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來回看着顧玦與皇帝,默然不語,神色都有些糾結,驚駭的心情到現在還沒平復過來。
顧玦說得有理,哪怕參茶真的有問題,太醫們哪裡敢去指認皇帝,但同理可論,要是按照顧玦所說,從宮外的濟世堂找大夫,那麼,皇帝也能反過來質疑是否顧玦有意在陷害他。
哪怕大部分人心裡基本上確認皇帝心中有鬼,但只要沒有確鑿的證據,就不可能定皇帝的罪。
事關堂堂天子,一國之君,可沒那麼容易找出“確鑿”的證據,因爲就算是證明了參茶真的有毒,也沒用,皇帝不會認的,他可以說是刁奴記恨太后又或者拋出一個頂包之人即可。
皇帝與顧玦誰也不肯退讓,殿內的氣氛漸漸凝固,雙方僵持不下,空氣中似有火花若有似無地閃爍着。
楚千塵抿了一口茶,用帕子擦擦脣角,嫣然一笑。
她笑得眉飛色舞,輕快地撫掌道:“那就讓母后跟我們回王府去吧,我們另找大夫給母后看病,也免得母后在這宮裡,病得越來越重。”
楚千塵拋出的第二句又是驚人之語。
周圍又陷入一陣詭異的寂靜,悄然無聲。
照理說,今天皇帝與這麼多王爺在場,他們男人說話,這裡完全沒有楚千塵插嘴的份,所以其他女眷到現在就沒一個開口的,唯有楚千塵。
她竟然敢當衆懟皇帝,神色間半點不憷。
一時間,一道道灼灼的目光全都落在楚千塵那張笑吟吟的小臉上,神情更復雜了。
尤其大部分人也聽說過一些楚千塵去年在御書房與皇帝對質的事,此刻他們有一種“傳言恐怕還輕了”的唏噓。
這一刻,他們的心思達到了同步——
這宸王妃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
“……”殷太后深深地看着小兒媳,心中更多的是讚賞,被她兒子看上的小姑娘豈是一般人!
殷太后被困在這深宮之中,耳目閉塞,其實完全不知道今天兒子的打算。
但就算不知道,她也會見機行事,畢竟她身居鳳位多年,什麼事沒經歷過,從方纔看到楚千塵帶着靜樂、禮親王妃等人前來,就能大致猜到兒媳是想要把這件事鬧大。
於是殷太后就順着楚千塵的話語,順水推舟。
她也確實心疼靜樂,皇后與盧家人實在是欺人太甚了,自己也就是順手幫一把而已。
說得實在點,以後兒子兒媳也會有女兒,那就是自己的親孫女,總不能看着親孫女的姑母被人折辱成這樣吧。
後來,皇帝、禮親王等人突如其來地到了壽寧宮,殷太后心裡是驚訝又欣喜,她好些日子沒見兒子了,因此起初她只以爲是兒子想借這個機會來見見她。
真正讓殷太后出乎意料的是那之後的發展:顧玦忽然出聲質疑那碗參茶,接着,參茶打翻了,嚴嬤嬤跪在地上求饒……
這一連串的事讓殷太后心中更驚。
“咳咳,咳咳咳……”
殷太后右手捂着胸口,垂首開始咳嗽,一聲比一聲厲害,何嬤嬤在一旁輕輕地給她撫背。
殷太后一邊咳,一邊卻在瞟着跪地的嚴嬤嬤。
過去這半年來嚴嬤嬤那天翻地覆的改變,殷太后是看在眼裡的,知道她早已被兒媳婦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也就是說,今天這一出,肯定也是兒子和兒媳婦的意思了。
就算一開始有些懵,現在殷太后也想明白了,心中一片敞亮:這兩孩子是想接她出宮呢。
他們啊,不止敢想,還敢做!!
想到這裡,殷太后的心口一陣澎湃,各種滋味在心頭翻滾了好幾遍,最後只餘下了甜,她的眼圈開始泛紅……
周圍的禮親王、禮親王妃等人也都在觀察着殷太后,方纔嚴嬤嬤跪下求饒時,殷太后一瞬間表現出來的震驚是發自內心,是無法掩藏地,他們全都看在了眼裡,唏噓地面面相看。
誰也不知道此“驚”非彼“驚”。
他們都以爲殷太后的震驚是因爲她沒想到嚴嬤嬤是皇帝安插的人,沒想到參茶居然有“問題”!
