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葭萌城出,沿金牛大道往西南方向,行經十餘里,山崖便陡峭起來。再往前行,但見清江與閬水之間,有一座大山聳然拔立,巨石嶙壘,林木蒼森,遠望極是險峻雄奇。尤其是前山聳峙,宛若一牛昂首之狀,故此被當地人稱爲牛頭山。
馬超睜開雙眼,只聞負着自己的辛苑喘息微微,額上頸間已微顯汗意,忍不住道:“你……你將我帶到這裡來做什麼?”
辛苑將他放下,掏出帕子來,仔細擦了擦汗水,冷冷道:“這纔是你唯一的生機,莫非你不知道麼?”
此時二人所歇之處,乃是在入山的小徑之旁。徑兩邊皆是參天古木,綠意蒼翠,蔭涼沁面,依稀便象昔日在隴西之時,二人常馳馬奔入打獵的那些山巒一般。
只是眼前的辛苑歷經磨難,雖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但肌膚終究是失了從前那層從內到外透出來的致致光華,帶着些滄桑之意。只是她手中的絲帕,雖然有些半舊,但仍是從前在隴西所使用的物件。
馬超本來覺得自己自族滅之後,心如鐵石,但到了此處,卻覺一股酸楚自心間涌起,化至嘴邊,卻不由得脫口而出:
“阿苑,你……你何苦爲我……如此……”
辛苑手一滯,隨即將手一揚!
馬超只覺那帕子劈面砸來,正中面頰,因是辛苑含怒而擲,帕子雖然柔軟,也帶上了不少力道,竟砸得面上隱隱作痛。
他雖然淪落,但昔日脾氣還在,忍不住便要勃然大怒,卻聽辛苑搶在頭裡冷笑一聲,道:
“我樂意如何,便是如何!馬超,你以爲你現在還算得上一個人麼?你若是惹怒了我,好教你欲生不能,欲死不得!誰叫天下報應不爽,你昔日害我服了十丈羅,如今可是自己也嚐到了十丈羅的滋味了吧?”
“我……我是中了十丈羅?”
馬超一直四肢痠軟無力,此前只道是地牢之中氣息不通,後來才漸覺不對,知道飯菜之中一定是被下了藥。後來辛苑救他出來時,也喂他服了解藥,但是不知怎的,仍是軟綿綿地提不起勁來。
只是未想到竟是十丈羅!
他頓時想起辛苑遭遇,一時心中又急又愧,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盡數都堵在了胸口之中。
山風拂來,他胸口卻沸然如湯,半晌,說道:“是我對不起你,你……你殺了我罷。”
“你害我太多,難道就想一死了事?”
辛苑冷冷地盯着他,道:“你從前不顧我被人糟踐,總對我說,這一切全是爲了隴西,是爲了你我的馬辛二族。我落到今天這種地步,你卻不想再管我們的家族,只圖自己死得痛快麼?”
“原來你救我……你救我還是因爲……”
馬超手捂胸口,卻覺得堵得更是厲害了。
“董君對我甚厚,我卻因了你,一再地讓她失望。”
辛苑臉上掠過一抹痛楚之色,但很快又恢復了冷厲:“但我不是爲了愛你,我是爲了家族。但凡我是個男子,能獨力支撐,我也不用這樣待你!”
便是董真那樣的女子,有那些彷彿是天縱奇才般的妙計,有那樣獨特異行的魅力,有那麼多貴人的垂青,也不得不隱姓埋名,流落江湖,一步步走得那樣艱難。
更何況是各方面都遠遠不如她的自己?
想要恢復家族榮光,想要正大光明地接回在誅族之中漏網的唯一血親——一個寄養在別家的庶支弟弟,靠她的力量怎麼能夠?
“我在董君身邊,早就聽說牛頭山盤踞有一股山匪,此處又有地勢之優,若你能得這些人之助,可先在此處立下足來。葭萌……不,是整個益州即將大亂,你若是於亂中取機,或許還能再次起復。否則,我又何必要救你出來,又辛辛苦苦,將你帶到此處?”
她是暗中查探,才知道馬超的關押之所的。今日知道董真會帶着崔林前往新建的莊園,崔妙慧亦出門辦事,別館中再無可制約她之人,這才故意惹惱董真被逐,趁着董真的車駕尚在路上,她搶了匹快馬,抄近路搶先奔回離雲別館,偷出十丈羅解藥,又打暈了看守,將馬超換了衣服帶出谷去,上了她早就藏於一處山澗旁的駿馬,一路狂奔到了牛頭山下。
這些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有多難?
她這是在董真經營已久的地盤上,且董真馭下自有方法,這些人都十分忠誠,哪裡會有她什麼幫手?
她不過是憑着昔日董真的“寵愛”和平素就做出來的驕縱態度,令得沒有人敢嚴密盤問,這才尋機逃出罷了。
想到此處,不禁有些悵然。
董真會很快發現馬超被自己救走,她會執怎樣的態度?是暴跳如雷地痛徹心肺,還是淡定自若地傳下決殺之令?
確是自己對不住她。
然而,亦是她教會自己,成大事者,不能有婦人之仁。
辛苑強捺下涌動的心潮,冷冷道:“你服的十丈羅劑量不多,所以不會象我當初受損嚴重,這解藥服下後,大約三個時辰左右便會恢復七八成氣力。那些山匪不過是些烏合之衆,便是七八成氣力,也足以令你成事。馬孟起,若此次再不成功,你便真是個廢人了!我馬辛二族,也永無起復之日!”
