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爲翼州牧的治所。
建安九年,曹操擊敗了盤踞在鄴城的袁紹殘餘勢力,自己領冀州牧,將鄴城作爲根據地,用來經營河北。
也是在這一年,曹丕在袁氏家眷中,見到了豔絕天下的袁熙之妻、袁紹兒媳,河洛第一美人甄洛。
“當時袁氏兵敗,阿洛被大公子所得,但一心想回到袁府,大公子也不願爲難她,便從了她的心意放回。沒想到歸袁府後,引起袁熙妻妾不滿,籍外人之口對她詆譭,袁熙母親劉太夫人更是多加凌虐,袁熙也置之不理。她原本是個柔弱的人,又有水晶般的肝腸,受氣鬱結在心中生了重病,於建安十一年時,獨自一人千里迢迢奔赴鄴城,但途經洛水時,忽然覺得進退兩難,竟在此投水自盡。大公子數次派人秘密打撈都不見屍骨……想必現在早登仙界了。”
陸焉又嘆息道:“大公子聞訊大怒,扼腕傷懷,並且發誓要爲她報仇。但當初明公雖然誅了袁紹父子,卻放過袁氏女人的性命,她們一向躲在幽州,但袁熙死後,最近幾年因爲無路可走,不得不流落到洛川一帶。昨日大公子得人告密知道了這件事,親自帶人前來將她們誅滅,報了阿洛之仇。”
陸焉的話,不由得在織成的心頭浮起。
而後世所說,曹操也對甄洛有意,卻被曹丕捷足先登。曹植也愛上了這位嫂子,在甄洛死後,曹丕以她生前用過的金縷玉帶枕贈給弟弟,聊以解憂思之苦……這些軼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鄴城,還真是一座有故事的城啊。
那驚豔后世的洛神傳說,曹氏三傑與甄氏的糾葛,都發生在這個地方。
甚至於,只是甄氏穿過的一幅“流風迴雪錦”,便將千年之後的自己,也牽連到了這裡。
織成走在浩浩蕩蕩的隊伍中,任由心遊八荒,神騖四極,否則的話……還真是走得很乏味。
除了剛入織室的那次,由鳴鏑護送着,坐一輛青幔小車從鄴城街巷中走過之外,這麼久了,織成都被籠閉在織室之中。
在那些生死關頭,躲過危機好好活下去,纔是她日常的主題。何況織造司戒衛森嚴,織奴們除了那些良家子,因罪沒入織室、身在賤籍的織奴即使是休沐時也不得離開織室。其實即算是良家子,若有急事的確要離開,還需要賄賂守衛才成。
織成雖是良家子身份,卻沒那個閒功夫出去休沐,特別是到了綾錦院後,恨不得將自己掰成八瓣來纔夠用。對於逛街的興趣,她還真沒有那麼濃厚。
不過她還依稀記得,鄴城分爲南北二城,北城是曹操自建安九年起,就命人在舊城的基礎上擴建的,皇帝的鄴宮和曹操的丞相府都在那裡,各類貴人宅第更是鱗次櫛比,自然而然,便成爲鄴城的經濟政治中心。
織造司所在的卻是南城,那裡是市井小民的聚居地,與北城相距甚遠。
按說織造司隸屬內府,應該如御府下屬的其他三司,浣衣司、紋繡司、珍飾司一般,依附在鄴宮之畔纔是。但那三司都是爲皇家服務的,執掌的是織補浣衣、繡花裁剪、打造飾物等事,並不與外界接觸。
而織造司並非只爲皇家服務,而是一個具有經營性質的企業,或許是因爲商業上的考慮,平常又多與商賈交往,貨進貨出絡繹不絕,建在鄴宮之畔多有不便,所以被遠遠地撇在了南城。
此時天色還早,但街市上已經有了人跡行走,他們或束髮髻,或帶小帽、巾子,都着短衣,一看便知是平民的身份。不過看他們的臉上顏色,倒還有些白胖,沒有什麼飢色。街兩邊還有許多賣吃食的攤子,冒出騰騰的白氣。
當織造司這支浩浩蕩蕩的隊伍穿過街市時,引起了不少行人的好奇駐足。但並沒有人敢湊上前來,甚至連叫賣食物的小販,也瞬間閉上了嘴,只是睜大了圓溜溜的眼睛。特別是綾錦院中那些經過妝飾後分外秀麗的織奴們,更是吸引了不少的目光。
