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篇_第四百零九章 改變主意

不多時,但見衣衫飄動,宛若流雲。

陸焉的身形,已浮現在雲氣翠色之中。

仙境般的居所,神仙般的人。

有時董真覺着,自己那個胡謅的被謫神女的身份,還比不上說陸焉是神仙更令人可信。

他此時穿着雪白的衣服,不同於第一次出現在銅雀臺那樣如雪一般華貴,只是普通的麻衣。但因了那神清秀骨,反而是這麻衣,多了些清淨自然之意。

便是辛苑,瞧着他自遠處翩翩而來,也不由得讚歎了一句,道:“師君不愧是天師後人,即使在鄴都那樣紅塵富貴之地長大,竟是不染半分塵埃般。”

董真搖搖頭,笑道:“何止如此?他便是行霹靂手段,亦是菩薩心懷。”

雖然如今她已經知道,這仙境般的陽平觀,一樣波濤詭譎。而看似尊榮清貴的天師,也一樣殊不容易。

亂世之中,首要依恃的,除了實力,還是實力。

即使貴爲天師,即使天師道初衷不過是教化百姓向善抑惡,卻也一樣不得不先佔地盤、養道卒,否則便極易被其他虎視眈眈的勢力所吞齧。

陸焉若當真不染紅塵,又如何能在這紅塵中風生水起?

自當時與曹丕、劉備聯合,誘使劉璋大軍分兵於青陽山,令劉備與曹陸聯軍一起,勢如破竹,一路奪取了巴郡、涪陵郡、巴西郡、巴東郡、東廣漢郡等地,眼下巴西、巴東、巴郡三地,已在陸焉的實際控制之中。

而這三地又恰與漢中郡聯爲一體,且皆爲益州東南沿線的大門,恰好與荊襄接壤。

這也正是當初曹陸二人與劉備聯手所取得的“報酬”之一。

看似劉備得二人之助,很快擊敗了劉璋,兵臨雒州,且與彭州的陽平觀遙爲犄角,恰將成都克住。但實際上,即使劉備徹底打敗劉璋,得到益州其他郡縣,但因了陸焉的地盤,恰好是掐斷了他與荊州的聯繫。而關羽恰好還在荊州,原先有五郡,現在南郡還了曹丕的人情,只有武陵、零陵、長沙、桂陽四郡,勢頭又弱了幾分,劉備事實上也是被困居一隅,動輒仰人鼻息。

陸焉這些時日,一直居於陽平觀,他身份超然,天師道勢力又大,即使陽平觀與成都隔得這樣近,但劉璋始終是不敢動陽平觀分毫。何況現在還有一個劉備,就在不遠的雒城虎視眈眈?

陸焉得了空閒,不免要好好經營新得的三郡之地,對自己在益州打下的第一塊地盤漢中郡也不能放下。近日來雖在觀中,但十分忙碌,若不是此時董真主動要見,他並無這樣的閒暇。

進入室來,見董真正坐於室中,辛苑侍立一旁,臉上神情皆有些淡漠,只到見他來了,纔不約而同,微微一笑。

身在病中,董真難得的沒有挽髻,一頭疏落了許多的烏髮垂落下來,倒多了幾分楚楚的風致。在陽平觀呆得久了,也如陸焉一般穿起了白衣。寬袍大袖,裾袂堆迭,她整個人宛若身處雪野之中。

只不過董真終究不似陸焉,陸焉着白衣,如天上謫仙,飄逸出塵。

她着白衣,即使是病後初愈,臉上殊少血色,但因了那輪廓起伏的眉眼,也一樣有種明麗肅殺之氣。彷彿是那白雪之中的紅梅,素白無垢,越發顯出了梅花的殷紅似血。

只是這樣靜靜地端坐,身邊只一個辛苑,便彷彿身邊簇擁有千軍萬馬。

是從何時起,當初洛水中那個翩若游龍自由自在的女郎,變成了今日的模樣?

