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江郡,皖城。
時節將冬,張繡一行人都在甲冑之外套上了布衣,雖說這仍不足以徹底掩蓋住西涼武威營宿衛們異常剽勇悍健的氣質,但是也不會令人猜到這羣騎士中有一人正是現今這江淮之主。
趕到皖城城下的時候,城頭上的值守校尉看見這數十布衣騎手疾馳而來還十分警惕地招呼城門下的士卒拉上了鹿角。
看見城門處合上了拒馬鹿角,並馬齊驅的魯肅和諸葛瑾都看向張繡。
張繡的臉上此刻帶着笑意,自然是十分滿意劉曄對廬江郡的治理。將要靠近城門的時候,張繡眼珠轉了轉,心裡忽然有了一個的想法。
於是張繡回過頭來,對魯肅諸葛瑾陸遜以及一衆親將一番吩咐。一衆人疾馳到了城門前才勒住了馬頭。
一衆騎手剎在城門前,但是馬蹄濺起的浮塵倒是沒有停住,直接涌向鹿角拒馬後面的嚴陣以待的守門士卒。
城門上探出一個頭戴鑌鐵盔的校尉,喝聲道:“來者何人,不知道進城要下馬的嗎?”
“這破規矩老子可從來沒聽說過!”嗓門最大的周倉開口了:“睜大你那狗眼好好看看,可曾識得我家公子?”
那校尉貿然被人罵做狗眼,卻是沒有一絲慍怒,反倒是先瞧向被這羣騎士簇擁在中間的一名少年公子。
周倉口中的少年公子其實就是陸遜。此行陸遜一襲黑衣,腰懸佩劍,面若冠玉,從容的氣度中還有着一分脫逸,扮相確實極佳。
這守城校尉盯着陸遜看了一會兒,又打量了一遍一衆“公子侍從”,一聲更加不耐煩的聲音響了起來。
這次卻是張繡開口了:“城上那小校,我家公子還有家事,若是耽誤了,可不是你能承擔得起後果的。輕則革職永不敘用,重則小心你那項上人頭朝夕不保!”
那校尉終於不再打量,拱手向城下所謂的“世家公子”致了一禮,道了一聲公子一路安好。又轉向張繡和周倉的方向低下頭一副賠罪的表情。接着大手一揮,城門處的士卒便搬開了拒馬鹿角。
張繡臉上的表情仍是一副鄙夷至極輕狂不可一世的世家走狗嘴臉,但是眼中一直留意着那當值校尉的一舉一動。當看到這校尉不加盤問就違反城防條令,就放自己等人輕易進城的時候,心中卻是長長一嘆。
最終張繡一行人還是在一衆廬江郡兵的目光中騎在馬上徑直入了皖城,長驅直往郡守府。
張繡一衆剛離開城門處,這校尉突然一改臉上的恭敬從順的表情,招手喚過旁邊一名牙將,命其點燃城牆上的示警狼煙,又招呼過本部軍司馬,對其一番叮囑吩咐,使其把守城門。隨後便自領着一支彪軍,跟在了張繡一行人後面。
此時的魯肅正在替故友劉曄擔心。
張繡初主淮南之時,曾與劉曄有過一個一年之期的約定。
面對張繡的招攬,劉曄許諾以一年時間決定是否爲張繡效忠。但是一年之期還沒到,張繡卻是先經蘄春之敗,又直接降了曹操。所謂一年之約也只能作罷。
曹操停滯在壽春的那段時間,劉曄作爲爲張繡代理的廬江太守,自然是要去壽春參拜曹操的。好在劉曄和曹操早年便相互有聯絡和了解,曹操特使劉曄繼續任廬江太守,併爲曹操選拔人才充任到廬江各屬縣,準其在安定了廬江郡之後再面敘曹操。
但是誰能想到,張繡忽然就以嬸孃鄒氏受辱爲名,起兵反叛了曹操。並且還大敗特敗了曹軍,使其折兵損將,並一舉將曹軍趕出了淮南。
這一次,重奪淮南控制權的張繡這一次卻是主動致信劉曄,表示仍然信任劉曄治理廬江,主動承認自己仍有不足之處,願意將原本的一年之期作廢,任由劉曄決定去留。
劉曄也回信了張繡,向張繡表示願意與張繡再立一年之期,自己並不急着投奔於誰的問題。
其實當時的張繡也是放不下劉曄這位大才的,劉曄只是一個提議,張繡便直接欣然準了,仍將劉曄當做自己的一方郡守來用。
而時至現今,卻正是張繡與劉曄第二個一年之期即將結束的日子。
於是這回進皖城的時候,張繡才突發奇想了這麼一出來檢驗劉曄的治理能力,但是其結果,卻是張繡從不曾預想到的,也很讓張繡心裡甚不是滋味。
魯肅自然是清楚張繡的想法的。跟隨張繡不過數月時間,諸葛瑾卻是已經對這位主公有了大致的瞭解。這位正值英年的主公的想法經常可以用千奇百怪來形容,有時的言行舉止不說其他人不明其意,而且連胡車兒等貼身親將也是摸不着頭腦。其心態性格也是極不穩定,有時仿若五六十歲的老妖精一般毒奸狠辣,也有時像十七八二十來歲的青年一般冒進青澀。
