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只是此時確定了身份,一時也徬然無計。
“你想要激怒我?”仙使很快明白過來,冷笑一聲:“沒有用的。你在此處武功盡失,又是孤身一人,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出不去這無春之澗。你可知這無春之澗是在何處?”
董真伸手,將那短劍從石中拔起來,但手腕無力,平時輕鬆的動作,此時竟重逾千鈞。
真的不妙,很不妙。
從前也有中過所謂的迷藥,比如化名楊姬從洛陽前往益州的路上,那位樑姬的侍婢小環也企圖將她藥倒。後來劉備也打過同樣的主意,不過因爲料敵在先,根本未曾真正失去過反抗能力,何況還有自己的幫手在旁。
這一次,卻是身陷無澗,旁邊所有人,皆是敵人。
“這劍倒不是凡品,可惜給你,也拿不了。”
似乎她的軟弱無力,令得仙使的心情稍稍好了些,她的話語又冷冷的,卻沒有先前那種咬牙的陰狠。
“來人!”
隨着仙使一聲斷喝,有兩個人影悄然浮現在昏暗的洞窟中。
“把董郎給我送到冬綠閣去。”
兩個人影似乎怔了一下。
但隨即涌上前來,四隻冰涼的手,死死拿住了董真。
董真被關在一間洞室裡,四面皆是石頭,冷冰冰的,幸喜並沒有什麼潮溼。想來先前聽到的隱約水聲,應該是遠遠的另一處洞壁。
壁角有石牀,牀上丟了被褥。有些塵灰氣,但摸着倒也沒什麼異味,想必是乾淨的。若是進食或入廁,就要叫人。有人進來,帶她去另一處石室。
她來這裡,除了那仙使外,見到的人就是兩個十幾歲的少女,也就是拿住她,把她帶到石室來的那兩個人。
說是十幾歲,比起董真在另一個時空見到的十幾歲的少女,可是有很大的不同。當然,時尚圈裡混的少女,即使十幾歲也都是人精。那些自小便出來的嫩模更是不同,但畢竟年輕,有着一種張揚的豔氣。
這兩個少女卻不同,少言寡語,縱有些清秀,看上去也是陰沉沉的。洞室中昏暗,不過或許是因爲角度的問題,每日總有一段時間內,偶爾有光線投入洞窟中。此時若是這兩個少女來送水送飯,倒可以看見綠色的衣袂,在光線裡一掠而過。
董真的衣服還是男裝,那仙使令人送來換洗的一套也是。但這兩個少女朝夕相對,自然知道這位董郎根本不是郎君。
她們還是什麼都沒說,神態也沒變過。小心翼翼的,輕腳輕手的。
董真四肢還是無力。再好的藥,也沒這樣長時間。想來是食水裡也下了藥,以維持藥效。她懶得理,如今落入這仙使的手裡,自己在此處並無半分人脈,和從前那些情況不一樣,也沒法子佈置安排,只能聽任事情的發展,再好生留意,才能發現有沒有逃命之隙。
洞室太小,無非就是能走動幾步。她時常散散步,不過十步,就轉了一個圈兒回到原地。四處都是光禿禿的石壁,什麼也聽不見,也看不見。這裡彷彿是一個隔出來的世界。沒有光,沒有書,沒有琴,什麼也沒有。
董真合着眼,盤腿坐在石榻上,想道:這仙使對她怨氣怎麼這樣重?難道是想逼瘋她不成?便是死,也不讓死得痛快。
她來自現代文明發達的另一個時空,當然懂得,人是有七情六慾的生物,一個人被關在這麼個石籠子裡面,世界一片平板灰暗,漸漸就會煩燥不安,最後甚至精神失常。
這仙使既是答允了劉璋,只是暫時將董真藏在此處,待價而沽,令劉璋在接下來的政治角逐中落些好處。那麼殺了董真自然不敢,但若是董真自己又怕又氣,居然瘋了呢?
反正董真又沒死。瘋了也不與仙使相干,到時交出一個董真出去,曹丕也說不出個二字。
只是,仙使爲何要這樣呢?
還有那次,明明是仙使暗中讓劉備知曉了董真的女子身份,就是讓劉備收董真爲妾的。怎的後來,又不再故伎重施?
其實以這時空對女子的苛刻,若是將董真的身份公佈於衆,那麼就算在小小的葭萌城,董真就難以立足。何況董真這般的能耐技藝,又是女子,失了家族的庇護,不知有多少益州世族,會和劉備打着一樣的主意,要納她入後宅。那時任董真再厲害,強龍不壓地頭蛇,遲早會落入其中一人的手中。
這是這個世界的大勢,不是一個來自現代的她能夠改變的。
所以她當初從鄴宮逃出來時,想到要靠自己立足,第一個法子便是以男子面目出現。女子要立足,似乎除了攀附貴人爲姬妾,別無他路。
可是這仙使爲何不揭開?
