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此,霍峻對於董織成的印象,是一半實一半虛的。對於未來的新主母,他保持着一定的尊重,但從內心來說,又覺得主母不應該是這個樣子,偏偏內心更深處又覺得,眼下劉備就需要這樣的主母,否則論母族家世,其他側夫人也不是沒有一搏之力。比如糜夫人母族既是不大不小的世族,又爲東海首富;比如前不久新納的邱夫人是巴郡土著大族,非但有錢,還蓄養不少私兵部曲,驃肥馬壯。
他之前在這位雲葭君前來葭萌時,曾令親信來投過帖子,謙卑地稱“軍中繁忙,一時無暇,俟防務安穩便親來投拜”云云,又奉上十分豐厚的禮物。雖然本人沒有來,也許軍務也不至於繁忙到隔得這麼近便來不成的地步,但禮節上是十分到位的。
董織成直接拒絕了他的這種“好意”:“將軍當以軍務爲要,我一婦人矣,不必前來府中”,又回饋了更加豐厚的禮物。
她現在不差錢。
錦園裡生產的織錦,至少是不愁銷路的。主要銷往目前巴蜀的部分地區及東吳,她是從鄴宮出來的,且至今不明不白的原因,鄴宮那邊也是諱莫至深的樣子,她就偏偏不賣到魏地去,但商人素來無利不早起,雲落織坊的錦料因花樣別緻,對於穿慣了蜀錦的貴人富戶們來說,還是十分樂意試一試的。隨着她身份的不斷提升,名聲的不斷擴大,因爲好奇買錦的人更多,且因了錦料的上乘回頭率也很高,魏地自然有商人用了一些暗中的運作手段,將這錦運回去賣。
因爲雲落織坊所出之錦,而織成在去年蠶市上又以雲錦而豔驚四座,所以一來二去,這錦也就被稱爲了“雲錦”,真正的雲錦,至今卻還沒有上市。
織成無意將這些古人的智慧全都掠爲自己的“心血結晶”,加上她自知織錦一道上造詣不算深,之所以能佔得這些優勢全是因爲當年做“秋風洛水”錦衣系列時攻讀的那些專業書籍,況且她如今也明白,真正要做出一番事業,僅靠奇思妙想還是遠遠不夠的,有足夠的力量來支撐才最重要。
故此她十分大方地分了一股給劉備,又分了一股給陸焉,還把後世的股份制跟他們好好說了一番,並簽訂了契書。劉備固然願意,陸焉本是不接,但織成說得也很有道理:“我恭爲教中神女,難道就只興我受供奉尊重,卻不回報教中不成?”陸焉想到織成此後還需天師道助力,僅一個尊號和所謂的天降其命的說法也未必能長久,但利益好處,卻是人人能感受得到的,故此也就接受了。
有了這二人支持,生意更不愁銷路。倒是錦園不斷擴建,園中的織機,已經擴到了七百張,連同洛陽那邊的織坊,居然還保持着正常的運行,似乎當地官府也好,魏地衆人也罷,都渾然不知洛陽雲落織坊是何物一般。
但兩處加起來,如今也有近一千張,一個月出產錦料數千匹,即使並非每一匹都爲上等珍品,這也是不小的收入。
她又拿了這些,秘密讓齊方、李不歸等人,先是買了幾個戶籍,然後以這幾個戶名爲掛靠,爲她在各地置了好幾座宅院,尤其是在吳地,甚至是建業,都買了一座敞亮的宅子。有正在街衢鬧市的,也有郊外別業,已經悄無聲息地也置辦了織機,並開張起來。
加上賣雨衣的錢,以及各處不大不小的收益,她的經濟狀況,已大有好轉。
若是等棉花出來……總之,未來的兩年,她不差錢!她還要好好安置身邊人,沒錢怎麼行?
