餑餑和茄子土豆一鍋裡蒸出來,黃澄澄的餑餑,紫汪汪的茄子,嫩黃色的新土豆蒸得開了花,一個個咧着嘴似的被揀出來。
大蒜在石臼裡搗碎,連糜帶汁一起刮進碗裡,添一點兒涼水激出辣味,然後倒上醬油又點了兩滴香油,讓人顧不得燙都想趕緊吃幾口下肚。
“收拾桌子開飯!”葉氏在竈間一聲招呼。
桃子飛快地擺好碗筷,自己乖乖坐好,等着許諾諾把菜端上桌。
芥菜絲悶了一個白天,依舊還是脆脆的口感,但悶出一股子特殊的辣味,跟辣椒的味道不同,嗆得人忍不住一個激靈,卻又覺得渾身的毛孔都張開了似的那麼舒服。
這是全家人都愛吃的東西,許老三大口大口地吃,被嗆得眼圈泛紅還是撂不下筷子。
許諾諾量力而行,但不小心還是被嗆了一下,一股子熱辣順着口鼻直衝腦門,瞬間覺得鼻子裡通暢得不行,連腦子都跟着清明不少,倒像是以前吃芥末的感覺。
桃子又饞又不敢吃,被嗆了一下,乾脆就小雞啄米似的,一根一根地夾着吃,也不知道這樣能吃出個什麼味道來。
鮮嫩的茄子撕成一條條,面烀的土豆從中掰開,蘸着蒜醬入口,這種保留了食物本身味道,在微甜中帶着鹹鮮的口感,是什麼菜乾完全不能比擬的,這估計是今年最後一次吃新鮮的茄子,全家都吃得肚子滾圓,還直抱着湯不捨得撒手。
七月廿八這天一大早,葉家兄弟三個就趕着車來了興源村,在許老三家拴好了牛,略坐坐就直接去了老屋,大家寒暄客氣了幾句,就也不再浪費時間,扛着工具下地去收高粱。
青壯勞力在田裡割高粱,許老二和許老三兩個傷員把割下來的高粱收攏起來,打成一捆一捆,扛到田埂上交給葉氏和許玲子。
葉氏和許玲子坐在田埂上,接過成捆的高粱,右手虎口抵住刻刀子的捲刃,對準穗杆兒向外斜推,將穗杆兒截斷,然後把秫頭一顛一倒地摞在左臂上,摞滿了就放在身旁的秫秸上,攢幾胯摞在一起,約莫三十來斤的秫頭捆成一捆,整齊地摞在身邊,等着運到曬場上去晾曬。
說起來簡單的活計,可真在地裡做一整天,可就不單單是累這麼簡單的了,但是這一天的成果也是喜人的,家裡的高粱差不多收了大半,許老爺子看着天色不早,招手道:“走走,回家吃飯去。”
葉家三兄弟住了一夜,又幫着割了一天的高粱,吃過晚飯就告辭了回去。
吃晚飯的時候,許老頭十分高興,比平時多喝了兩盅酒,連連誇讚道:“老三媳婦,你孃家三個兄弟,可都是幹活兒的一把好手,親家真是有福,這麼好的三個兒子。”
許老四故意打趣道:“爹,你可是有四個兒子在這兒呢,光盯着別人家兒子幹啥!”
“我看啥,看你啊?”許老頭故意瞪圓了眼睛說,“要是讓我看,四個兒子都頂不上人家一個。”
“咋就頂不上了!”許老太太先不樂意道,“看着人家兒子好,你就上人家過去算了。”
“娘,我爹這不是跟我們逗悶子呢麼。”許玲子連忙打圓場,給老太太成了一碗湯,“喝點兒湯,蘑菇湯鮮亮着呢!”
