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苦的調子配上山子還稚嫩的聲音,本應該是極不協調的,可是他聲音裡透出來的悲痛,卻又與這調子意外的契合,在漸漸西沉的日頭下,顯得格外淒涼。
許諾諾坐直身子,把手輕輕覆在山子的手背上,無聲地安撫着山子的情緒。
山子回過神來,眸子裡滿是歉意地看向許諾諾,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今個兒說了不少奇怪的話吧?”他擡手按按心口,“這些天在家裡呆着,這裡就憋得難受。”
“現在心情好了點兒沒有?”許諾諾站起身子,低頭看向山子,伸出手來等着他迴應。
山子抓着許諾諾的手站起身,終於露出個發自真心的笑容,露出他那一口小白牙,雖然神色還是憔悴的,可眸子裡已經重新閃出光彩。
他忽然想起什麼,對許諾諾道:“我奶讓我給你帶好,說謝謝你讓你爹送去的辣蘿蔔乾。”
許諾諾剛爬下樹,聞言仰頭道:“你吃到沒?覺得好吃麼?”
“我覺得挺好吃的,比我們自己做的好吃多了,也比以前在城裡攤子上吃的好吃。這幾日家裡人都有些吃不下飯,擺席面的菜又大多油膩膩的,看到就覺得胃裡堵得慌,倒是這個辣蘿蔔條特別開胃,就着能吃下去一大碗飯,家裡人都搶着吃呢。”山子連連點頭,“不過你那些蘿蔔條應該是要拿去賣錢的吧?結果都給了我家。”
“本來就是嘗試着做做,你們都說好吃,倒讓我覺得心裡有底多了……”許諾諾說罷忽然有些奇怪地看向山子,挑眉問,“山子哥,我似乎沒說過我要賣辣蘿蔔條吧?”
“嗯,我自個兒猜的。”山子的回答倒也乾脆利索。
“那我娘用的什麼藥,也都是你猜出來的?”許諾諾繼續追問。
山子聞言笑道:“你當我是神仙,連嬸子吃什麼藥都能知道,不過是那大夫跟我家素有交情,那日上山採藥遇到說起,我便多打聽了幾句。”
“不管怎麼說都得謝謝你。”許諾諾誠心實意地說。
山子看出許諾諾掩飾起來的擔憂,寬慰她道:“嬸子的病看着嚴重,但是隻要堅持吃藥,好生將養着,應該也不會出什麼問題。”看着天色不早了,便準備告辭道,“今個兒太晚了,我先回去了,過些日子又是大集,我打算上山採藥去賣,到時候我來找你?”
“好,正好我還要去集市上去買辣椒。”反正山子都已經猜出來了,許諾諾就也不再隱瞞,“還要買些罈罈罐罐的東西,我想做辣蘿蔔條去城裡賣。”
“你做的那麼好吃,生意肯定會好的。”山子眯起眼睛,“到時候我去給你捧場。”
“你若想吃我拌好送你就是了,還用得着去捧場。”許諾諾嗔怪道。
山子摸摸鼻子說:“人家看我吃得香,肯定就都來買了。”
“那到時候就帶着你一起去,讓你坐在那兒吃一整天,直到我把蘿蔔條都賣出去爲止。”許諾諾向前蹦跳了幾步,回頭衝山子一笑。
“那你可虧大了,我自己能吃下去一罈子你信不?”山子拍拍自己肚子,“別看我人長得瘦,胃口可是大得很呢!”
“那我就多放辣椒,辣得你吃不下去。”許諾諾看了看天色,“一不留神都這麼晚了,天眼瞧就要黑了,去我家捆個火把再走,不然你還不等走到家就黑得看不到路了。”
河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村裡的孩子們趁着太陽還沒下山,撲棱棱跳到河裡去玩水洗澡,一下子就人聲鼎沸起來,不知道哪裡潑來的水,濺了二人一身一臉,好在都是些細碎的水珠,兩個人略有些狼狽的相視一笑,朝許諾諾家的方向走去。
接下來的幾日,許諾諾都早起晚歸地跟着山子去採藥,看着自家院子裡曬着的藥材越來越多,她就覺得心裡說不出的滿足。
桃子雖然還不到六歲,但是自小家裡窮苦,讓她比尋常人家的孩子懂事得更早,每日除了在家幫着葉氏照顧孩子,還知道去院子裡翻曬藥材,在院子裡的菜地拔草,竟也是一天忙到晚,晚上睡前都不再纏着許諾諾講故事,基本洗漱完一鑽被窩,人就立刻睡着了。
許諾諾連着跑了好幾日的山,收穫還是不小的,但是人也累得不輕,兩邊單薄的肩膀已經被揹筐磨得紅腫破皮,一出汗就疼得不行,揹筐一壓上更是疼得讓人無法忍受。
山子看出她不太對勁,稍一尋思就明白了,臉色頓時沉下來問:“諾諾,肩膀磨破了吧?”