“聽聞女郎傷無大礙,故這幾日疏於看顧。但正有一物,要讓你看看呢。”

陸焉首先表示抱歉,又轉身令外面跟隨的小弟子進來,穿着翠藍袍子的年輕弟子快步入內,手中捧着一隻菱形水波紋樣的青瓷盆,盆中種有一花,卻是先所未見:

葉片纖細,交差生長,形若草蘭,淡淡的綠意中,捧出頂端一莖花朵,卻只有五銖錢大小,花瓣幽藍如紗,邊沿是一圈淡淡的白。映着冰青瓷色,越顯出一種飄渺脆弱之美。

董真一見此花,卻是驀地從席上站起身來,面上也浮出喜色,看向陸焉,喃喃道:“可是……可是茫茫?”

那日退守崖頂,不知多少茫茫的植株被毀。原想着這樣嬌貴又脆弱的花株,一定是在這一役中毀壞殆盡,沒想到此時卻再次見到,且還盛放出傳說中那一口氣即能吹化的花朵,實在是意外之喜。

陸焉驀見笑容自她頰上盛綻,便如這雪野之中,忽然春花盛放一般。心中只覺又暖又澀,只覺過去那許多時日的心血,果然沒有白白付與。

遂從弟子手中接過那花,示意其退下,道:“你且吹上一口氣,試試看它可能消散。”

沒想到董真卻退後一步,小心翼翼,搖頭道:“你辛辛苦苦種出來,我可不願毀了它。”

她擡頭看他一眼,認真道:“這世間真正的心意與這茫茫一般,都是易逝而更顯珍貴之物,自然要小心呵護纔是。”

她先前看到茫茫時乍然的喜色,此時已散入眉間,鬱意卻早在不知不覺中,又浮現出來。

陸焉看向她旁邊的漆幾,那封帛書正靜靜臥於其上。

他身爲天師,自然對外界的訊息知道得更多,此時心中一沉,竟不知如何接下去這話頭。

頓了頓,笑道:“不錯,實屬不易得很。我是讓人將這花置於冰窖之中,精心培育,纔在今日開出花來。你便是不令人去叫我,我也會在今日前來呢。”

茫茫喜寒畏暖,故此往往在冰雪中開放。

不過時下的貴族們喜在冬日藏冰於窖,夏日取出享用。陸焉名爲天師,但天師道在益州和漢中之地,儼然就是一個獨立的小王國,其用度儀制,也絕不遜於諸侯,自然也是有冰窖的。

但有冰窖是一回事,在這樣的繁忙之中,尚能想到小小一株茫茫,不但將它從那崖上小心翼翼地帶下來,還精心培植開花,這樣的心意,的確已是相當珍貴了。

也許連曹丕都未曾做到吧……

她腦海裡忽然掠過這樣的念頭,但隨即在心中暗暗苦笑。

曹丕一向也不屑如此罷?至少他是從來未曾這樣對過自己。

那麼對於他的郭夫人呢?那居於月出之殿的“佼人”,或許他會更多些耐心與真情?

她向陸焉由衷地感激一笑,伸手接過那茫茫,小心地放置在離自己更遠一些的漆几上。陸焉不禁笑了,道:“此花只在冰雪之中盛開,此時從冰窖中拿出來,即使是你不將其吹化,恐怕再過片刻,也會凋零了。”

辛苑不由得定晴看去,果見只這片刻之際,那幽藍色的花瓣邊沿,竟開始出現微微的萎色,薄紗般的質地上,也起了不少縐紋。

不由得道:“花開花落,本是尋常。開也不由我,凋也不由我。”

這幾句話倒是大有機鋒,不要說陸焉眼神一轉,落了過來。便是董真也嘆了口氣,道:“正是。浮生斯世,所作所爲,無非是率性而爲罷了。”

遂站直身子,向陸焉恭敬地行禮,道:“董真將別矣,特向師君辭行。”

“辭行?”

陸焉大出意外,眉心微微一蹙,道:“你傷勢方愈,還應小心休養纔是。你的錦園和別館,甚至是洛陽那邊,我都陰使人來照看,劉備如今謹小慎微,如履薄冰,絕不會與你那幾處爲難而自惹麻煩,你又何必急着離開?”