“你娘從來都是這樣,就會給人潑冷水。”許老頭哼了一聲,自己繼續就着菜喝小酒。
許老太太摔盤子摔碗地起身走了,弄得滿屋子的人也都沒了興致,都各自埋頭吃飯。
晚上各自回家睡了個好覺,第二天起來,大雙和英子被打發去曬場看着曬秫頭,許諾諾領着桃子和小雙,在地裡翻找昨天沒收乾淨的高粱穗,其餘的大人都揹着揹筐,上苞谷地裡掰苞谷去了。
村裡人口少或是地多的人家,也已經都開始收割高粱,到處都是熱火朝天地忙碌着,不時有人揚聲說個笑話、逗個悶子,引得周圍的人都哈哈大笑,倒是給繁重的勞動增添了不少樂趣。
苞谷掰下來以後都堆在老屋的院子裡,許老太太領着媳婦和女兒在家扒苞谷,外層的老皮拔掉不要,只留幾片內層的嫩葉,翻過來捋到尾後,編成玉米辮子,長長的一串串,掛在屋檐下通風晾曬,要等着幹得差不多了,才能放到苞谷樓子裡。
曬場上的秫頭曬了五六天,許老頭過去翻看一下,隨便撿起一穗捏開看看,點頭道:“差不多,明天可以打場了。”
轉天早晨,許老大給牛套上石砘,牽着牛來回地在秫頭上碾壓,許老三跟在後頭,不時把剛壓過的地方翻過,然後再次碾壓過來,如此往復循環。
許老頭看兒子幹得還算像樣兒,自己就也不去攙和,揹着手在曬穀場隨便溜達,看看別人家的收成如何,再跟自家比較一番,不管輸贏如何,都還心平氣和地繼續溜達。
一圈兒轉下來,許老頭笑着回來說:“我看了一圈,咱家今年收成算是不錯的,雖不敢說是最好的,可總是比較靠前的,都打起精神來,把這幾日忙完,把外頭的饑荒還上,冬天有得是歇着的時候。”
秋高氣爽的天氣,太陽依舊還是很毒辣的,曬得人腦門冒汗、肩頭髮燙,一直忙到太陽偏西,才能夠收場。
許老二和許老三用木叉把打過的穗子守在一邊,碼成臨時的圓垛,用苫子苫好,拿石頭壓好。再把打出來的高粱用木杴收攏在一起。
許老頭仔細檢查過才放心,雖然如今看着天晴,但也不能大意。
第二天依舊是起大早,許老頭站在院兒裡,感受着今天的風向,高興地說:“今年真是順當,曬場、打場、揚場都連上了,半點兒時日都沒耽擱。”
旁人家都還在曬場,許家已經開始揚場,許老大用木杴撮起高粱養起來,許老四用大掃帚在一旁配合,沒過一會兒就把揚出來的草和糠皮掃到一邊,兩個人配合默契,幹一段時間就換個位置,輪流地歇一會兒。
許老二跟許老三把昨天的圓垛扒散,繼續開始打二場,最後還要再把所有的穗子、糠皮什麼的都聚攏在一起,再全部碾壓一遍,儘可能把所有的高粱都收起來。
剩下的草稈也都是可以利用的,收起來可以和草泥或鋪草用,糠皮子留着喂牛或是漚肥,實在不行還能燒火填竈用,半點兒都不能浪費。
揚完的高粱裝進布袋子裡,暫時紮好口袋運回家去,許玲子和葉氏最後收尾,小心地打掃着曬場和周圍的地面,把一些零碎散落還帶着皮子的收攏起來,用石磙字再碾壓一遍,最後又篩出來一小捧高粱。
還有許多揚場時候被吹出去的高粱,都落在場邊的土裡,也要全都掃在一起,用篩子篩去土和沙子,拿回家放在水裡用笊籬反覆地撈上幾次,把沙土都洗出去,最後把洗乾淨的高粱,攤在簸箕裡晾曬。
秋收到現在,大勞動量的活計已經結束了,後面幾日只要把糧食攤到場上曬乾,就能拉到城裡糧鋪賣掉了。而且今年的收成也很不錯,比之前許老頭估計的還要好上了那麼一成左右,所以全家人都十分高興。
許老頭盤算着說:“今年把苞谷多留些,高粱能賣得上價兒,拉一多半去賣,剩下的再拿些去換豆子榨油,自家少留些吃就得了。”