瞧殷太后此刻被氣得“怒極攻心”的樣子,長公主們心裡都有所觸動。
人心都是肉長的,剛剛殷太后才爲靜樂做主嚴懲了盧駙馬,此舉也給其他的長公主們吃了定心丸,衆位長公主的心口還熱乎着,心裡是既感激,又感動,更有幾分心酸,不免追憶起了往昔。
有比較才知道差別。
從前先帝在時,殷太后入主中宮,對她們這些庶女都挺好的,雖說不上愛若親女,但也從來沒虧待過,她們都享有公主該有的尊榮。
有一說一,就是當年殷太后給寧德長公主她們挑的駙馬都遠比皇后挑的那些歪瓜裂棗要好多了!
想着盧方睿,長公主們硬是覺得自家缺點不少的駙馬也稍微變得順眼了一點,感慨萬千。
她們還沒從唏噓中反應過來,就見楚千塵快步走到了殷太后身側,柔聲細語地安撫着。
靜樂、寧德長公主她們也紛紛起身,七手八腳地朝殷太后圍了過來:
“母后,您沒事吧?”
“母后,彆氣壞了鳳體!”
“是啊,鳳體要緊,您要是病了,九皇弟該有多擔心。”
“……”
長公主們有的幫着撫胸口,有的急急地吩咐人去取溫茶水,有的讓人去點靜心香,一個個臉上寫滿了擔憂與關切,這體貼倍至的樣子讓人幾乎以爲太后是她們的親孃。
她們算是看出來,指望皇后是不現實的,太后一旦有什麼三長兩短,就再也沒人管她們的死活了。
至於皇帝?!
他沒讓她們去和親,那已經是她們天大的福氣了。
眼前這雞飛狗跳的一幕,看在皇帝眼裡,刺眼極了,連帶那些長公主們關切的言語也讓他覺得極度刺耳,心口一股邪火在啃食着他。
皇帝眼皮發顫,冷汗沁透了背心,中衣早就溼了一片,可謂冰火兩重天。
顧玦直視着皇帝的眼睛,又道:“皇兄,我一定要帶母后出宮。”
“繼續讓母后留在宮裡,也不知道明年過年,我們還能不能見到她老人家。”
他說話時,一拂袖,寬大的襟袖微揚,望之飄逸高華,清雅雋秀,可他說的話是一句比一句刺耳,專往皇帝的心窩子刺,加油添柴,燒得皇帝心口的邪火更旺了。
“是啊是啊。”楚千塵不知從哪裡摸出了一方素白的帕子,裝模作樣地去按眼角,假哭。
她最會假哭,眼睛眨巴兩下,就似有了淚光,哭得還煞是好看。
她行事一向百無禁忌,半點沒有因爲今天是大年初一而有點忌諱,照“哭”不誤。
夫婦倆一唱一和,默契至極,這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說,皇帝今天給太后下藥的事被他們拆穿了,接下來,皇帝恐怕就要破罐子破摔,等他們一走,皇帝就要把太后這個“證據”給毀屍滅跡了。
靜樂如今以楚千塵馬首是瞻,楚千塵哭,她也跟着哭,兩眼一下子淚汪汪的。她氣質本就婉約,哭泣時,一雙彎彎的黛眉似蹙非蹙,哀哀悽悽,端的是楚楚可憐。
皇帝:“!!!”
皇帝的臉氣得通紅通紅,那股熊熊燃燒的邪火似乎充盈在他周身,快要撕裂皮膚爆出來了。
他心裡又惱又恨又憎,恨不得將顧玦母子給千刀萬剮,薄脣顫抖不已,想說放肆,卻又覺得這兩個字太過蒼白無力。
皇帝的一口牙差點沒咬碎了。
此時此刻,這不算寬敞的暖閣中似乎分爲了三個陣營,一方以顧玦與太后爲中心,一方以皇帝爲中心,一方則是那些宗室王親們。
禮親王心裡也憋着一口氣,這股氣自然是針對皇帝的,身爲皇帝可以有缺點,卻也有底線不能逾越,這一次,皇帝就跨過了那條底線,錯得太離譜了。
但不贊同歸不贊同,禮親王也怕大過年的,皇帝與顧玦真鬧起來,畢竟這兩位無論是誰跺一跺腳,這朝堂就震上一震。
可想而知,要是太后真有什麼萬一,顧玦肯定會與皇帝徹底翻臉,那麼大齊就要亂了。
只是轉瞬間,禮親王已經心思百轉,把利害關係翻來覆去地考量了好幾輪。
“咳咳,”禮親王乾咳了兩聲,提議道,“皇上,不如讓太后和阿玦回……去宸王府過年吧。等過完了年,再把太后接回宮中。”
此言一出,其他幾個王爺也是心有慼慼焉地頻頻點頭。
說到底,誰也不想皇帝與顧玦爲了這件事翻臉,那麼最好的結果就是兩人各退一步。
皇帝額角的青筋又跳了好幾跳。
他知道現在包括禮親王在內的幾位王爺都覺得是他偷偷給太后下藥,而他也確實是心虛的。
那杯意外摔碎的參茶還在地上,參茶流淌,零碎的瓷片四散在地上,參香不僅沒有消散的跡象,而且似乎還變得更濃郁了。
皇帝的太陽穴猛地抽搐幾下,一陣陣的抽痛,彷彿有一個看不見的錘子在反覆地錘打着他的腦袋一樣。
在一陣漫長的沉寂後,皇帝終於是應了,一個“好”字應得咬牙切齒。
甚至於,在皇帝出口的那一瞬,他就後悔了,覺得自己這不是默認了心中有鬼嗎?!
