠優秀,優秀到將來沒人會質疑他的功績,就像是姐夫一樣。
馬蹄飛揚,楚雲逸的心也隨着駿馬的馳騁變得開闊起來。
雪白的駿馬在空曠的街道上恣意奔跑着,很快就返回了永定侯府所在的松鶴街。
他還沒敲門,就已經驚動了門房,有人高喊着:“侯爺回來了!”
侯府的大門立刻就打開了,下人們紛紛低頭給他行禮,口稱“侯爺”。
楚雲逸昂首闊步地進去了,身姿筆挺,步伐堅定。
身爲一家之主,就要擔得起這個家。
不僅是衣食無憂,還要約束自己的家人,可這便是一榮俱榮,一辱俱辱,一人犯錯,是可以累及滿門的。
楚雲逸感覺自己肩上的擔子更重了。
但同時,他也更加的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