言行舉止不同尋常習慣了就好,心態性格的不穩定卻是大問題。好在有賈詡這位老毒士在不斷引導糾正着張繡,現在的張繡日常終於有點明君雄主的樣子了。
在魯肅看來,雖然這位有點奇怪的主公的言談舉止越來越穩健沉穩,但是其層出不窮的新氣想法卻總是讓人防不勝防,身在其中也使人腦洞大開。
就好比之前從沒有過的所謂“軍事演習”,諸葛瑾和魯肅兩人當時還初入張繡幕府,去看時也只是看熱鬧的心態。但是一番折騰下來,往常很多隻有實戰打仗才能發現的優缺點和問題,經歷着樣一個比演練更上一層的所謂“演習”卻是顯露了不少。
事後,就連袁渙等雞蛋裡都能挑出骨頭的諫臣諍臣都不覺稱讚其了張繡此舉,不僅使得一衆謀臣文官多少了解點軍情實況便利了其日後對軍政的處理,也直接使得張繡以及張遼等統兵大將把握住了戰力情況,知曉了本部的優劣情況。
當然最令人稱奇的還是張繡提出的糧食計劃經濟。雖然說這個分配糧食的勞什子計劃經濟聽起來不大可能實現,但是據閻象楊弘等文臣小規模試行之後,卻是發現了其具有極高的可行性。最後實行的糧食供給制雖然基本上都由袁渙閻象舒邵等能臣制定改正和施行,但張繡開創性的思維和首提的膽識卻是令所有人都大爲欽佩。
事實上,胸懷仁德的魯肅和諸葛瑾能夠很乾脆就效忠於張繡麾下,張繡對淮南的治理和黎民的救贖是最大一方面原因。
但是,越接觸張繡,魯肅和諸葛瑾就發現了張繡的特別之處。
張繡貴爲人主,卻從不甚在意禮儀。因此在張繡面前,大多數文臣武將都是可以不拘小節的,可以不必上殿脫鞋、議事時文臣謀士也不一定要穿的一模一樣的朝冠禮服,武將也不一定就要穿制式的甲冑。諸此種種,只要無傷大雅,不大冒犯特殊,在張繡面前都可過得去。
當然,也有人固執地嚴守禮儀規範,非得繁瑣穿戴正式才肯出府,跪拜之禮一樣不少。此類人便是以袁渙袁曜卿爲代表的清流派。
另外,張繡接人處事也相當隨和,爲人君近兩載,卻從來沒有嚴辭呵斥指責過哪個部將謀臣。哪怕這個臣子有了天大的過錯失誤,比如當初蘄陽之戰紀靈指揮失當、以及後來廣陵太守韓嵩一時大意被楊奉韓胤奪了郡縣控制權,按照正常處理程序,這兩人都至少要被打入冷宮或降職一段時間,哪怕這兩人的過錯究其根本其實還有張繡一時疏忽的原因。
但是清算紀靈和韓嵩之事的時候,張繡卻是拋開紀靈和韓嵩造成的直接損失不言,直接分析其過錯根源所在。直言紀靈部慘敗有自己指揮部署大意失當的原因,直言當初在接受其投誠時沒有處理好狼子野心的楊奉和韓胤兩人,反而縱容其成了氣候。先是要求承擔這兩件失誤過錯的主要責任。
既然老闆都承擔了主要的責任,那麼最後對只有次要責任的紀靈和韓嵩兩人的懲處自然不會很重,最後也只是罰沒了年薪,令其閉門思過半月而已。
但是不要以爲張繡對待部屬總是極盡愛惜寬容,張繡溫和隨性的表象下,卻是有着一顆計較的心。
就比如上一次張繡例行便服巡視壽春城,卻是偶然發現一名自軍校尉酒後調戲良家婦女,雖說周倉對其一通暴打加上胡車兒還灌了這校尉一肚子馬尿,也儘管這名校尉正值輪休放假,但是張繡後來還是隨便找了個由頭將其貶職調任。
由是張繡軍肅然,那些休假裡想要喝酒卻又不能保證自己酒品的將校,以後只敢鎖上自家家門去喝了。
換一句話來說,很多事情在張繡面前都可以得過且過,但是一些牽扯到原則性或者做人根本問題的事情,張繡卻是極爲反感的。哪怕臉上表情不會顯現出來,但絕對會耿耿於懷。
注意,這是真真正正的耿耿於懷!若是因故被張繡“惦記上了”,若是不及時加以改正,那張繡心裡的意見絕對越攢越大!
若是等張繡難以釋懷到了心裡有了疙瘩的程度,那基本上就是宣示着這個人政治軍事生涯的終結,甚至性命的終結。
好在能夠爬到高位的武將文臣都不蠢,都清楚張繡的外鬆內緊的性格。
是的,從某種程度來說,張繡的小心眼在張繡集團中也是相當有名的。
現在,魯肅擔心的就是因爲城門一事張繡對劉曄的看法。
一行人一路無話,快到太守府的時候,一直四處觀察着皖城民風的諸葛瑾忽然指着身後遠處的城頭疑惑道:“爲何這大白日的莫名其妙的就點起了狼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