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
寒涼碎意,撲面而來!
無邊無際,密密匝匝,頓時彷彿要將人完全淹沒……
初時不過是沁涼,驀的,那些涼意便化爲了萬千銀針,直剌入體!
冷,很冷。是不見天日的那種陰冷,彷彿來自地底深處,剌入體中,纏繞不絕,頑固地往骨髓深處鑽去……
一股浮力自腳底涌來,將董真猛地推出水面。
她溼發披散,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舒緩方纔憋氣的鬱悶,一邊不由自主地打着寒戰。
還真跳下來了!
天啊!
她擡頭看去,兩邊崖石聳峭,天幕只是狹長的一塊,已被象牙白的圓月塞得滿滿當當。
轟隆隆!
巨響再次迸開!
無數碎石土塊如雨般往水面砸落!
董真暗自嘆息一聲,再次捏着鼻子往水底潛去,一邊奮力往前劃去。
湖的形狀也是狹長的,可以想象,夾在兩邊崖壁之間的一個小湖,怎麼可以四四方方,又或圓圓溜溜?
但這地形未免也太狹長……一路慌忙划行,不知轉過多少崖角石壁,有幾次手腳甚至額頭都撞上了水底伸出來的亂石,傳來火辣辣的痛感。
身後不斷傳來噗通的悶響,那是土石碎塊落入湖水中的聲音。有幾塊飛得太快,以至於還砸着了她的腳跟。不過因了水力卸去了大半的力量,被砸着的地方只有隱約的疼痛,無妨大礙。
她放開捏着鼻子的手指,轉用內息呼吸。龜息術如果練得好,想必不僅是裝死,在水中行走應該也能如此的便利。回想最初見到陸焉時,他在洛水底降伏蛟龍,白衣飄逸,躍擊敏捷,即使不象當初的她那樣氧氣設備具全,也一樣運動自如。且那樣俊逸出塵的氣度,當真如同傳說中的水神一般。
她初次接觸龜息術,時間又不長,不過是背下了那一段口訣罷了,於細微處尚未來得及仔細研究。但即使不用左慈的辟穀術,單以天一真氣,也能在體內形成內息,而在短時間內不需要用到外界的空氣。
回想一下,她有機會接觸到的這三種功夫,似乎都與呼吸有關。是標準的道家吐納功夫,本該清靜無爲,但她卻一貫用來爭強鬥狠。
話說回來,若是來此時空一直清靜無爲,恐怕三年後連根迴雪錦的絲兒也碰不着吧?
身後密集的噗噗悶響,漸漸稀疏了下來,董真卻是心頭一沉。頓了頓,終於在水中扭轉身形,往來處又遊了回去。
終於,她游回了最初墮下來的那片水面。
此時那些聲響都已恢復平靜,只是藉着比常人靈敏得多的目力,她依稀可見先前平坦的湖底,聳起許多小丘模樣的陰影。
也不知方纔那陣大變,從石臺上究竟落下了多少的碎石泥塊?
她鑽出水面,一手扶住崖壁,另一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往上看去,頓時驚住了:
石臺!那原是高高聳峙在崖壁半腰的石臺,竟然已經消失了!
消失得乾乾淨淨,彷彿世間從未有過這樣一方石臺,也不曾有過那塊臥於石臺之上、荒草之間的寂涼青石板。
那是屬於萬年公主,也是無澗教主的無字碑。
可是劉宜爲什麼總是有這樣決絕的一步?無論是在鄴城外的萬年公主墓,還是這個石臺——想必在她的心底,這石臺,是她另一個墳墓。
所以她用了一模一樣的辦法,讓其消失在塵世之中。
只是在崖壁之上,終究還是留下一些斷壁殘石的痕跡。但是那又有什麼用?
一切都消失了。
忽聽噗噗兩聲,似乎是擊打水花的聲音,忽然在冷月悽風之中,驀地響起。
董真嚇了一大跳,幾乎以爲是水中的幽魂,又或是什麼怪魚水獸。遁聲望去,卻見那水面之上,半浮半沉,竟有一個人影,俯在那裡,隨着水波微微漾動。
顯然是在水中掙扎半晌,終於力竭昏厥。但正因如此,反而在嗆足了水後浮起來,並未沉到水底。
難道是孫婆子?
