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9-01-17 17:33:51字數:3063
長公主回到府上後,府門緊閉,什麼動靜都沒有。
只有下午的時候,府中採買的車輛出了門,去了朱雀街。去的時候幾個人,回來還是幾個人,中途這些採買的奴婢們分開了,各自去買府中要的東西。因派去監視的人不夠,就緊着跟蹤了幾個,見這些人都是規規矩矩的,該買什麼買什麼,並無出格,跟蹤的人也放了心。
陳昭聽了這些話,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又沒確切的證據,只能讓人多留心留心長公主府。
天黑下來後,陳昭的馬車停在公主府後門。
夜色中,這輛馬車很不起眼,既不富貴,也不奢華,長長短短的扣了三聲門後,房裡出來兩個人,都罩着黑袍,悄無聲息的進了這輛馬車。
陳昭瞧見長公主罩得嚴嚴實實,便也留意她的神色。
她仍舊對自己不屑一顧,眼中只殷切的看着外面的路,並不看自己。一切都跟先前並無異樣,陳昭不禁想,莫非,當真是他想了太多?
馬車停在大理寺後門。
門口已經有人等着,馬車停穩後,那人伸手攙扶陳昭下去。陳昭回過神來攙扶長公主,長公主不理他,徑直下了車。陳昭鬱悶的跟在她身後,但轉念一想,也就釋懷了。他跟着婦人計較什麼?
他帶路,領着人彎彎拐拐的進了大理寺,然而卻不是進了監牢,進了大理寺後腳步一錯,是去了大理寺卿的辦公房。動了動辦公房的一本書,就聽見腳下咔擦一聲,露出一個隱秘的地牢來。爲了防止裴謝堂前來劫獄,他還是費了不少心思。
許是近鄉情怯,長公主這會兒便覺得渾身有些發顫,提不起力氣。
張嬤嬤知曉她的心思,上前扶住了她:“小姐,我們快走,公子還等着呢。”
長公主這才點點頭,率先下了地牢。
地牢裡的光線並不昏暗,點着火把,一切看得分明。這裡也並非是一個真正的地牢,其實是一間用來關押人的暗室,地鎖鐵索都有,但能被關押在這裡的,少說也是機密性的罪犯,故而怕這些人死掉,還設了一間地榻。怕長公主看到難受,高行止還是讓人率先收拾了一番,他被抓來的時候身上受了不少傷,包紮之後,很多傷口還透着血跡。尤其是他垂在身側的左手,因少了一節小指頭,紗布上都全是血跡。
他閉着眼睛躺在那兒,面目蒼白,不知是死是活。
聽到動靜,他睫毛微微顫,才讓人知道他是活着的。
“止兒。”
此情此景,長公主心中便脹痛非常,哪裡還忍耐得住,撲過去抱住他哭了起來。
張嬤嬤也忍不了,雙淚滾落,奔到高行止的身側,小心翼翼的捧住他的胳膊,喚道:“公子,公子,你怎麼成了這樣?”
她是長公主的貼身丫頭,一同陪着長公主和親,也陪着長公主流落。在秦嶺的那幾年裡,她也算是看着高行止出生長大。高行止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因長公主生他傷了身子,有一年多都不能下地,那時候,大多數都是張嬤嬤抱着他的。這孩子打小就乖巧,人一逗他,他就會笑,格外招人疼。當年被迫回京,長公主捨不得,她又何嘗捨得?
此時瞧見高行止的慘樣,張嬤嬤怒從心起,跳起來就去撲打陳昭:“你這個惡徒,我跟你拼了!”
只是,她已老邁,剛揚起手就被旁邊的獄卒一把抓住。
那獄卒呵斥:“放肆!這可是太保!”
