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令霄怒火中燒,又想打她,可是目光劃過那把插在圓柱上的剪刀時,神色間又有些氣弱。
楚令霄的眼眸陰晴不定地閃爍不已。
須臾,他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楚千塵,你以爲本侯拿你沒辦法嗎?”
“根據本朝律例,父殺子無罪。你忤逆不孝,就算我親手殺了你,也沒錯,無人可以指責我一句不是。”
楚令霄不惜搬出了本朝律例想嚇唬楚千塵,以爲楚千塵會怕,會認慫。
不想,楚千塵反而抿脣笑了,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似的,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戲謔。
“父親,您若是不怕自己被治罪,不怕永定侯府被奪爵,就儘管動手啊。”她毫不掩飾她話中的挑釁與篤定,她就是吃準了楚令霄根本不能拿她怎麼樣!
“反正您又不是現在纔有要殺我的念頭,您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想讓我暴斃,想以此讓侯府擺脫宸王這個麻煩嗎?”
也不顧周圍還有二管家以及其他人在,楚千塵直接揭開了楚令霄的遮羞布。
二管家等人都把頭低了下去。
侯爺想讓二姑娘暴斃的事昨天就被大少爺給說破了,在侯府傳得沸沸揚揚,很多下人都是心知肚明。
“你胡說八道什麼!”楚令霄瞪大了眼,想也不想地脫口斥道。
雖然他心裡確實是這樣想的,但是被女兒當面揭開,還是令他難堪不已,只覺得周圍其他人看他的目光刺人得很。
楚令霄臉上青了紫,紫了紅,紅了白,色彩精彩變化着。
楚千塵看着花枝剪得差不多了,就信步走進了涼亭中,她挑了個石桌旁的位子坐下,又隨意地把那把剪子放在石桌上。
琥珀趕緊去給她泡茶,主僕倆都沒有請楚令霄坐下的意思。
“我是不是胡說八道,您心裡清楚,”楚千塵有條不紊地繼續道,“可惜啊,您算錯了。”
“您自以爲聰明,想着不過是舍一個庶女就能夠跟宸王府撇清關係,區區一個庶女怎麼比得上侯府的前程重要,但是,您自以爲是,卻完全揣摩錯了聖意。”
楚千塵優雅地端坐在那裡,神色悠閒,一雙燦若星子的鳳眼沉靜冷清,彷彿能看透他心底的秘密般。
她明明是從下往上地仰視自己,可是,楚令霄卻倍感壓力,只覺得自己在她跟前似乎無所遁形,覺得她看着自己的姿態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傲然……
恍惚間,楚令霄把眼前這個少女與記憶中的另一個人重疊在了一起,面上冷若冰霜。
他的耳邊似近還遠地響起了那個人冷淡的聲音:“你想去做,就儘管去好了,自己做的選擇就算打落牙齒也要和血吞。”
楚令霄的眼睛瞪得更圓,眼球上浮現一道道赤紅的血絲,猙獰異常。
他用一種古怪的口吻輕聲道:“你以爲你什麼都知道嗎?”
這一瞬,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不知道他這句話到底是在對楚千塵說,還是對記憶中的那個人說。
楚千塵端起琥珀剛沏好的茶,悠然地抿了一口茶水,談笑自若。
“父親,我可沒那麼驕傲,也沒那麼自以爲是,我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她的話乍一聽是在謙虛,可細細一品,又像是在說楚令霄就是那麼驕傲,那麼自以爲是。
二管家也聽了出來,耳朵跳了跳。
今天的所見所聞已經讓他出離震驚了。
他算是看出來了,侯爺根本就拿二姑娘沒辦法,就像侯爺拿大夫人沒轍一樣,但大夫人畢竟有穆國公府當靠山,而二姑娘卻是一無所有,只有她自己而已。
可就這樣,二姑娘還是把侯爺玩弄於鼓掌之間。
她說的話,還有她的見識,都遠不像一個還不滿十四歲的小姑娘能有的!
可惜了,二姑娘偏偏是個姑娘家。二管家在心裡唏噓地嘆道。她若是男子,就是不能繼承永定侯這個爵位,也能自己掙出一片天地,給侯府添助力。
二管家眼神複雜地望着前方這對好似仇人一樣的父女,突然覺得侯爺怕是會後悔的。
楚千塵對着楚令霄莞爾一笑,接着又道:“不過,女兒我別的不知道,揣摩聖意還是會的。”
“皇上的聖意就是要我儘快嫁進宸王府,可是父親您想和宸王府撇清關係,妄圖違抗聖意,反而給自己招來了禍事。”
楚千塵上下打量着楚令霄,笑容變得嘲諷起來。
一瞬間,楚令霄懷疑楚千塵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他被皇帝下旨杖責的事,臉上火辣辣的,拳頭緊緊我在一起。
不過,聽楚千塵這麼一說,楚令霄突然間覺得有些明白了。
他一直不懂皇帝爲什麼非楚千塵不可,現在把自己放在皇帝的立場上,一下子就恍然大悟。
皇帝下旨賜婚,是有心折辱宸王。
宸王對這門婚事不滿,直接讓長史在早朝上抗旨,讓皇帝在文武百官跟前丟盡了臉面,可是皇帝不能把宸王怎麼樣,甚至於,只能退而求其次同意將婚期延遲。
這個時候,他要是讓楚千塵暴斃,那就是對這門賜婚不滿,是抗旨,是在學宸王,或者說,在皇帝的眼裡,他弄死楚千塵是在討好宸王也說不準!