但話都出口,就更容不得皇帝反悔了,他現在是真的進退兩難了。
其他人見皇帝鬆口,如釋重負。
大部分人這時候都不敢插嘴,也就禮親王妃、寧德長公主這種敢附和兩句了:
“太后能去宸王府讓阿玦與他媳婦儘儘孝也好。”
“是啊,這壽寧宮也怪冷清的,母后正好去王府熱鬧一下。”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一個小內侍尖銳的通報聲:“皇后娘娘駕到!”
皇后步履匆匆地來了,身後跟着太子妃以及一大串的宮女嬤嬤,氣勢洶洶,明顯是來興師問罪的。
她進來時,恰好聽到了禮親王妃和寧德長公主的這兩句話,整個人都傻了。
什麼?!太后要去宸王府過年?!
皇后難以置信地看向了皇帝,喊道:“皇上……”
皇后也只說出這兩個字而已,後面的話根本就沒機會說出口,就被皇帝打斷了:
“瞧你乾的好事!”
皇帝一看到皇后就沒好臉色,覺得今天這些事全都是皇后惹來的,是皇后給靜樂招了盧方睿這種駙馬,也是皇后安排的嚴嬤嬤辦事如此不給力!
皇帝氣得渾身發抖,遷怒地斥了一句,直接拂袖而去,只留下一道憤怒的背影。
而他對皇后說的這句話已經足夠讓在場其他人浮想聯翩了。
皇后:“……”
皇后被皇帝罵懵了,氣匆匆地前來,還沒說上一句話,就當頭被皇帝倒了一桶冰水似的,氣勢先去了一半。
到底怎麼了?!
皇后一頭霧水地皺了皺柳眉,她只聽太后要出宮,卻不知道中間還發生了什麼,隱約能感覺到衆人看她的眼光不太對。
皇后的心沉了下去。
周圍靜了片刻,衆人的心情都是複雜。
任誰也沒想到朝賀這天居然會發生這種驚心動魄的事,其中有一部分人幾乎都後悔自己爲什麼要跑來湊這個熱鬧了。
這畢竟是不可告人的皇家秘聞,現在皇帝的心裡肯定對他們這些人有疙瘩,有些事其實還是不知道得好。
在一片詭異的寂靜中,還是禮親王第一個打破了沉寂。
“阿玦啊,”禮親王拍了拍顧玦的肩膀,帶着幾分寬慰、幾分無奈地說道,“兄弟之間,還是別鬧得太過了。皇上這次應該也會吸取教訓……這次你接太后出宮後,就好生給她養養。”
禮親王方纔也仔細想過了這件事。
太后病了這麼多年,一直病怏怏的,卻也無大礙,可想皇帝的目的十有八九是爲了讓太后的鳳體虛弱些,纏綿病榻,安安分分地待在壽寧宮。
這事確實是皇帝的錯。
今天有這麼多雙眼睛看着,皇帝以後對待太后一定會投鼠忌器,肯定也不敢再給太后下藥了,畢竟,一旦太后有個萬一,所有人都會懷疑是皇帝殺人滅口。
禮親王這般委婉地說了這麼一番話,其實也就是想勸顧玦先忍了,顧玦現在手上最多也就只有玄甲營的幾千人,也不可能仗着這麼些人就直接逼宮吧。
此時此刻,其他人除了點頭以外,已經不知道能說什麼了,只想和稀泥,只想這對兄弟可以以和爲貴。
顧玦沒有多說什麼,只簡明扼要地應了一句“好”。
所有人都是如釋重負,甚至有人以袖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那就好。”禮親王也鬆了一口氣,相信顧玦怎麼都比皇帝要理智多了。
接着,禮親王等宗室王爺們以及太子、皇子們也都出聲與太后告辭。他們這麼多男人也不適宜在壽寧宮久留。
連顧玦也跟着一起走了。
反正太后今天就能接出宮,他們有更多的時間,也不在乎在這一時半刻的。