“就按你說的做就是了,先把拉的饑荒還上纔是正經。”許老太太這回難得沒有表示反對,家裡其他人自然就更沒有意見。
曬糧食算是很比較輕省的活計,所以也用不着大人,家裡幾個孩子輪流地去看着點兒,不時翻動一下就差不多了,大人們基本就從繁重的勞動中解脫了出來。
而秋天除了是秋收的季節,也是山裡物產豐富是時候,許家忙完秋收之後,女人們繼續在家曬菜乾、醃鹹菜,地裡的白菜和蘿蔔也快到了收穫的季節。
男人們勤快些的就都揹着揹筐上山,從八月初開始,山上的榛蘑、榛子、松子、核桃直到凍蘑等等,能差不多一直撿到下雪爲止。
蘑菇拿回來曬乾,裝在布袋子裡,冬天大雪封山的時候,在家燉一大鍋小雞燉蘑菇,是莊稼人忙了一年最好的犒勞。
榛子、松子、核桃等乾貨,既可以背到城裡去賣,也可以留着過年的時候給孩子們打牙祭。
許老頭年紀大了,已經不樂意往山上跑了,每天去曬場轉轉,檢查一下高粱有沒有曬到時候,剩下的時間把家裡的地窖拾掇出來,後來又給幾個兒子家裡的地窖也都修整了一番,把有些糟了的木頭換掉,重新加固了一下,說着挺簡單的,可全都收拾完也用了好幾天的時間。
高粱此時也已經都曬好了,許老頭拈起幾個用牙咬咬,點頭道:“行了,裝袋子吧,明天套車進城去賣糧食。”
許家自家只留出了三袋多糧食,許老頭這邊留了一袋多,許老大和許老三兄弟倆一家一袋,再拿出兩袋去換豆油,其餘的就都裝在了平板車上,準備明天去城裡糧行賣掉。
許老太太本還想給許老二爭取一下,被許老頭一句話堵了回去。
“那麼大老遠的回老家去,就他那個懶樣子,還能背得了一袋糧食回去?到時候給他一袋子糧食的錢,自個兒到那邊再買糧去吧!”
許老太太聽着也有道理,就沒有再多說什麼。
第二天一早,許老大趕着車,帶着許老頭一道進城去賣糧,順便換了豆油回來。
許是因爲今年糧食收得比別人家的早些,再加上今年老許家的高粱的確長得個大飽滿,賣相着實不錯,一共賣了十五吊半,比去年足足多了三吊。
這讓許老頭高興不已,拉着老大在城裡喝了點兒小酒,下晌兒才慢悠悠地趕着牛車回家。
回去的當晚,許老頭就把村裡各家借的錢全都還上,又拎了兩吊多錢去了許諾諾家,進門把錢往炕桌上一放,說:“老三,這錢拿去。兩吊錢還給你丈人家,剩下二百錢,去給你丈人和丈母孃買些東西。”
“爹,有兩吊錢就夠了,用不着買什麼東西。”葉氏見公爹對孃家人這般示好,心裡十分高興,不過還是推辭道,“今年家裡緊巴,老四還要說媳婦,這錢還是家裡留着用吧!”
“你孃家借錢不說,還幫着秋收,之前家裡是沒錢,我也沒啥可說的,這如今有了錢還不表示一下,那人家咋看我這老頭子?豈不是要說我不懂禮。”許老頭認準的事兒,根本不聽別人多說,已經把錢拿來了,那自然就沒有再拿回去的道理,說完揹着手就走了。
“既然爹拿來了,那你就收着吧,過兩天我陪你回孃家!”許老三也十分高興,這事兒說出去自己臉上也有光。
糧食賣完把饑荒都還清以後,許老太太心裡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就開始惦記家裡的其他事情。
但是自從上次她私自把家裡的錢拿去給許老二還賭債以後,許老頭就不再相信讓她管錢,這次賣糧的錢也不例外,到家就被鎖進箱子裡,鑰匙在許老頭的褲腰帶上拴着。
許老太太糾結了一晚上,躺下之後跟許老頭商議了半天,倆人差點兒又吵起來,最後總算是爭取來了一百錢。
第二天一大早,許老太太揣着錢,到許老二家,把他從被窩裡叫起來道:“老二,別睡了,你這孩子咋就這麼心寬呢?”