目光一黯,歉然道:“何況子桓……子桓接你的人,尚未到來……而時日短暫,汝之嫁妝,我亦未籌辦完畢……”

當初曹丕走時,曾通過陸焉向董真傳述,待董真養好病體,他自會派人自鄴都前來,將董真風光迎回洛陽。經曹操應允之後,再以洛陽作爲發嫁之地,迎往鄴都。

曹丕這種建議,的確是十分真誠而且對董真極盡尊榮。

更重要的是,這的確也是魏王世子納妃的派場之一。

陸焉也表示,當爲董真置辦嫁妝,以壯行色。

董真低下頭來,淡淡一笑,道:“阿兄你誤會我矣。我此番離開,卻不是爲了要嫁給曹子桓,而是去投奔劉備。”

“投奔劉備?”

陸焉這一次真是驚愕莫名,蹙眉道:“劉玄德此人,狀雖仁厚,心實奸滑。昔日因慕你織錦絕技,尚一再設計陷害。他如今不敢主動招惹於你,你何必又投入這虎穴中去?”

“我想問阿兄.一句,如今漢室將傾,羣雄蜂起,阿兄得這漢中三郡之地,意欲如何安放天師道?”

董真開口之言,便是直言不諱。

陸焉一怔,但他心中早已不知千遍萬遍,想過這個問題。而董真亦並非外人,故此也淡淡一笑,直言應道:

“無冕之王。”

這四個字,直接將董真驚愕住了。

多麼熟悉的四個字,但此時經這位天師親口說出,卻多了幾分肅殺金戈之氣!

他說得沒錯!

天師道一直以來頗具勢力,發展到如今這地步,擁有了自己的地盤、軍隊、財富,但論其本質,並不象其他的諸侯,是來自世家大族團抱的利益集團,而是由百姓信仰而組成的教派。他們最初的宗旨,本就不是立地爲王,搏取富貴,而是爲了濟救蒼生,垂憐萬民。

陸焉如果逐鹿天下,便會失去本意,也失去了立足之根。

但如果他超然事外,如今藉着地盤來保全、發展自己,將來等候明主安定天下之後,安份地傳播教義,卻是最好的選擇。

而從後世的記載來看,也正因爲爭即不爭、不爭即爭的思想,天師道綿延不絕,甚至連天師在多個朝代都受到敕封,的確是享受到了“無冕之王”的地位待遇。

她最初擔心陸焉會被眼下的優勢衝昏頭腦,現在發現他比自己想象的要清醒得多,倒是自己在庸人自擾。

因爲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眼下的天師不應該是陸焉,而是一個名叫張魯的人。

張魯同樣是拿下了漢中之地,並且實現了政教合一,自己在任天師的同時又擔任漢中太守,令漢中成爲獨立王國。

但也正因爲此,張魯最後不得不投降曹操,雖有一時榮華,但因爲曾經擁有過這樣強大的實力,又曾擁兵自重,一直受到曹操的顧忌,而他的下場也並不好。

陸焉雖與曹氏關係特殊,但只要曾經自立爲諸侯,一樣會引起忌憚。

曹操也就罷了,曹丕可是後來連自己的親弟曹植都忌憚過、貶謫過的皇帝,豈能對陸焉放心?

陸焉眼下這四個字,恰是最好的定位。

她鬆了一口氣,笑道:“阿兄果然志謀高遠,是我唐突了。”

自從稱陸焉阿兄之後,從前的瑜郎二字,便再難出口。

陸焉既覺得自己與她親近了許多,又有些悵然若失。

遂問道:“阿宓何有此言相詢?”

董真坦然道:“因我將投劉備,助其興錦繡、開商路、強兵馬,恐與阿兄籌謀有所衝突。但阿兄既然志不在天下,我自然可以放心去做了。”

陸焉疑惑地看着她,但見她蒼白的臉上,卻是眉眼逸彩、意態神飛,顯然是極有興趣去做此事。

不覺輕聲道:“阿宓,你……爲何要與虎謀皮?你分明已得了子桓之心……”

“我剛得到消息,子桓封郭照爲側夫人,居月出殿。”

董真毫不諱言地指了指那封帛書:“所以我忽然改變了主意。”

若是曹植,聽這話必會反駁說:“阿兄最愛,仍然是你,大丈夫不過是喜姬妾之顏色,如玩物耳,何須在意郭氏?”