她心中大喜,不顧一切地划水而去,正待雙手扳住那人肩膀,將其翻過身來時,手卻忽然僵住了,心也猛地一沉。
不是孫婆子。
即使湖水冰涼入骨,但觸手之處,是纖弱的肩,豐柔有度的肌膚。那不是孫婆子所能擁有的身形。
董真的心,一直往下沉。
但她還是扳過了那人,當月光驀地照在那慘白的臉上時,她最後一絲希望終於破滅。
那是一張陌生而秀麗的臉龐。長而彎的蛾眉,被湖水濡溼後貼在臉上,卻並不覺狼狽,反而更顯纖細修長,彷彿真正的玉蛾之須。鼻子小巧,脣如花瓣。即使是在這樣寂冷的月色下,仍會看得出,她若是醒着的時候,定是一個溫柔嫺馴、風致楚楚的美人。
從臉龐看下去,是玲瓏有致的鎖骨、削肩,微微隆起的胸。每一樣都是纖儂得當,恰到好處。若不是那一襲深綠衣衫上熟悉的忍冬花藤紋樣,令得董真認出了她的身份,或許董真也會以爲這是一個安然無害、惹人憐愛的女子。
她雖不是什麼心腸歹毒的惡人,但也沒有做救了毒蛇的農夫那樣的“好人”,當下手上用力,將那具身軀重又拋落水中。
砰,水花四面濺開,那仙使彷彿微微醒轉,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
董真眉梢一挑,縱身撲去,伸手便掐住了她不堪一握的柔頸!
她藥性未解,方纔在水中撲騰一陣時間,便已消耗了大量的體力,此時伸指扣住那仙使的頸子,手指微顫,想要用力,卻終究是提不上勁,只好緩緩收緊指力,手指深深陷入了她的頸間。
或許是頸上吃痛,呼吸困難,這須臾功夫,那仙使卻已睜開眼來,一雙烏嗔嗔的眸子,盯在了董真臉上。
先是驚愕,繼而釋然,沒有害怕,也沒有乞求。那眸子裡的表情很是平淡,但不知爲何,配在那樣一張臉上,卻顯得分外蒼白無辜,即使是董真心恨她害死了孫婆子,卻無法再用力掐下去。
兩人互相盯着對方,浸泡在沁寒入骨的湖水裡。
啊欠!
居然是董真先打了個噴啑!
那仙使的目光一轉,嘴角浮起一縷笑意。
董真指間一軟,不由得鬆開了掐住她咽喉的五指,卻就勢往後滑開,警覺地退開了數尺之遠,靠在了一處崖壁之上。
這一鬆手,那仙使不免又往水中沉去,她一陣手足亂舞亂踢,幾度被水沒過了口鼻。董真只是冷冷地靠着崖壁觀看,她沒有親手取其性命,已是一時仁慈。難道此時還要去救她不成?她自問不是聖賢,決計是做不到的。
仙使的運氣倒是甚好,撲騰了數下後,不覺之中往邊上靠攏了些,忽然啪的一聲,手臂居然打上了一處崖壁旁的岩石。她如遇救星,顧不得水背疼痛破皮,伸手趕緊扳住了那方石尖,這纔將身形穩定下來。
二人這一次仍是互相冷冷而視,卻是隔有數尺,半身都浸在冰冷的水中。
董真心中自有計較:這仙使的水性想來不好,不然也不會在水中淹個半死。她方纔已經看過了,仙使的身畔也沒有長劍,想必已經在方纔的天崩地裂的變故之中失落了。
那麼在這湖水之中,自己不但精於水性,且能閉氣以內息呼吸,危急時還可潛入水底,反而比她要佔據優勢。
董真環視了一眼四周,月光照映之下,只覺四周崖壁黑竣竣的,如屏障森然而立。記起先前往前游去時,雖時常碰見水底的亂石崖壁,卻未曾有過任何的斜坡又或是岸地,竟沒有一處上岸落腳之處。
“不用……不用看了……”
那仙使忽然冷笑一聲,這聲音與她那柔美溫嫺的相貌,卻實在不太相稱,且虛弱無力,顯然經過方纔幾迭變故,也的確是大耗了氣力:
“無春之澗,根本就是一潭死水!”
“無春之澗?你說這湖……”
董真陡地一驚,皺眉盯向那仙使。
澗這個字,縱然她並非是學問淵博的學者,卻也是明白,原是流着溪水的山溝之意。原想着肯定是由那些山崖之間的哪條小溝而得名,卻萬萬沒有想到,這澗竟是如此之大!
這哪裡是什麼溪水……
這是湖好麼……
後者冷冷道:“此處澗水下連暗河,上有崖石遮弊天日,便是盛夏正午,澗水都冰涼剌骨,兩岸崖壁也是寸草不生。故而名爲無春之澗。”
可是你當初在鄴城郊外,分明是跟楊修說這澗中開滿忍冬氣候溫煦!騙紙……
董真險些把這話喊了出來。
無春之澗,還真是貼切。可是想來這無澗教所在之地,一定有適合居住的場所,不然上至萬年公主,下至那些弟子,可在哪裡吃住?