說穿了,皇帝是並不是一定要楚千塵當宸王妃,錯就錯在他違抗聖意,所以,皇帝纔會雷霆震怒。
所以,皇帝纔會下旨杖責自己。
他差點就犯了皇帝的大忌!楚令霄越想越怕,心跳砰砰加快,如擂鼓般迴響在耳邊,身後更是出了一大片冷汗,浸溼了中衣。
所有的後怕最後化成了慶幸。
幸好,楚千塵還活着。
不然,以皇帝的脾氣,大概會把對宸王的怨氣全都遷怒地發泄到永定侯府。
楚千塵靜靜地看着楚令霄的神色變化,心裡更覺諷刺。
她前世以爲英偉的父親,不過是個蠢不可及的,毫無自知之明,也難怪永定侯府每況愈下……
看到楚令霄終於“想通”又釋然的樣子,楚千塵脣角勾出一個嘲諷的笑,又道:“父親,您都想我暴斃了,爲什麼會以爲我還會乖乖跟您回去呢?”
“……”楚令霄彷彿被掐住了要害,再次啞然失聲。
他差點又要發怒,可是眼角的餘光瞟到了桌面上的那把剪子,又有點憷。
楚千塵現在是得了雞毛當令箭,把這道賜婚當尚方寶劍了。現在這個情況,就是楚千塵用剪子刺了他,他也不能告她忤逆弒父,皇帝只以爲以爲是他在耍花樣想抗旨。
而他要是不慎傷了楚千塵,倒黴的也還是他!
楚千塵現在就跟聖旨似的,碰也碰不得,只能把她給供奉起來。
楚令霄連着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強壓下了心頭的怒火。
他擡手對着二管家做了一個手勢,二管家知道侯爺有話私下跟二姑娘說,就趕緊把其他人都帶走了,退到了院外。
楚令霄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理了理思緒,好言相勸:“塵姐兒,爲父也知道這門親事委屈了你,可是這婚事也不是爲父求來的,是皇上賜的婚。當日爲父也曾替你拒了這門親事,可是皇上他固執己見,君命不可違。”
“這次讓你來莊子上‘養病’也同樣不是爲父的意思,是……”他頓了一下,欲言又止地接着道,“這其實是你母親的主意。”
反正沈氏不在這裡,爲了把楚千塵哄回去,他乾脆就把一切都推到沈氏的身上。
楚千塵再次爲楚令霄的厚顏無恥感到心驚,用一種微妙的口吻說道:“是母親的主意?”
聽在楚令霄耳裡,覺得楚千塵的心動搖了,心中一喜。
楚令霄趕緊又道:“是啊。其實,是你母親想要你暴斃的。”
“塵姐兒,你想想,你又不是你母親生的,她怎麼可能會待你真心?!”
“我也有錯,我怕楚家得罪了皇上,確實也動過這心思,但是……”
楚令霄幽幽地嘆了口氣,一臉真摯地看着楚千塵,“但是今早,你姨娘來找我求情,所以我才親自過來了。”
“塵姐兒,血濃於水,你也都快及笄的人了,應該要弄明白你是誰生的,誰纔會真心對你好。”
他滔滔不絕地說了一番,神情間是那麼慈愛,和善。
楚千塵都被他這番顛倒黑白的說辭給氣笑了,眸底掠過一道冷芒。看來她這位父親還真是把她當傻子呢!
楚令霄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柔聲又勸:“我是來接你回侯府的,你姨娘還有你大弟都在盼着你回去呢。”他做出一副慈父的樣子,動之以情。
楚千塵靜靜地看着楚令霄,瞳孔如寒潭般幽深,看得楚令霄心下忐忑,連笑容都變得勉強起來。
他還想再說,楚千塵卻不想聽了,只給了兩個字:“不走。”
楚令霄那張慈父的面具差點就要繃不住了。
楚千塵自是沒錯過他眼底的惱意,似笑非笑西地又道:“我怕我要是回去了,父親您一個想不開,又要我‘暴斃’。”
“我看,我還是留在莊子上好。”
“若是一個月後,宸王府要迎親,我還活着的話,就讓他們來這裡迎吧。”
楚千塵那精緻明麗的面龐上,一直笑吟吟的,讓人看不出她是說真的,還是在看玩笑。
她又拿起了桌上的剪子,隨意地在指間把玩着,轉動着。
她的手指靈活敏捷,把那剪子轉得飛快,快得旋轉出一片寒光閃閃的虛影,看得楚令霄頭皮發麻。
楚千塵笑眯眯地說道:“父親,您請回吧。”
楚令霄嚥了咽口水,生怕下一刻這把剪子就會從她的手指間脫出……
他忍不住就退了半步,乾巴巴地說道:“那我先回去了,你再仔細考慮考慮。”
“別使性子了,哪裡有姑娘家不從孃家出嫁,非要讓新郎到莊子上接人的道理,這不是讓外人看笑話嗎?”