若是何晏,必會冷笑一聲,說:“區區郭氏,不過側室,你若爲正妻,欲奪其生死,何其容易?何須畏懼?”

但陸焉卻嘆了口氣,道:“你說得是,是我心中,總對子桓,還抱有幾分故人之情。也總覺他終究會待你不同……”

他不似曹植的任俠意氣,也不似何晏的陰冷多謀,心思縝密,通透世情,故此對董真的心緒感同身受。

董真只聽他繼續道:“然世間人心,多如流水,今日平川,來日危澗。子桓身居高位,未必事事顧及於你,你多經營些,將來也多些依恃。阿宓你但有所遣,爲兄定全力助之。”

辛苑眼神一亮,讚道:“也唯有師君,方是女郎知已也!”

陸焉知道辛苑與董真關係,並非是單純的主婢,更多如知交好友,也不以爲她有逾越,反而笑道:“多蒙阿苑過譽。”

董真一向覺得自己並非是那樣柔懦多情之人,但此時聽陸焉這番話語,只覺心頭溫暖,咬了咬脣,叫道:“阿兄!”

頓了一頓,方道:“我便請阿兄助我,將我以天師道中身份,許嫁與劉備!”

“許嫁?”

陸焉與辛苑大出意外,不由得都失聲叫了出來。

此事聽起來荒謬,卻是董真方纔接那帛書之後,反覆思忖纔想出來的法子。

對曹丕雖有感情,但因知道自己兩年後必要離開,所以心中難過,卻並沒有達到催毀心中信念、竟至崩潰的地步。

不過是有些鬱悶,又有些酸楚罷了。

更多的是茫然,還有擔憂。

明河太瞭解她,她也一樣瞭解明河。

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

後世的史書上說,即使甄洛活着,曹丕也終因郭照而賜死了甄洛,曹丕死後,甄洛的兒子奉郭照爲太后,郭照死後的諡號,是文德皇后。

文,是魏文帝曹丕。甄后和郭後,都應從文字之後,方是自己的諡號。

而郭照的諡,是一個德字。

德。綏柔士民曰德。忠和純備曰德。強直溫柔曰德。勤恤民隱曰德。富貴好禮曰德。忠誠上實曰德。輔世長民曰德。寬衆憂役曰德。剛塞簡廉曰德。

在她身後的歷史長河中,那位名耀千古、以賢德著稱的長孫皇后,也是諡號文德。

可見這德這個字是何等的美諡,對於郭照來說又是怎樣高大上的評價。

在甄洛未死的那段歷史中,她已經如此厲害。

何況是眼下甄洛已死,自己這個半路殺出來的曹丕的“心上人”,與她究竟鹿死誰手,董真還不能預知。

但董真有個十分好的美德,就是習慣性的謹慎,而不是狂妄自大。

“不!”

陸焉這一次卻是少見的堅持,他上前一步,沉聲道:

“阿宓,子桓並非是背信棄義之人,他既許嫁與你,即使一時疏忽,也絕不會令你屈居他人之下。便是這郭氏居側夫人之位,善以時日,必爲你所伏。你可不能一時性起,將終生大事,竟拿來賭氣。”

“終生?”

董真輕輕一笑,道:“阿兄,你莫不是以爲,我在此地,當真有終生二字可言不成?”

辛苑與陸焉,都並不是外人。

當日她飛上天空,卻是許多人共同目睹。

事後陸焉雖放出風聲,說她是天師道中執有法術之人,才免了“遇仙”之言大範圍地傳播。但這番說辭,卻不可能騙過辛苑等人。

故此董真不得不把告訴陸焉等人關於自己被“謫貶”一事告知了辛苑。

但辛苑聽了之後,只有些微的驚詫之後,便道:“阿苑這次回來,情願伏侍女郎終老。女郎是仙是人,對阿苑而言,都一般無二。”

倒令陸焉對她刮目相看。

此時董真這樣說來,陸焉只覺心頭微微剌痛,怔了怔,道:“總之,你不可許嫁劉備。若要與之聯手,你從前董真的身份,一樣與他相處甚得,又何必……”