說着,順手將她一推,張嬤嬤一個趔趄,險些摔在高行止身上,她匆匆穩住身形,卻還是閃了腰,半天動彈不得。捂着腰桿滋滋的吸氣,只一雙眼睛仍舊憤恨的盯着陳昭。
陳昭被她這目光刺痛,攏着手喝退了獄卒,也不說話,就站在一邊看着。
如此大的動靜,長公主又一連聲的呼喊,高行止的眼皮又顫了顫,終於費力的睜開了眼睛。他雙眸無聲,眼波在長公主身上停留了些許,纔有了焦距。他脣瓣乾裂,開開合合好半天,從嗓子裡模糊的冒出幾個字:“娘,孃親……”
這個稱呼,讓長公主整個人都愣在了哪裡。
高行止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稱呼過她了。
那一年,她拋棄他回到京城,臨走前在秦嶺山門口,高行止被他阿爹死死牽着,才按住了他衝過來的決心。山谷裡都是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我要孃親,我要孃親,孃親不要走,孃親,你不要丟下止兒,你不要丟下止兒……”
她幾度哭到暈厥。
可她不走,就會給秦嶺帶來禍患,官府的通牒是下到家主手裡的,彼時,高行止他們這一支只是高家的第三房,是萬萬壓不過大房的,也做不了高家的主。她本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對這些溝溝道道也是門兒清。她很清楚,就算她不走,高家爲了討好官府保全自己,遲早也會將她送出去。那時候,高行止父子爲了護她,免不得要被家族逼死。
她走,或者是他們父子死,她自然明白輕重。
她愛他們,她捨不得他們爲難。
所以那一日在自家的房裡,她同高行止的父親高勉促膝而坐,她至今還記得那一夜說的話:“勉哥,我知道你對我好,也捨不得我。可青憐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打你將我和我的丫頭從牙婆手中買下來,我便下定決心要報答你。我不會讓你爲難,我回去之後,止兒還小,你也還年輕,你可另娶他人。我知道你會不願意,可沒關係。我們今生夫妻緣分短暫,我已累得你爲了我被家族置喙,至今不娶妻,只養了我一個貴妾在府中。我很感激。如果有來世,我願意做個清白人家的女子,着一身乾淨衣衫,乾乾淨淨去菩提樹下等着你來娶我。勉哥,我同你許下來生之約,你且記住,來世你路過菩提樹下,那耳朵下有一顆小痣的人,便是我。”
她說着,便拿起髮簪,在自己的耳垂下用力一刺。
鮮血的血珠涌了出來,高勉已淚流滿面。
他仍舊是捨不得她,可他明白,他已留不住她了。
只是,他仍舊不知道要如何跟兒子開口。
他沉默的送別她,那日山門口,他的身影一動不動,留在她心口一晃數十年。只是她沒想到,有生之年,她還能再見到兒子。
宣慶十七年,高家驚變。
她走之後,高勉深知自己護不住妻兒,也越發深沉了心思。他沉澱十年,在宣慶十六年的時候奪了高家的權,坐上了高家的一把手。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十七年的時候,他將兒子逐出了秦嶺,給了他一些銀子,就攆着兒子出去闖蕩。
高行止心心念念自己的母親,從父親口中得知母親家鄉在京城,便尋到了京城來。
他一入京沒多久,陳昭就知道了。
因高行止手中的信物是長公主的隨身玉佩,那玉佩,當年陳昭也曾經佩戴過一陣子,他看着被小賊送來當鋪的東西,久久不語。
然後,他暗中幫了一把,將高行止送到了自己跟前來。
當高行止在長公主府中瞧見他母親的那一刻,他無法接受,連着後退了好幾步。
高行止說:“我不信,我不信……”
他不相信自己的孃親是當朝長公主。
他不相信,他的孃親明明位高權重還是拋棄了他。
她也沒法解釋。
他的存在,就是向世人昭告長公主流落在民間還被人玷污過,皇家自然無法承認。這也是當初宣慶帝只帶回了長公主,卻未讓高勉和高行止一同回京的原因。
他哭着質問她,當初拋棄他和爹,是否是因爲他們是她的污點,她哭着搖頭。高行止也終於明白,爲何父親會將他攆出秦嶺,又讓他來京城尋親。不單單是爲他找一個依靠,更重要的是,父親太想念母親,可父親知道,母親是永遠不可能回到他們身邊來的。如果高行止不是高家人,或許宣慶帝還能念着長公主的情分,讓他們母子團聚。
至於父親……此生只能同他們遙遙相望!
父親心中苦啊!
高行止最終是帶不回母親了!
自那一日起,他狼狽的從長公主府中跑出去,也再也沒喊過她一聲孃親。他時不時會去看看她,可他每一次造訪,都總是疏遠的喊一句:“長公主”,或者,就直接尊稱一句“您。”
她想聽這一句孃親,已經好多好多年了……
長公主心中悲慟,對陳昭的恨又更深了幾分,她將高行止抱在懷中,眼淚落在他的頭髮裡:“止兒,娘在這兒,娘在這的。”
高行止神色微愣。
他方纔不曾清醒,還以爲自己是在做夢。夢中瞧見了長公主,許是身殘脆弱,他便下意識的喊了那一句娘。
忽聽有人回答,身子落入溫暖的懷抱,才知道原來這不是夢。
長公主真的來了。
有溫熱的液體滾落到高行止的頭髮裡,他不用回頭看也知道,是長公主的眼淚。
他心中涌動着無數的情緒,奮力的撐起來,想擡手替長公主抹掉眼淚,他嗓子啞得厲害,聲音很低:“您不要哭了,兒子……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