衆人浩浩蕩蕩地離去,沒一會兒,暖閣內就空了一半,男人們全都離開了,屋內只餘下殷太后、楚千塵、皇后以及靜樂等一衆女眷。
在皇帝來之前,女眷們與殷太后說得頗爲投契,氣氛也十分和樂,但剛鬧了這麼一通,氣氛顯然不可能再回到之前了。
女眷們神情各異,多少都有些尷尬和侷促,有人心有餘驚地撫着胸口,有人喝茶壓驚,有人悄悄去瞥皇后,若有所思。
皇后感覺女眷們都在看她,眼神中還帶着刺,可是當她一個眼神瞥過去時,她們又若無其事地側開了臉,讓皇后的心情更糟了。
“嚴嬤嬤,起來吧。”楚千塵對着還跪在地上的嚴嬤嬤擡了擡手,目光故意在地上的那灘參茶上轉了轉,“今天你也跟我們一起出宮吧,否則……”
楚千塵唉聲又嘆氣,一副“皇帝會殺人滅口湮滅證據”的樣子,舉手投足間,又透着一股子舉重若輕的淡然。
嚴嬤嬤唯唯應諾,臉色煞白,她早就冷汗淋漓,身子彷彿是從水池裡撈起來似的。
她今天真是從鬼門關走了一個來回,至少短壽十年。
不過王妃說會保她無恙還真就保了,沒有把她當作棄子。
其他女眷的表情更微妙了。
緊接着,楚千塵又吩咐宮女去整理太后的日常衣物。
皇后:“……”
皇后自然也看到了那摔破的參茶,心裡有一萬個疑問。她目光如炬地瞪着嚴嬤嬤,很想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現在的場合顯然不適合。
“九弟妹,”皇后假笑了一下,如鯁在喉,那張妝容完整的臉龐扭曲了一下。“母后要出宮小住嗎,省親是要有規矩的,這大過年的……”
但是,皇后的話再次被人打斷了:“這是皇上答應的,皇后有什麼問題,去找皇上問吧。”
這次打斷皇后的人是禮親王妃。
禮親王妃對皇后是徹底看不上眼了,因此連半句廢話都不說,直接堵了皇后的話。
皇帝正在氣頭上,皇后哪裡敢去問皇帝,臉色沉了沉。
柿子挑軟的捏,皇后冷厲的目光射向了靜樂,不悅地質問道:“靜樂,你和駙馬好端端的,怎麼就和離了呢。婚姻大事不能衝動,關乎女子終身,不要衝動!”
皇后覺得靜樂簡直不知所謂,太不知足了。
靜樂不過一個無依無靠的庶公主,沒有同母的兄弟,生母分位又低,無才無德,能尋到盧方睿這樣的駙馬已經很不錯了。
他們夫妻和離,表弟盧方睿才及冠之年,想要再娶不難,可她靜樂一個和離過的公主還能再招個駙馬嗎?!
“皇嫂,我沒有和離。”靜樂徐徐道,帕子輕輕拭去了眼角的淚花。
她微微笑着,漂亮的小臉如明月般皎潔。
皇后鬆了一口氣,心裡在想:難道是來傳話的人聽錯了?太后只是下懿旨杖責了表弟?
下一瞬,就聽靜樂接着道:“是休夫。”
是啊,是她休了盧方睿,是她不要盧方睿了!
皇后:“!!!”
皇后的眼睛猛然睜大,就像是見鬼了似的,目光森然。
靜樂勇敢地與皇后對視着,沒有人知道她看似鎮定的外表下藏着一隻受驚的小白兔。
殷太后淡淡道:“皇后,靜樂休夫是哀家的意思,趁着過年,把‘垃圾’掃掃,靜樂在宮外也能住得舒心。”
她這句話一語雙關,寧德等幾位長公主聽着差點沒笑出來,像盧方睿這種人豈不就是垃圾!
皇后:“!!!”
皇后心頭火起,被太后的話氣得不輕。
沒錯,今天是大過年,可是她這年過得也未免太憋屈了吧,從朝賀後,就沒一件事順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