難道是畏懼何晏?擔心何晏會不管不顧,將自己也納入宅中與她爭寵?可是何晏身份再尊貴,也不過是曹操假子,手頭並無實權,也根本威脅不到益州。
這仙使的想法,實在是有些說不通啊。
想不通,索性不想了。董真原也不是傷春悲秋的人。雖然看不到日起日落,也沒有星辰月亮的指引,但是每天這洞窟遠處會有一束光,光消失了,董真就知道夜晚到來了。
再後來,不知是否被人察覺到了這一點,那束光也被堵住了。
董真心中暗暗冷笑:這是生怕她不瘋啊,連一絲光明也不賜予。
不過,仙使算無遺策,卻也沒有算計到:董真的真氣,是異於常人的。
從前略有小成的時候,她便發現,每日的子時驅動真氣,任其在體內徐徐運轉,回到丹田之時,恰好是六個時辰。後來又發現,不管是子時,還是亥時,還是別的時辰,真氣在體內自動運轉的時間,就是六個時辰。
仙使所下的藥,只能令董真的血液流動變慢,可是很奇怪,卻並沒有阻礙到她真氣的運行。
在最初還能看到那一縷光的時間裡,董真暗暗試過,真氣仍然是一圈六個時辰。
即使後來這縷光消失了,但董真心裡明白,所以不慌。
原來她每天還下地轉一轉,走上一刻鐘,從此連走都不走了。
就躺在榻上,看似睡覺。
其實一直在暗暗調息。每天的飲食不能不吃,所以藥性一再延續,即使是好不容易聚集了真氣,也難以衝破藥性的桎梏。
她也不着急。不知道這是在何處,又是在對方的老巢,便是一切恢復,孤身一人,又不是獨孤求敗這樣的橫掃一切的角色,難道還想要逃出去不成?
真氣仍然能運行,說明這藥沒有損害到她的本元。那麼趁着這個空子練一練真氣,也算是增加功夫。
說起來,這真氣是非常平和柔潤的,卻常被她用來打打殺殺,如今便好好地練練,專以用來強身健體。
第一次象這樣身陷囹圄。那次在萬年公主墓,反正是真的失去了知覺,以爲必死無疑,也並不害怕。那次是左慈的九轉金液丹經上的口訣,幫助她沉睡地底,加上時間不長便被挖出來,又有神醫弟子救治,竟然僥倖未死。
如果將陸焉的龜息術加上左慈的那個口訣,會有什麼效果?
效果便是在地底可以一直沉睡下去……她不知何故,忽然打了個寒噤。
爲什麼要在地底永遠沉睡?又不是真的死了……
她閉了閉眼睛,確信自己是不是真的被關得久了,有些癡傻?
黑暗中的生活其實很快,不知不覺的,居然過去了七天。
七天時間,在外人看來,不過是在劉璋府中做客罷了,雖不是什麼正宗姻親,但畢竟劉氏宗女嫁給了董真,這一次也算是回門,不會引起什麼大的疑心。
因爲益州牧府規矩大,進內院時,龍居和李不歸根本不準入內。其實劉璋真要做什麼,在益州牧府內自然勢大,所以董真就將他們留下,卻沒想到劉璋居然真的敢扣留了她!
龍李二人,都是心思縝密之輩,絕不會認爲她真的會跟劉家認什麼姻親,還留七天之久!
若是求助,龍居會去找楊阿若,李不歸一定會找陸焉。
陸焉沒有離開成都。
雖然那天,沒等到她醒過來,陸焉便走了。但是董真就是能猜得到,他一定還在成都。
何況在劉璋那裡,聽到了曹丕等人的圖謀,事關漢中,陸焉怎麼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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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焉若是知道了,那麼曹丕……也一定會知道。
從前是因爲太忙,總是在掙扎着求生,順帶照顧一大羣人,從來沒有空暇去認真想一想。這七天以來,因爲太閒了,在黑暗之中睜大眼睛,真氣在體內緩緩運轉,她的眼前,卻總是會浮現曹丕的模樣。
燕翅般的眉毛,亮如點漆的眼睛。神情冷肅,舉止雍容,只有在看到她的時候,那眼睛裡纔有光一閃而過,象是冬日裡,陽光照在冰凍的洛水之上,反射的一點凌光。
曹丕是喜歡她的,她呢?