除了司官高喜可以乘坐一輛軺車外,其餘人都是步行。不僅是綾錦院,織造司下屬的染院、裁造院、文繡院等三院,雖比不上綾錦院幾乎是傾巢出動,但也來了十之五六。
事實上在織造司,以綾錦院最爲重要,它的主要職責,是向外界輸出成匹的織錦,當然也負責內廷的供應。
但是除了染院還要負責綾錦院的染料供應外,基本上裁造院和文繡院,只負責從綾錦院拿來現成品,進行設計裁繡後,再轉到紋繡司進行進一步加工分配,供應給內廷日常穿用。
當然如果朝中一些貴人們,喜歡織造司的手藝,想來買一些成品自己穿着,他們也是不會拒絕的。
但這樣一來,綾錦院就顯得是較爲獨立的存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已經不僅限於內府的職司。
而綾錦院的人事變動,就更爲醒目了。
織成這位新上任的女院丞,明裡暗裡,都吸引了不少意義各異的目光。
關於她的傳言已經滿天飛了,什麼富安侯府的棄姬、心狠手辣的毒婦、邀寵權貴的賤人……都不在話下,甚至還有人說她是災星下降,只因她一來,辛室和綾錦院便先後遭了大火,不但辛室的兩個織奴,便連好端端的院丞夷則也死於非命。
不過算她命好,非但一番胡說打動了大理正,而且竟然向司官提出了改良織機中提花機的方案!
這下變禍爲福,不但得了貴人青眼,還一躍而起,從個區區織頭,成爲了第一名女院丞!
只是,原本以爲妲已般的人物,沒想到卻是這樣一個美豔的紅衣麗人。
豔而不妖,倒也罷了,居然豔麗之中頗具英氣,瞧她在隊列中大步前行的模樣,簡直就象個男子!
槿妍皺皺眉頭,儘量壓低了聲音,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柔和些:
“院丞,您的步子,要再小一些,方爲上佳。”
“忘了……”
織成歉疚地遞給她一個“收到”的眼神,硬生生地壓制下了自己的步伐。
不得不說,槿妍對於世家典儀還是頗有一套的,前幾天她就對織成進行了基本的培訓。
說是“基本”,其實已經很殘酷了好嗎?
單單爲了訓練一個走路的姿勢,織成就在室中不停地走了幾百個來回。
其實……其實槿妍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
本着“做一件事就要做到最好”的良好態度,聽從槿妍魔鬼式訓練的織成心中,其實是不太以爲然的。
可是她哪裡知道槿妍的痛苦!
在織成擔心織奴們會不會有人在大典上不慎失儀的同時,她不知道槿妍對她,有着更甚的擔心。
誠然,自家院丞大人在象個男子般昂首闊步的時候,很有種自在迷人的勁頭、瀟灑自如的風度,就象山間奔潺的泉水、林梢掠過的晨風,並不難看,甚至還很好看……
可是好看歸好看,在世人的眼中,這種好看不應該是屬於一個女郎!
即算是做了院丞,她也改變不了自己是個女郎的事實。
雖說院丞之職不入流,但這次銅雀臺貴人云集,誰知道會不會有哪個貴人一時興起,聽到了她女院丞的名聲,掃上那麼兩眼。
如果……她恰恰就在那時失了儀……
雖說知道織成膽大包天,心中也頗有謀略,但對於她讓織奴們有難事就去找她求助,槿妍是不以爲然的。
以織成的能耐,恐怕做不到吧。只要她自己不出問題,已是大幸。
因爲一直以來,都是少君在暗地裡照拂她。可如今少君他……
槿妍在心裡又輕輕嘆了口氣。
那就讓自己代替少君,儘量地照顧她吧。
這支隊伍的速度很快,辰時一刻時,已經到達了北城。
天空蔚藍,澄淨至極,便如一塊極大的琉璃,倒鑲在天際之間。
沒有云氣的遮弊,整座北城如此清晰地倒映在“琉璃”之下,顯得分外雄偉壯觀。
與織成記憶中,那暮色裡如魚龍盤踞般的獰然形象,實在是大相徑庭。
便是透過城牆沿線看進去,那重重疊疊的亭臺樓羣,在天光的映照下,亦是金碧輝煌,令人眼花繚亂。