許諾諾咬牙搖頭,犯犟不肯服軟地說:“沒事,就是有點疼,我能忍着。”
“我當初剛開始跟着跑山的時候,肩膀也被磨得又腫又痛,那滋味我知道,你也不用瞞我。”山子伸手把許諾諾肩頭的揹筐摘下來,看着她疼得呲牙咧嘴還努力忍着,伸手在她肩頭用力一按。
“啊!”許諾諾猝不及防,痛呼出口,疼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山子哥,你幹啥啊!”
“不是說能忍住麼!”山子黑着臉說,“我早就說了,跑山不是個輕省的活計,都是得這樣磨出來才行,剛開始誰都會不習慣,你不能什麼都自己扛,不得勁兒的時候就要說。”
許諾諾垂着頭聽他訓話,輕聲道:“對不起,我……我只是見還要兩天就要去趕集了,想要多采些藥,多弄些本錢。”
“那也不能這樣亂來。”山子把許諾諾的揹筐挎在自己身上,直接轉身往回走,“今天就這樣吧,回去了。”
許諾諾一聽急了,她之前在山子那邊問了藥材大致的價錢,這兩天每天回去都要把曬着的藥材擺弄一遍,算來算去那點兒錢也是不夠的,所以她肩膀疼得要命還是咬牙上山採藥,就是爲了能在趕集之前多攢點兒藥材,免得到時候湊不夠本錢。
“我小時候剛開始跑山的時候也是這樣,肩膀磨破了也不吭聲,後來等我爹發現的時候,肩膀上的肉都已經磨爛了,然後人燒了三天三夜、人事不省,害得家裡擔心不說,還要花錢抓藥,養病也耽誤工夫。”
山子挎着兩個揹筐在前面走,語氣平靜地說,“那次我病好了,我爹就打了我一頓,雖然他一直都沒說是爲什麼打我,但是從那之後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遇事不要隨便逞能,不然很容易造成更大的麻煩。”
許諾諾承認山子的話十分有道理,其實這些事情,她也不是不明白,但是每次遇到什麼事兒的時候,就又會不自覺地開始逞能。
因爲以前她沒人可以依靠,沒人可以傾訴,沒人會關心她是累了還是病了,什麼都要靠自己去解決,無論多難多苦的事,她都不會想到求助或是示弱,久而久之,便養成了她如今這樣萬事靠自己的性格。
二人一前一後下了山,山子把許諾諾一路送回家,從筐裡揀出幾樣草藥遞給她道:“掐根兒後搗碎了敷在肩膀上,能好得快一些。”
“好,謝謝山子哥。”許諾諾難得低眉順眼地說。
“明個兒是六月六,家裡要曬書曬藥沒法出門,你在家好生養着肩膀,後天我再來找你,給你帶換的藥材。”山子眯着眼睛,不太信任地看着許諾諾,“你不會自己偷着上山吧?”
許諾諾本就是這樣想的,沒想到卻被山子一語道破,頓時心虛地笑着說:“怎麼會呢……”
山子對她不放心,乾脆直接進屋同葉氏說了會兒話,最後委婉地提到許諾諾的肩膀說:“她素來對自己不上心,我給她留下了草藥,可就怕她自己懶得敷藥,嬸子看着她點兒。”
葉氏雖然自己沒跑過山,但是對這些還是清楚的,剛開始跑山的人,還不習慣天天揹着揹筐,尤其是在山上活動量大、出汗又多,很容易磨破肩膀和手腳,這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回來敷兩天藥養好了再繼續跑山,如此幾次,細嫩的部分就會慢慢結出繭子,以後也就好了。
“知道了,我看着她。”葉氏有些日子沒看到山子了,這會兒見他已經到家裡了,就非要讓他留下吃了晚飯再走。
山子推說晚上走山路太不安全,坐了一會兒便告辭了回去。
許諾諾一邊收拾揹筐裡的藥材一邊問:“娘,我爹呢?”
“有人給你四叔說媳婦兒,你爹上老屋去了。”葉氏在屋裡應着。
“給四叔說媳婦兒?”許諾諾聽到這話頓時來了精神,一下子跳起來就往外跑,“娘,我去看看就回來,等我回來再做飯……”
“諾諾,你還沒敷藥呢!”葉氏在屋裡喊,但是許諾諾已經跑遠了。
許諾諾跑到老屋的時候,媒婆兒還在口沫橫飛地跟許老太太白話。
“……要說這個姑娘可真是沒得挑,家裡就這麼一個姑娘,從小爹疼娘愛,暖屋熱炕養出來的,家裡幾十畝地,城裡還有鋪子,每年啥都不做只收租子都吃喝不愁的,以前提親的人踏破門檻,家裡都挑花了眼,不巧這當口姑娘親孃病死了,一守孝就是三年,如今家裡也不那麼挑剔了,只求找個人好又斯文些的,我一聽這話,登時就想起你家老四了,我覺得就你家老四最是合適,人生得好不說,還識文斷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