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千塵怔了怔,品出幾分語外之音。
江沅解釋道:“因爲牆上有枚釘子,永定侯恰好撞在了釘子上,現在頭上的傷口嚴重,出血不止。”
楚令霄是獄卒送膳時撞的牆,很顯然,他本來只是想裝裝樣子,結果弄巧成拙,真把自己給坑了。
江沅實在難以置信,像這樣一個男人竟然會是王妃的生父。
頓了一下,江沅又補充了一句:“刑部的仵作通一些醫術,給看了,說險。”
楚令霄的傷勢確實險,因此刑部第一時間就稟了皇帝,皇帝現在也知道了,已經派出了太醫院的幾個太醫去天牢。
養心殿裡,氣氛壓抑沉悶,只有皇帝一人來回走動着,周身釋放着一股煩躁沉肅的氣勢。
這種氣氛難免也影響到了養心殿的宮人,一個個夾起尾巴做人。
皇帝的臉色陰沉得簡直要滴出墨來,心口似有一團火在灼燒着、炙烤着他。
他現在也怕楚令霄真死了。
皇帝一邊走,一邊喋喋不休地抱怨道:“這件事好不容易平息,現在三司會審還沒審,楚令霄萬一在這個時候死了,任何人都會以爲是朕殺人滅口。”
“那麼,朕就有口說不清了,世人只會以爲楚令霄誣陷顧玦與秦曜都是朕指使的。”
“還有那個宸王妃……”
說到楚千塵,皇帝心口的那簇火焰燃燒得更旺了。
那個楚千塵恐怕又要借題發揮,再剮上自己一刀。
皇帝在窗前地停下了腳步,一陣濃郁的桂花香從窗外吹了進來,縈繞在他鼻端,讓他更煩躁了,隨口下令把庭院裡的桂花全砍了。
皇帝一聲令下,衆人莫敢不從,幾十個內侍聲勢赫赫地一起行動,打算把枝頭的桂花全給摘了。
倪公公親自關上了窗戶,令人點了靜心香,又給皇帝端茶倒水。
皇帝隨意地在一把圈椅上坐了下來,沉聲道:“這對父女會不會是串通好的?”
養心殿裡,除了皇帝外,只有康鴻達和倪公公在,皇帝的這句話顯然是對康鴻達說的。
相比雷霆震怒的皇帝,康鴻達平靜異常,手裡拿着一把繪着仙鶴穿雲的摺扇,悠然扇着。
康鴻達淡聲道:“皇上,依臣之見,永定侯這個人怕是沒這膽子……”
楚令霄要是有這魄力,永定侯府就不至於式微,他更不至於把自己弄得深陷牢獄之災。
皇帝方纔也是在氣頭上,隨口一說,現在總算是稍微冷靜了一些,
見狀,康鴻達輕輕地收着摺扇,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問道:“皇上,您當初是怎麼給宸王殿下挑的這位宸王妃?”
昨日,康鴻達離開御書房後,就命人查過宸王妃,然而,這位才十四歲的永定侯府的庶女人生實在是乏善可陳,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根本就沒有什麼存在感。
若非皇帝的一紙賜婚,康鴻達完全可以預見像這麼個普普通通的侯府庶女將來會有怎麼樣的人生。
皇帝想到這件事,一股火氣就蹭蹭蹭地又上來了,憋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
他自己懶得說,就給倪公公使了一個手勢。
倪公公清清嗓子,言簡意賅地把來龍去脈給說了。
皇帝端起茶盅喝着茶,面沉如水,眉頭越走越緊。
其實皇帝早就後悔了,就算楚千塵的八字真的克顧玦,是剋夫命,但眼看着顧玦三兩天內估計克不死,自己倒是快被氣死了。
倪公公一邊說,一邊以眼角的餘光觀察着皇帝的神色變化。
昨晚,他勸了皇帝半夜,極盡所能地貶低了楚千塵一番,皇帝才略略釋然。
現在唯一能讓皇帝覺得還算安慰的,大概就是宸王妃楚千塵不過是個卑微的庶女,這麼多宗室王妃中,就數宸王妃的身份最低,恐怕其他的王妃們也不屑與一個庶女往來,自降身份。
而且,楚千塵孤家寡人,沒有任何家族的助力。
倪公公渾身繃緊,不知不覺中,頸後又出了一片冷汗。
康鴻達又打開了摺扇,慢慢地扇了好幾下,安撫皇帝道:“皇上莫急。這虎符捏久了,就是宸王的不是了。可現在,朝堂上和天下人看到的都是皇上您在咄咄逼人。”
倪公公聽着,簡直頭皮發麻。
這滿朝文武中,大概也唯有康鴻達敢說皇帝咄咄逼人了。
皇帝的臉色陰晴不定,目光如箭地朝康鴻達看去,眼神陰鷙。
空氣一冷。
屋內靜了下來,唯有淡淡的薰香繚繞在空氣中。
在皇帝銳利的目光下,康鴻達面不改色,依舊微微笑着,不緊不慢地接着道:“皇上,臣以爲不如用懷柔之策。”
“皇上,試想您對宸王若是恩寵有加,可宸王還捏着虎符不放,那就是宸王的過錯,是宸王不知好歹。”
在對待宸王的問題上,皇帝從一開始就走錯了,現在他們也只能試着亡羊補牢了。
康鴻達循循善誘地說道:“彼進我退。”
“宸王只是一個親王,他只要在京中一天,就等於被折斷了羽翼,就算京城駐守六萬玄甲軍又怎麼樣?!難道他還能靠這六萬人造反了不成?!”