“阿兄,”

董真知道眼前的男子,是真心爲自己考慮,但她心意已決,也爲此不吝費一番口舌,否則得不到陸焉的支持,便無法開展自己接下來的謀劃:

“阿兄既知道我的來歷,當知道我平生之願,並非是要嫁給子桓,而是當初銅雀臺中便言及的志向,爲天下衣!之所以要嫁給子桓,也不過是因爲他如今地位,能助我達成此宏願罷了。”

她懇切地拉住陸焉的衣袖,一同坐下來,心中想道:“我若不編些話語出來,只恐這固執的阿兄必不信我。”

咬了咬牙,說道:“實不相瞞阿兄,那棉花乃是天庭之物,偶然掉落凡塵。昔日天女曾以此織雲,棉花用途多樣,既可絮爲被褥襖服御寒,遠勝絲綿。亦可紡線織布,所成衣物舒適耐用,又遠勝絲綢。且此物只需種植在田地之中,細心照看便能結實。不傷蠶蟲性命,也不必如蠶桑那般浪費大量織工蠶人之力,價廉而物美,無論貧富,俱可使用。我既知這世間已有此寶,無論如何,亦不能讓它只在山間白白生長一遭!”

棉花的用處,陸焉等人當然聽說過,但將它的物美價廉說到這樣詳細,尚是首次聽聞。何況董真那爲難又侷促的模樣,顯然是極不願意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結合董真那不便提起的來歷,陸焉饒是聰明,也信了十之八九。

他也是深知民生之苦的人,頓時明白過來,眼睛一亮,道:“若果真有此物,天下人當無寒苦矣!阿宓,你功德無量啊!然,若你不嫌棄,阿兄亦一樣能在漢中爲你試種此物,何必爲此勉強自己,竟去許嫁劉備?”

“阿兄!”

董真見他已然信了自己的話,暗舒一口氣,緩緩道:“漢中肥沃,自然可種植此物。只是阿兄天師道向來以濟民救世爲已任,道衆虔誠,且又武勇,雖可護我周全,然紡織一道,需大量工匠熟吏,卻非漢中之地一朝一夕而能經營得來。”

陸焉昔日也是鄴城的貴公子出身,當然知道鄴城的織造司那樣大的場面,有靈帝留下來的一些遺餘,又經曹操慘淡經營多年,投入無數人力物力,所出魏錦,仍是比不過蜀地。可見織造之業,確非朝夕便能建成。

沉思片刻,道:

“蜀中錦繡,名揚天下。蠶桑之業,爲世家大族所把持,如寶庫金山,誰不將其看得如*一般?阿宓你縱然嫁與劉備,又或許劉備果然奪了益州,但他乃外來之人,還須多多借助本地世族之力,又怎會爲了你的棉花,而擋了織錦的財路?”

他果然一言中的,但董真早成竹在胸,笑道:

“阿兄所言極是,故此我纔將棉花種植之地,選在魏地,而非蜀地,更非吳地。”

她笑容爽朗,並非半分悒鬱之意,眉宇飛揚之間,不經意間,倒是從容自若之風度,撲面而來,令得陸焉彷彿見到了昔日周旋葭萌等地,那位名揚一時、郎豔獨絕的“董郎”。

“吳地也盛產絲綢,吳綾之名,與蜀錦並美。唯有魏地絲織品不顯,方能接受棉花的出現。”

其實也不盡然,後世棉布真正的興起,恰好是在吳地。

數百年後,黃道婆自黎族人民那裡學來了紡織技術,長江下游的棉織水平居全國之冠,松江棉布名滿華夏,而居於長江三角洲地區的松江府也成爲全國的棉紡織中心,被稱爲衣被天下。

董真之所以不去,還是因爲與孫權等人交往尚淺,孫權與她雖只打過一次交道,但其英武深沉的性子卻令她望而卻步。而唯一相交還算赤誠的陸遜目前雖成了孫策的女婿,但尚未成爲東吳真正的實權派人物。

在東吳發展棉織業,能否保全自己,也是一個問題。人脈不足,地位不夠,更是致命傷。

所以她最終選擇的,仍是魏地。

魏地有陸焉的故舊,有何晏,還有曹丕。

她按下心中因曹丕二字泛起的複雜情緒,微笑道:“正因爲我最終仍要去魏地,推廣棉織品茲事重大,必要得到子桓全力信賴與支持方可。故此我纔要許嫁劉備!”