左慈的笛音,彷彿在耳邊響起: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夢見在我旁,忽覺在他鄉……”
龍居也吹過這曲子,只是左慈吹得蒼涼,龍居卻平靜許多。
前者只到死,心中仍有着對愛的追憶。後者雖猶生,卻已經明白了愛的真諦。
愛情啊,不僅只有甜蜜,有相依,還有背叛,有傷害。無論是美好的,還是醜惡的,那一瞬間迸發的情感,即使中途斷絕,卻仍可綿延下去,影響人的一生。
她忽然從榻上猛地坐起來!
不是錯覺!
是真的有人在吹笛子!
血行變慢,令她的氣力不足。但是卻不能影響到她的六識靈敏。她的目力和耳力,仍然相當靈醒。
隔了厚厚的石壁,笛音未必能傳得進來。何況那笛音並沒有灌注內力,更無法穿透石壁。可是以她的耳力,就一定能夠聽到了。
這不是無澗教的老巢麼?是誰在吹笛子?
爲何恰好吹的就是這一支?
她身處此地,看似懶散,其實心絃一直崩得緊,每一點異常都不曾放過。
這些時日以來,除了這兩個少女往來的腳步聲,斷斷續續的洞壁滴水聲,她聽不到任何聲響。
今天出現笛聲,就顯得格外異常了。
笛子吹了一陣,就停歇了。
這支曲子甚至沒有吹完。
然後隱約傳來女子的說笑聲,其中一個依稀是每日來洞窟中的少女。她平時屏息靜氣,偶爾只說幾個字:“請食。”“當心腳下。”
董真想不到她還有這樣嬌聲笑語的時候。
那吹笛子的人,想必是她們熟人了。
第八日上,董真躺在榻上,裝作假寐,忽然聽見軋軋有聲,石門打開。一個熟悉的聲音冷冷響起來:
“人說董君情志堅毅,非同尋常,連一般男子也難以比肩,怎的只關了這幾日,便懨懨起來,莫非是不想活了?”
正是那個仙使!
董真連眼皮都懶得擡一下。天光照在她的臉上,這幾日雖也有簡單的盥洗,到底不見天日,又是拘禁着,臉上蒼白,並無半分血色。擁在被褥當中,簡直就是一副氣息奄奄的模樣。
那仙使的聲音中,卻有着按捺不住的快意:
“把董君扶起來,移個住處。”
天光映照下,看清那兩個平時服侍自己的綠衣少女,一個高挑身材,容貌清秀。另一個矮許多,也就嬌憨些。
此時卻都是面容木訥,力氣倒大。董真裝作是氣息奄奄,她們擡了一張藤牀,竟然將董真連人帶被褥移上去,擡了起來。
董真並未脫衣,這般移上去,也算不得什麼失禮,只當是個病人。
董真只是沉默不語,那仙使的衣着也變了,換作一身深綠色的錦衣,上面繡有一株銀色忍冬花,自左肩而下,藤蔓交織,一路延下衣襟,繡工極好,彷彿迎面便有那馥郁的花香。
面上卻繫有綠紗,看不清面龐。
不過董真想,以前影視劇上,動不動就有蒙面人無法認出身份的情節,其實都很扯。若真有熟人,別說面上擋了紗羅,便是不看臉,只看背影,都一樣認得出來是誰。
所以,這仙使繫上面紗,恐怕是爲了董真之故。
不想讓她瞧見自己的真實相貌,而不是爲了防備這澗中之人。
董真只覺面上一涼,是有人也把一塊布巾,蒙在了她的臉上,卻連眼睛都遮住了,顯然是不欲令她記住路徑。
藤牀擡得甚穩,雖然也有坎坷的路面,但董真卻始終沒感到顛簸。只是她感覺到,那兩個綠衣少女在行走時,呼吸聲雖然平穩,還是有隱約的變化。如果一直在平路上行走,斷不會如此。
她們小心翼翼,卻又輕捷靈活,大約走了一刻鐘時間,路上還響起過兩次石門的軋軋聲,顯然是穿過了兩次機關,藤牀才陡地停了下來。
董真面上一輕,是先前覆着的布巾被取掉了,她閉了閉眼,才緩緩睜了開來。
原以爲見了天光,便能看見澗中大致的模樣。沒想到被擡出去時,發現還是在洞窟之中行走。不過是頭頂上有巖縫罷了,所以纔有光線投進來。想來這裡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所以洞挨着洞,結果被做了天然的囚室。
不知道被移走的原因,是不是跟那笛聲有關?
一直到進入新的洞窟時,董真都沒有說一句話。
新地方比起老地方,寬敞許多,而且門不再是厚重的石板,而改成了柵欄,這樣有光線透進來。或許是自己這幾天表現得太蔫了,仙使怕真的把自己關死了吧?
董真閉着眼睛,由着那兩個綠衣少女安置好自己。
陸焉他們,不會沒有作爲的。
只是那仙使敢將她帶到這裡,就是拿準了此處隱蔽。他們真能找到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