彷彿看出了她的疑問,仙使又冷冷一笑:“此處爲教中後山禁地,非仙玉二使與教主特許,不得入內。所以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董真先是一驚,隨即冷冷回敬:“瞧你說的,好象有人會來救你似的!”
仙使不料她一回擊,便如此刻薄,但教主早逝,玉使孫婆子也已喪命,自己特許入內的兩名侍婢,一人折在方纔那場大變之中,另一人想要逃走,被她最後飛起一劍,正射中其背心要害,也落入了那“漩渦”大洞之中。
整個教中再也不會有人前來,而她自己也落入這澗水之中,果然已是呼救無門。
雖然是爲了滅口,纔將那名侍婢剌死,但此時心中也不由得有些後悔。
早聽孫婆子喝令董真跳下懸崖,還以爲孫婆子暗中告訴了董真什麼逃命的法門,否則不諳水性的自己,又何必抱着死中求生的心態,在最後一刻逃出那崩坍的石臺,捨命一躍而下?
但眼下看董真這模樣甚是茫然,甚至連這裡是真正的無澗都不知道。更是不可能知道逃命之法了,心中一沉,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之意,忽然浮上心頭。
“都是因爲你這個賤婢!”
她本就深惡董真,到了這個地步更是不必有絲毫客氣,恨聲道:“若不是你去找劉璋說什麼寶藏,我何至於受你連累,也陷身於此?”
“我自去找劉璋,又與你何干?”
董真的性子,豈是個讓人的?更不會讓眼前這害死孫婆子、擄來自己的罪魁禍首:
“你害人終害已,豺狼抱怨雞?”
“你……”
仙使不由得全身發抖,也不知是惱怒所至,還是受寒太甚:“我縱是不活,也要先殺了你這賤婢!”
手腕一動,眼前微光閃處,驀有一物破空而來,挾風而至!
董真雖無氣力,但早有防備,說出那句話後,便驀地往下一沉,整個人沒入水中,只覺頭頂噗噗聲響,水花四濺!
眼前微微一亮,卻是幾粒玉珠緩緩在水中沉落下來。
原來這仙使惱羞成怒,竟是褪下腕上玉珠串,凌空當作暗器,打了過來!
董真心中一動,伸手握住一粒玉珠,只覺觸手柔弱,且玉光溫潤,顯然不是凡品,便隨手塞在腰間香囊之中。同時暗中內息流轉,身體放鬆,宛如一片葉子般,緩緩沉落下去。
只要運起內息,其實對於血氣不暢、氣力虛弱的她來說,在水中她反而更爲輕鬆,當真如魚兒般自在。
先前她只顧逃命,未曾有暇好好打探一下週圍環境。
此時聽那仙使口氣,顯然這裡是一處絕澗,既無出口,也無岸可上。四周皆是絕壁,徒手也絕無可能攀登逃出。
但孫婆子臨終叫她躍下,起先又分明是刻意將仙使誘往此處石臺,未必沒有深意。
仙使雖位列教中二使之一,但與孫婆子相比,她畢竟是第二代仙使,比不上孫婆子跟隨萬年公主時間長,也未必有孫婆子所知內情深廣。
她說逃不出去,未必就真的沒有活路。
仙使尖利的叫罵之聲,卻從水面傳來,通過水波的漾動,斷斷續續地傳入她的耳中:
“賤婢!你出來!我要將你……碎……屍萬段……否則……難消我……心頭……之恨……”
她聲音尖銳,滿含怨氣。
有什麼大不了的怨仇?
難道是因爲她疑心孫婆子將寶藏之秘告知了董真?所以心生嫉妒?
即算是孫婆子未將寶藏之秘告知於仙使,可是仙使分明也是看得出來,董真也並未得到。再說,即使如此,但未遇到孫婆子之前,那仙使的敵意又從何而來?
看來還是何晏的成分居多!女人吃醋起來,簡直不可理喻!這仙使又不是普通內宅女子,只要派心腹打探一番,便知何晏與她董真是根本無染!更何況何晏又沒有把自己娶回富安侯府,到底有什麼值得這樣仇恨,念念不忘?
都說是紅顏禍水!何晏這藍顏何嘗不是禍水?
仙使還在大罵大嚷,不時撲打水面,濺起一陣陣的水花,也掀起不小的波浪。
但是董真充耳不聞,反而潛到了她附近,將先前從石臺上墮落下來的石塊中,摸索着抱了一塊足有十來斤重的。因無法遊動,索性一步一步,在水底往前走去。
仙使不諳水性,又在盛怒之中,只顧罵得痛快,卻根本未曾留意水下情形。更不曾發現水下的董真睜大了眼睛,在水底走了數十步後,忽然蜷起雙腿,整個人在水中“浮”起,卻因了手中緊抱的石塊所墮,加快速度,往深處驀地飄墮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