楚令霄又說了一通,翻來覆去還是那幾句話。
見楚千塵無動於衷,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琥珀趕緊替自家姑娘送客。
楚令霄一走,二管家、楊合莊的管事以及其他人也都跟着走了,很快,院子裡外又變得空落落的。
琥珀又走回涼亭裡,一臉崇拜地看着自家姑娘,嘆道:“姑娘,您可真厲害!”
就是侯爺遇上自家姑娘,那也只能灰溜溜地敗走。
琥珀心裡有種感覺:對於自家姑娘而言,侯府可有可無。便是侯府真的被奪爵,姑娘恐怕也不會擡一下眉毛。
侯爺瞻前顧後,欺軟怕硬,而姑娘與侯爺完全不同,她身上有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氣定神閒,彷彿無論發生什麼,她都可以泰然處之,從容應對。
琥珀重新給楚千塵沏了茶,問道:“姑娘,接下來要怎麼做?”
姑娘總不會真的打算從莊子裡出嫁吧?琥珀突然就有些發愁,這也太委屈姑娘了。
“一會兒侯府還會有人來,等着好了。”楚千塵笑眯眯地說道。
琥珀對於楚千塵的話那是深信不疑,好奇地問道:“姑娘,您怎麼知道的?”
楚千塵慢慢地吹去茶湯上的浮沫,“先是二管家,再是父親,他們這麼着急非要今天來接我,自然是有人‘逼’的。”
“明天就是萬壽節了,皇上這個人就愛裝模作樣。肯定是宣了我進宮參加萬壽宴,父親只好來這裡接我。”
楚千塵早就知道她在莊子裡住不久,她原先預計的是萬壽節後,皇帝就該讓宗人府去府裡下小定了,到時候,皇帝自會知道自己被楚令霄“送走”的事。
沒想到皇帝比她以爲得還要心急。
雖然方纔楚令霄一個字沒說,但是楚千塵早就從他僵硬的動作以及身上隱隱散發出的金創藥的氣味猜出來了,他怕是被皇帝教訓了一頓,這纔會急匆匆地跑來,生怕自己真“暴斃”了,侯府會跟着倒黴。
楚千塵輕聲嘀咕了一句:“可惜了。”
大造丸還沒做完呢,本來再忙個五六天也該做好了……侯府亂七八糟的事真多!
琥珀想了想,問道:“姑娘,那待會兒來的人是不是太夫人?”
侯爺沒能接姑娘回去,那麼十有八九,侯爺會去請太夫人當救兵。
楚千塵隨口應了一句:“也許吧。”她腦子裡還在想着大造丸的事。
楚千塵沉思了起來,琥珀也沒閒着,使喚小丫鬟把庭院裡的剪下的殘枝敗葉給掃了,又讓人去準備太夫人喜歡的碧螺春。
她還親自去挑了一個白瓷花瓶,把方纔楚千塵剪下的那幾枝芙蓉花都插在了花瓶裡,捧來給楚千塵過目。
小丫鬟們也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誇楚千塵挑的花枝好,琥珀挑的花瓶也好,兩者相得益彰。
院子裡的氣氛一片和樂,歡聲笑語。
直到下午申時,侯府又來人了,他們的到來打破了原本溫馨靜謐的氛圍。
琥珀只猜對了三分之一,來的不僅僅是太夫人,還有楚令霄和姜姨娘。
楚令霄黑着臉,遠遠地就散發出一股生人勿進的氣息。
“塵姐兒,”姜姨娘一看到楚千塵,就快步上前,先一步衝進了亭子裡,眼淚簌簌地往下落,哭得楚楚可憐,“你沒事就好!”
“之前二管家回府說你重病,可嚇死我了!”
“我真怕……真怕,我會白髮人送黑髮人……”
“塵姐兒,其實我也去求過大夫人的,求大夫人別把你送去莊子,可是我人微言輕,沒法幫你說話。”
“我知道大夫人也是無奈,她不爲旁的,也要爲四少爺考慮,怕你連累了侯府,纔會……”
姜姨娘哭哭啼啼地說了一通,淚珠像斷了線的珍珠似的還在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