鄴城本身歷史頗爲悠久,早在六百多年前,魏文侯被封在鄴地,便將鄴城當作了魏國的陪都。
此後,鄴城先後成爲魏國的侯都、王都、國都。戰國時,西門豹爲鄴令,他將巫人投入洛水,治理河道的故事,幾乎是婦孺皆知。
此時的鄴城北城,經過曹操數年的建設,更是蔚爲壯觀。
內城是皇城,也就是皇帝所居的鄴宮所在。內城外面便是外城,多爲權貴所居,四面建有七座高大的城門,南面三門,北面二門,東西面各一門。
東西門相對的一條筆直大道,將全城分爲南北兩半。這是權貴們入城時所行的官道,織造司衆人當然是不能從這裡入城,他們走的是南城中門。
自南城中門,有南北街北抵宮門,遙對宮中聽政殿一組,形成全城的南北中軸線。而與居北的鄴宮遙遙相對的,是在南部的裡坊、市和軍營。
沿着這條街的兩側,建有目前朝中主要的各大官署。
當然織成並不知道,鄴城北城中,這種形成全城中軸線的佈局,開啓了中國古代都城的新模式。
她正咋舌於的眼前的那些城牆。
與過去在電視上所見的城牆不同,這些城牆全部用黃土板夯,估計每分段又有大力的板夯,看上去牆體十分的堅固綿長。
遠望過去,那些牆體繞城而建,象是一條臥盤的巨龍,蜿蜒東西南北,彷彿一眼都看不到盡頭。
她們所走向的,正是在鄴城北部的皇宮。
說是北,走到這裡,織成已經有些昏頭轉向,覺得到處都是東南西北,幾乎要辨不清了。
因爲這個北部,又被一條街分爲兩區。看這兩區的格局,靠西的是宮殿區,因爲那些建築看上去特別富麗壯觀。靠東的居住區裡,那些樓閣卻頗爲精巧華麗,顯然是貴族的居所。
織成只覺得已經目不暇接了。
所見的各類景象,那些城門、通道、樓臺、牆壁……它們匯聚成強大的信息洪流,向着她可憐的大腦奔涌而來。即使是有着現代人平等自由的理念,但身處在這樣氣勢雄偉的建築羣中,只覺得自己微如螻蟻,是那樣微不足道,也不由得油然生出對皇權的敬畏之意。
和她比起來,衆人的反應顯然更是強烈。
有內府的人在城外接迎,高喜早在城外就下了車,和他們一起徒步入內。而那些織奴們在市集中還有興致觀望一番,到了此時哪裡還敢東張西望,幾乎個個都臉色煞白,有心理素質差一些的,腿都軟得提不動步了,只是機械地向前推移。
便是那些內官,有的曾在宮中呆過,也不是沒有見過世面,到了此地,也不由得小心翼翼,將步子放得輕之又輕。
又走了一段時間,忽見前方有三座高臺拔地而起!
臺高足有四十餘丈,已經高過織成來到這個時代見過的所有建築!她甩甩腦袋,以確定眼前所見的不是幻象。
真不是啊!
那三座高臺,皆以玉石爲階,光潔照人。臺上檐宇相連,足有百餘間大小宮室,窗戶門扇皆爲金銅之色,此時日光初出,照映其上,只覺流金溢採,其輝煌壯麗,簡直無以言狀。
尤其是正中那座高臺,臺基本來已是極高,而臺上所建的樓閣更是高可十丈,勢若凌雲,甚至超過了其他兩臺。閣頂檐角都各飾有一隻銅鑄的雀鳥,那雀身足有丈許高,下面或許設有轉樞的機關,但有風過,雀鳥便似乎要舒翼待飛,遠望栩栩如生。
織成只覺目弛神搖,半晌才緩過神來,忽然想起當初鳴鏑送自己入織造司時,曾從鄴城北城路過,告訴自己說,北城之內,有曹操正在建造中的三座樓臺。難道就是眼前這恍若青闕仙宮的建築羣?
她心頭怦怦直跳,不由得壓低了聲音,向身畔的槿妍求證:“據說丞相正建銅雀、金虎、冰井三臺,難道……”
槿妍瞅了她一眼,再看看周圍已經驚若木雞的內官宮奴,眼中掠過一絲欽敬之色,低聲道:“建安十五年時,丞相下令建造三臺之初,我曾隨少君到過此處,那時只略有雛形,哪有今天這樣壯麗?這三座樓臺正是銅雀、金虎、冰井。正中那座最高的樓臺,便是明公最喜長駐的銅雀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