許老二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揉着眼睛說:“娘,咋了?活不都幹完了麼,咋還不讓睡個懶覺啊?”
“就知道睡!”許老太太拍了他一巴掌,“你就不想着趕緊去把你媳婦接回來啊?這都要一個月了,小月子也該做得差不多了,你看看你這屋裡,亂七八糟跟絮窩似的,沒個女人收拾着能行麼?”
許老二打了個哈欠,趴在炕上不想起來,懶洋洋地說:“她回來肯定又要吵鬧,還不如就這樣清靜。”
“你這孩子……”許老太太直接伸手把兒子揪起來,“趕緊的,起來洗洗臉,拾掇拾掇,換身兒乾淨的衣裳,我找你爹給你要了一百錢,你拿去買點兒東西,去說幾句軟化,把你媳婦接回來。”
許老二聽到有錢,這才稍稍精神了點兒,爬起來抓抓頭髮道:“那她要是不會來咋辦?”
“你個榆木疙瘩,你爹如今把你分出去過了,娘雖然捨不得你,但你媳婦早就想要分家,肯定能高興的,你再說點兒好話,好好哄哄她,這不就能接回來了麼。”許老太太恨鐵不成鋼地說,“把英子也帶上一起去,做孃的再怎麼氣,看到孩子也就消了大半。”
“行行,我去還不行!”許老二爬起來,揉着被揪疼了的耳朵,梳洗整理了一番,叫上英子一起去李家。
李家所在的七裡崗離興源村並不太遠,父女倆走了打半個時辰就到了,找家小店買了些東西拎着,便直接去了李家。
李家的秋收還沒忙完,家裡的男人們都在曬場上揚場,就李老太太和李氏兩個人在家,一個在炕上躺着,一個正在院子裡餵雞。
許老二拎着東西,直接進門道:“娘,我來了,那啥……”
李老太太見來人了,定睛一看,頓時橫眉豎眼,一簸箕雞食潑了許老二滿頭滿臉,破口大罵道:“許慶成,你個王八蛋,你還有臉來我家!”
她一邊罵,眼睛一邊滿地踅摸,看到腳邊的掃帚,撿起來劈頭蓋臉地朝許老二打,嘴裡還止不住地罵:“你個沒良心的混蛋東西,把媳婦丟開一個月理都不理,你到底長沒長心啊?你出去賭錢玩女人,你媳婦在家給你洗衣做飯生孩子,如今孩子沒了,你非但不好好照顧她,反倒連個面都不朝,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怎麼把閨女嫁給你這麼個不要臉的玩意兒……”
許老二把東西丟在地上,抱着頭一邊躲一邊解釋道:“娘,我、我之前在家養傷,躺了十來天呢,然、然後就趕上家裡秋收,我家之前拉着饑荒,我、我這也不是沒臉來麼,現在賣了糧食,我就趕緊買了東西過來了。”
“姥娘,你別打了,別打了。”英子也忙在一旁拉架,“我爹真的病了,在家躺了半個月呢!”
“你也是個小沒良心的,都不知道來看看你娘?”李老太太看到外孫女兒,雖然氣稍微消了點兒,但還是沉着臉,口氣也十分不好。
“我也病得躺了好些天,吃了一陣子藥纔好了些。”許英子有些底氣不足地解釋,她自己的病自己清楚,其實不過都是打心情不好上頭來的。
李老太太聽說孩子也病了,這才稍稍緩和了臉色,拉着英子看了看說:“還真是瘦了,臉色也不好,你說,這是撞了什麼邪,咋大人孩子的都不好,趕緊進屋吧,外頭曬得慌,進屋看看你娘去。”
許英子扭身進屋去了,許老二腆着臉把剛纔丟開的東西又撿起來,想跟在女兒身後進屋。
李老太太往門口一擋,伸手抓過他手裡的東西,走到院門口往外一扔,指着外面道:“誰讓你進去了,別髒了我家的地!趕緊滾,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還是你想讓我把你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