陸焉心頭一震,終於明白過來!

而辛苑更是難掩驚詫之色,但也未嘗沒有欽佩之意。

欲要予之,必先奪之!

若要曹丕表現出足夠的重視,不如先斷絕彼此的情份!

不失去,怎知珍貴?

若不知珍貴,竟就此失去,又如何?

董真彷彿看出他心中擔憂,笑道:“那我便返回漢中,劉備要與阿兄交好,又能奈我何?況我尚有織雲錦之技,權作交換,他也不得不放我離開。”

又嘆道:“若是如此,便是棉花與斯世無緣,我便死了這條心罷。”

隨即嫣然一笑,吟道:“子若思我,蹇裳渡河。子不思我,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這是《詩經》中《蹇裳》一章,寫得甚是灑脫,是個女子口吻:

你若是想念我,就捲起褲腳趟過河來看我呀。你若是不想念我,難道我就不會找別人嗎?你這個小子也太狂妄了!

辛苑不禁低首一笑:女郎果然還是那個女郎。

董真的確想得比較灑脫。

從過去到現在,其實她從來也不是真正執着之人,對於所謂理想,盡了所有力量去爭取,仍然無法實現,那麼就不必再費心思了。

如果這些謀劃,仍在曹丕的心中,不能完全壓倒郭照,那麼自己也就不必去魏地了。

郭照也是出身織室,又知道織業的重要性。否則也不會任由織室中那許多人自請離去,想必也正是藉此來安排自己人手罷。

到時董真經營棉織業時,她若是橫插一槓,而曹丕又聽之任之,自己只怕有大量的精力要用於內鬥之上,就實在沒有必要,而她自問也實在沒有能力和時間了。

畢竟留給她的時間,只有兩年。

陸焉複雜莫名地看着董真,只覺這女郎心機思縷,往往出乎自己意料。無情還似多情,多情翻似無情,所行之事,往往出乎意料,更非常人所爲。

他站起身來,認真道:“兄願助之,阿宓但有所遣,望請盡言。”

目光一凝,又道:“然棉花之物,既是出自天庭,其珍貴用途,也當爲天機。常言說天機不可泄漏,違者必遭反齧。阿宓雖有爲天下百姓免受凍寒之苦的願心,兄卻也不能不爲阿宓擔心。此行之前,兄願帶阿宓,先往大長老處受教。”

又解釋道:“我天師道中,以天師爲尊,二十四道祭酒爲輔,然歷代皆有長老,爲護法弘法之道。上一任大長老,乃是我道中資歷最老、道術最深之人,據說有通天徹地、洞察先機之能。”

董真心中卻是一動。

陸焉只是有天師血脈,又習練天師纔有的真氣武功,自然是當仁不讓的正牌天師。但他年歲尚輕,且自小並不曾在天師道中,對於天師道的符錄法術,卻只是略通而已。否則當初在洛水之中,也不會無法控制陽平治都功印,而令它遁入董真的戒指之中了。

何況棉花原非此空間所有之物,自己強行令棉織品出現,不知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正如陸焉所說,泄漏這樣大的天機,究竟會受到怎樣的反齧?

可是說到去見大長老,她不由得又有些心虛。

那有通天徹地、洞察先機之能的大長老,會不會算出她根本不是什麼仙人?

但是……

腦中忽有靈光一閃:陽平治都功印!

她摸了摸手上的戒指——自己怎的忘了此事?難道要將人家的陽平治都功印,弄在這戒指裡一輩子嗎?!!!

等到她兩年後回去,難道還要帶着那法印回去?陸焉身爲天師,連這麼重要個印都沒有,怎麼上達天庭,怎麼書寫符錄?

可是她確實又不知如何將它弄出來,大長老既然這麼厲害,一定會想出辦法來。

她眼睛一亮,點頭道:“多謝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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