所以,留給霍峻的印象便是:
倒還有些不卑不亢的風範,出手也還大方。
但此時霍峻見着織成,卻是吃了一驚:
眼前這一隊人馬中,倒有三個是女子,這個很容易看出來。因爲她們根本沒有掩飾,穿着雖然是利落的勁裝,但與男子們區別開來的,是那衣料是綠底黃紋,雖然與前些日子配備的雨衣一樣,可能都屬於“迷彩”系列,但看上去十分雅緻,那是因爲無論紋樣還是色澤,都顯然極是用心。
而且三個女郎,綠衣黃紋,又有細微的差距。但無一例外,襯出同樣筆挺的身形,磊落的氣質,顧盼之間別有神采。
霍峻昔日也聽聞這位雲葭君身邊不少出身世家的女子,從前她扮作男人時是以妻妾身份出現的,如今有了封號,這些女子也就有了個正式的身份,成了她的家臣。
女子爲君倒也罷了,兩漢以來也不是沒有先例,但家臣也這麼多女子,就實在有些少見。至於這些女子看他時不閃不避,坦然鎮定,且那種淡定的風度,並非僅是因爲自幼的教養,霍峻對這種氣質很熟悉:那是真正見過鮮血、手上過有人命之後,方有的滿不在意。這……這三個女郎,簡直是少見中的少見。
饒是這三個女郎氣質相近,衣衫相似,但霍峻即使是第一次見織成,還是一眼便認出來,當中那個女郎,一定便是新晉雲葭君、最近聲名大震的董織成。
論容貌豔麗嫵媚,其實倒不一定超過左右那兩名女郎。然而她卻仍然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說不出引人注目的是什麼,就彷彿月亮天然便有光輝,映得羣星失色一樣。
她騎在馬背上,若有若無的氣場,便是被周邊衆人所簇擁,即使是另外那兩名女郎也不例外。
霍峻這次真的有些肅然,顧不得甲冑在身,趕緊欲行跪拜之禮,“末將參見君侯……”這六個字還未開口,便見綠影一晃,那女郎飛身下馬,衣袖輕輕一卷,已將他託了起來,道:“將軍不必多禮!”
果然有功夫,而且這手柔勁還不錯!
她昔日的“光輝事蹟”,霍峻皆都聽說過,只是不以爲然。此時見面,卻不由得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彷彿回到了第一次見到劉備的時候:也是和煦如春風,卻讓人戰戰兢兢,彷彿春風裡帶着凌寒的冰刀。
“葭萌城中已出安民告示,且嚴管戶坊,務必不得令細作擾亂於內。將軍只管守城便可。昔日也曾聽使君誇讚將軍忠烈擅戰,本君前來,也是瞧瞧有什麼可以相助將軍,此地軍務,自是以將軍爲主。”
不過幾句話,已亮明瞭態度。
她不會瞎指揮,更不會掣肘於他。
霍峻心下一鬆,堅持着行了揖禮,也多了些感激好感:“賊軍勢大,末將正有些憂心,幸而君侯在此。”
也是客氣話,但此地並非客套之地,是以織成馬上提出:“某雖不才,扈從左右,也曾經過幾場戰事,不知可否登關城一觀?”
霍峻更無二話,迅速引衆人登上關城。
與白水關相比,葭萌關地勢更爲險峻,兩邊山崖宛若刀削,雖有些藤蘿綠草附於其上,遠望倒也鬱鬱蔥蔥,但卻是爬不上人的。
織成記得自己當初偷襲白水關的例子,先就微微放了放心。
再看關下時,卻是臉色一沉,心中大怒。
關下情形,當真慘不忍睹。
因着葭萌落入劉備手中之後,這位劉使君向有仁德之名,故此四方流民也多來投靠,大部分並非巴蜀人士,有很多時從荊襄之時便追隨前來的,且小有家底,劉備不忍拋棄他們,也是爲了自己這名聲,兼之葭萌並不算怎樣富饒之地,便也默許他們中的一部分留下,只是不允入葭萌,與當地人爭膏腴之地而已。
那些流民不算什麼世族,就是普通庶民,但原本也有些是從事小商業活動的,家主在外經商養家,餘者便在葭萌關外稍微有些平坦之處,漸漸定居下來,因富有少許資財,也行成了幾個不大不小的居住點。葭萌令將他們編入新戶籍,也納稅交賦,劉備佔了葭萌一年有餘,且眼看着劉備一步步佔了巴蜀,他們漸漸恢復了一些元氣,且與葭萌原住民沒有利益衝突,不過是尋個地方住下罷了,而且這地方對葭萌本地人來說,過於偏僻,且多爲山地,根本無法種植多少作物,幾乎是靠着家中有人經商才能生存。但對這些流民來說,故鄉歷經戰火,能在葭萌這個還算安穩的地方居住下來,也還算一方“樂土”,故也安分守已。
時間久了,雙方還有些人通婚,成了親戚往來。葭萌令心中也有些竊喜,覺得明年的稅賦也多收了不少。如果遲續綿延之下,說不定假以時日,又是一個小小鎮子也說不定。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如何讓流民安居於此,人煙繁盛,其實也是一個極爲重要的任務。畢竟戰爭尤其是這樣長期爭天下的戰爭,人口相當重要。一是服兵役,二是後方搞生產,俱大有用處。
但劉璋突如其來的偷襲,使得這大好的可能形勢,頓時毀得十去八九。
織成又驚又怒看來,但見遍地皆是屍首,看衣飾身形,男女老少不等,有的血污滿身,有的身首異處,有的乾脆被箭枝插成了個剌蝟,死狀慘怖,想來正是葭萌關外居住的流民。顯然是敵軍初來時,驚擾了這些百姓,匆忙逃奔,卻又被追上來殺害的。
想到他們好容易逃出一片戰火,卻又歿於另一片戰火,織成不禁便想起“民不聊生”四字來,其實這些百姓小民便如崖上野草般,生命力何其旺盛,只要有少許泥土便能住腳生存,但如今葭萌關外這少許泥土,也被人徹底除淨!