“皇上,可他要是豁出去,拋下太后一走了之,北地軍可有四十萬。”
他最後這句話說得委婉,意思是,皇帝要是再強壓顧玦,逼得他一走了之,後果不堪設想。
“……”皇帝沉默不語,慢慢地轉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看着皇帝無意識的小動作,無論是康鴻達還是倪公公,都看出來了,皇帝多少聽進去了一些。
如果是旁人比如太子勸皇帝善待宸王,皇帝只會多疑,懷疑對方是不是被宸王收買,可這話由康鴻達說出來,分量就不同了。
康鴻達與顧玦素來不和。
顧玦年少在京城時,一次微服出宮,還曾經與康鴻達打過一架。
後來,時人皆知顧玦十五歲自請去北地,少年意氣,心懷家國,成就一則美談,卻不知當時還是太子的皇帝是打算舉薦康鴻達去北地的,偏讓顧玦截了胡。
若沒有顧玦,現在手掌北地軍的人會是康鴻達。
若沒有顧玦,朝堂上的武將就是以康鴻達爲首,而不是像現在,康鴻達就算再受皇帝重用,武將們也不會臣服於他,天下百姓更是隻知宸王,不知他康鴻達!
皇帝許久沒說話,御書房又陷入了沉寂中,倪公公手執拂塵立於一邊,彷如一尊雕塑般一動不動。
康鴻達悠然品茗,也不催促。
又過了片刻,皇帝嘆了口氣,低聲道:“確實,朕太心急了。”
對於康鴻達而言,只要皇帝能聽進去,後面的就簡單多了。
他放下茶盅,又道:“皇上,想要扳倒宸王,必須步步籌謀,把宸王逼到四面楚歌之時,再將其一舉殲滅,令宸王一黨沒有任何翻身的餘地!”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如此興師動衆地折騰了一遍,讓天下人都知道皇帝要對宸王下手,結果宸王卻好端端的,最後皇帝還要割地賠款地來安撫宸王,損失慘重。
再說了,這麼多年都等了,皇帝還怕等不了這一兩年嗎?
康鴻達還想說什麼,這時,一個小溫公公進來了,稟道:“皇上,太醫令來了。”
皇帝知道是爲了楚令霄的事,擡了擡眼皮。倪公公就道:“讓他們進來吧。”
太醫令帶着兩個太醫戰戰兢兢地隨小溫公公進了養心殿,不着痕跡地打量着四周,很快就注意到窗外庭院裡的那些桂花樹變得光禿禿的,彷彿提前進入寒冬似的。
太醫令的眼皮跳了跳,明明他昨天來給皇帝診脈時,這些桂花還長得好好的。
“皇上,微臣剛去天牢看過永定侯了。”太醫令提醒吊膽地對着皇帝躬身作揖,低着頭,不敢看皇帝的臉色,“永定侯不太好,頭部的傷口太大,血流不止,現在昏迷不醒。”
“要是傷口的出血一直止不住,再這麼流下去的,他恐怕就……”
太醫令的意思很明確了,楚令霄是凶多吉少,九死一生了。
皇帝咬着牙斥道:“既然出血不止,就設法止血,太醫院那麼多太醫,難道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到!”
他的聲音中透着一種如萬年寒冰般的冷冽。
“恕臣無能。”太醫令頭大如鬥,汗如雨下。
另外兩個太醫也把頭伏得更低了,雙腳發軟,手心更是出了一片虛汗。
“酒囊飯袋!”皇帝憤然地喝斥道,“連這麼點傷都治不好,朕養着你們這些酒囊飯有何用?!”
皇帝心裡是真嫌棄這些太醫,一個個全都瞻前顧後,這個不敢治,那個不能治,就是之前皇長孫重病,那都是靠玄淨道長的九還金丹才治好的。
皇帝一怒,這些太醫全都嚇壞了,三人全都撲通地跪了下去。
太醫令膽戰心驚地說道:“皇上恕罪!”
“永定侯實在傷勢太重,醫者各有專攻,永定侯傷在頭部,又是外傷,臣等委實無能爲力。”
太醫院是爲皇室、宗室服務的,比起尋常大夫,醫術自是遠超尋常的大夫,但是多攻內科。
治外傷最多的大夫是軍醫,止血的手段也不少,可這戰場上,軍醫救人全憑傷者的運氣,老天爺讓你活,你就活,斷了條腿也能活;你若是運氣不好,哪怕是胳膊上被劃條小口子,人都能死。
死了也是白死,不會有人追究軍醫。
凡傷重者,十個也不一定能救活一個。
不過這些話,太醫令也只是心裡想想,就算跟皇帝說了,也是白說,皇帝只會以爲他們是推諉。
皇帝看着他們動不動就跪,就火大。
跪,說穿了,就是無能。
“拖出去……”
皇帝咬牙切齒地說道,他知道他是遷怒,可他就是要遷怒。
“皇上饒命,也許有人可以救永定侯。”一個老太醫顫聲道,想着自己都一把年紀了,這被拖出去,隨便十棍子就可以要自己的命,那還不如搏一搏。
“誰?”倪公公沒好氣地替皇帝問道,“皇上跟前,王太醫你還賣什麼關子!”
王太醫汗如雨下,硬着頭皮說道:“說不定濟世堂的神醫有辦法。”
濟世堂的神醫以紫雪丹治好皇長孫的事在太醫院人盡皆知,偏皇帝不認,覺得是丹藥治好的,覺得那個神醫徒有虛名。
王太醫也知道自己可能會激怒皇帝,可也實在沒辦反了,接着道:“不久前,有個婦人眼睛被刺了根木棒,木棒拔出後,傷口被扯大,血流不止,是濟世堂的那位神醫治好了她,還保住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