霍峻看了看她臉色,道:“敵軍攻城不下,便驅良民爲前陣……”
他接下來的話沒有說,但織成並非久困閨閣的小姑子,當然就明白他的潛臺詞。葭萌關這樣高峙,如果要強攻,必然也會付出極大的代價,所以驅使老百姓來當擋箭牌,健卒藏在後面衝鋒,就算衝不上去,消耗對方箭枝什麼的也是相當不錯啊。
WWW тт kān ¢ Ο
再看葭萌關外牆,尤其是靠近下半截牆基處,都是一大塊一大塊暗色的血漬,並一些箭痕刀印,即使是打掃乾淨,依然可見當時的慘烈之狀。
遠處黑煙滾滾,隱約也有哭聲傳來,不知是哪一處又遭了罪。
霍峻眉頭微皺,看看遠方。他爲一方主帥,雖然看上去憨厚,然而慈不掌兵,絕不會是真的憨厚。庶民無辜,但若可憐這些人失了葭萌關,那無辜受害的人就更多了。
耳邊卻聽織成問道:“賊兵現在何處?”
霍峻道:“現於城外十里處山坳之中紮營。”
其實就算他不說,織成等人此時立於最高關城之處,隔着秋冬蕭瑟的枯樹,亦能遠遠看到一座山頭那邊,有旌旗招展之影。她如今也不能算個菜鳥,多少有了經驗,只從這些密密隔着的旌旗粗略一估,便知那平坦之處,必然是人多如蟻。
織成只在瞬間,心中閃電般地掠過無數念頭,定下來,向霍峻道:“將軍此處遇襲,可曾探報使君?”
霍峻道:“派人出城突圍,但未能成功。”也就是說,對方當真勢大,將關下圍得水泄不通,那求援報信之人也死於敵陣之中了。他頓了頓,又道:“然有信鴿已飛往雒城。”
信鴿在這時雖有馴養,但還是比較珍貴的,也只有織成能夠毫無顧慮地大量投入金錢,甚至還有一套自己的暗語。而對於一支軍隊來說,並不會放太多錢在這上面,因爲信鴿畢竟是鳥類,一路飛去,無論是遇到獵人還是兇禽,出事的機率較高。且真正機密之事,不可能全部用暗語來講透,更不敢交與信鴿,以免落入他人手中,歸根到底,還是人比較靠得住。
霍峻不得已用到了信鴿,可見的確是送信不出。而劉璋手下的扶禁大軍一來,便以輾壓之勢,火速禍害周邊百姓,對於各自都在搏民心的各位諸侯們來說也並不多見,恐怕也是存了不叫泄漏消息的用意。
“將軍欲待何爲?”
霍峻猶豫了一下,答道:“堅守葭萌,等候援兵!”
聽起來是沒有錯,葭萌守兵畢竟只有幾百人,可是眼前的扶禁、向存二人可容你等到援兵?
他們想要速戰速決!
所以他們先攻一次城,發現不容易攻下時,便繼續禍害周邊,將所有村落全部拔起後,再來全力攻城。單看他們紮營離此不過十里,便知根本未做長期打仗的準備。
但葭萌關之事,涪城等地總會感覺到異樣,不過真正趕到時,起碼也是兩天之後。據葭萌雄關之利,縱然霍峻只有幾百人,但發動全城民伕,也未必守不到兩天,是什麼讓扶禁等人如此自信?
織成掉過頭來,厲聲叫道:“辛苑!”
她平時只叫阿苑,此時連名叫姓,辛苑等人便知她動了真怒,當即答道:“在!”
“點起人來,隨我殺出城去!”
“君侯!”
霍峻不料她如此膽大,臉色頓時變得難看,喝止道:“萬萬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