最後兩句,尖厲如刃,驚起一片林間飛鳥,撲簌簌撲入密林深處。
若是能穿過那綠浪翻涌、氣象蕭森的密林,一直入到山崖之陰,有一方高屹伸出的石臺。石臺旁的崖間,有天然石洞,林立並列,大的宛若廳堂,小的也能容納數人居住,竟有十餘個之多。且洞口皆用原木裝訂成門扉,有的扉扇半開,可見其中的牀榻案几等物,雖然只是以木板草草搭成,但亦井井有條。崖石前懸掛有風乾的獸肉、菜條等物,看上去倒也家常。
只是執着長刀而立的那些相貌兇惡的漢子,與這樣的環境有些格格不入。他們皆穿粗糙染就的靚藍葛衣,額上亦勒有同樣的靚藍頭巾,足蹬麻鞋。衣巾上皆描有山林、雲氣並鬼神圖案,只是線條粗劣,只依稀有些形狀罷了。
此時衆人皆望向坐在正中一塊大石上的藍衣漢子,紛紛道:“咱們蟄伏已久,如今可不正是好時機?”“祭酒!若拿下葭萌,不但可討了那劉益州的好,叫他另眼相看咱大祭酒,還可以葭萌爲據點,遙相呼應大祭酒啊!”“如此那異姓小兒,便做不穩那天師之位!早就該還給咱們大祭酒!”
“祭酒!”
“祭酒!”
那藍衣漢子長眉狹目,鷹鼻薄脣,看上去頗爲陰鶩。雖如其他人一般打扮,但臂上卻多了一枚小小的玉剛卯,雖不過指頭大小,品色也非上佳,但在天師道內部,卻是二十四祭酒之一的身份象徵。
他擺了擺手,道:“那大耳賊雖然因荊州老巢不穩,心急欲歸,但他好不容易佔了葭萌,豈有拱手讓回劉益州之意?瞧來並不簡單。咱們若是貿然衝下去攻打,不過是白白給劉益州當了炮灰。依我所見,不如拖上一拖,劉益州也是抱着這心思,想來大耳賊眼下心急如焚,如何拖得下去?待他離開之時,劉益州也未必能接洽及時,咱們不如那時再掠上一把,即使讓劉益州得了葭萌去,好歹咱們的囊中也豐足,勝過這幾月受大耳賊奪制,不得不在這山上與鳥獸一同求生!”
他掃視了一眼衆人,笑道:“咱們不過三百來人,想要奪得葭萌,那無論是劉備還是劉璋,都是虎口奪食,恐怕不能夠。但幸得這牛頭山可暫爲居所,待到大祭酒布好漢中戰局,咱們纔算是一枚好棋。那時葭萌守軍不管是誰,都會腹背受敵,葭萌方能落入我們手中!不可輕舉妄動矣!”
他口中的大耳賊,正是如今駐紮葭萌的劉備。劉備耳垂極厚極大,按說法是“生具異相”,卻也常常被人用來取笑嘲諷,如這大耳賊三字便是如此。
衆人聽到此處,只覺甚是有理,不由得紛紛拍馬道:“祭酒果然計謀百出,不愧曾爲大祭酒之智囊!”
“將來大祭酒若得了漢中,少不得也會將這葭萌之地封給祭酒,祭酒可就是葭萌令了!可得給兄弟們也許個好官做做!”
這被稱爲祭酒的藍衣漢子,本是天師道大祭酒張修的親信之一,當初在銅雀之亂中當衆爲難陸焉的便是他,名喚遊適。
那一次張修被陸焉當衆以話語擠兌之下,無奈只好將遊適踢開以示公正。遊適性子奸猾,當即裝暈佯死,竟被他溜了出來。張修對他私下仍是寵信不衰,這次便派他帶人駐紮於此處。冒充山匪一邊打劫過往客商賺取些金錢,一邊作爲伏兵等待張修召令,至今已數月有餘。
此時被衆人一陣奉承,遊適心中熨貼,不由得放聲大笑,道:“好好好!”隨手一指素來奉承自己最好的人,笑道:“你如今是鬼吏,怎麼也得當個縣長!”又指了幾個親信,道:“你們可做長吏、少吏,至於薔夫、亭長之流,不足掛齒耳!”
三言兩語,竟是將葭萌城視爲自家禁臠,頓時分了個乾乾淨淨。
衆人眼睛放光,他們原就是出身貧寒,卻是好吃懶作之徒,所以耐不得天師道的那些戒律,寧可跟着名爲天師道實則行巫鬼道之事的張修廝混,無非是因了張修管束寬鬆,甚至不禁他們燒殺擄掠罷了。
原本天性中就沒多少善因,如今更是如紙盡墨,只知錢色二字,其餘的是半絲也不會放在心上。
而張修自從與陸焉公開決裂後,帶着自己的親信也稱爲天師道。只是道中稱呼卻與陸焉不同,仍是沿用他從前巫鬼道的稱呼,尋常道民稱爲鬼卒,道吏稱爲鬼吏,只是高等道吏也就是祭酒的稱呼沒有改變罷了。這天道師原設有二十四道,各道皆有一個祭酒,張修離開陽平時,足有半數以上都隨他離開,這遊適便是其中之一。
只聽一親信笑道:“多蒙縣君拔擢,只是眼下缺錢,這葭萌城修得甚是牢固,城中富戶又都龜縮不出,已有月餘未曾開張,不知縣君有何妙計?”
他說的這種情形的確是眼下令遊適比較頭痛的。
葭萌城依着雄關而建,據地勢之優,易守難攻。從前牛頭山下風光秀麗,還時常有着富戶附庸風雅地出來遊玩,冬賞雪,春賞花什麼的,只是被他們擄掠了幾次後,雖然大大撈了幾筆,但後果是再也無人前來牛頭山附近,甚至龜縮入葭萌城中。便是給遊適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與駐紮在葭萌城中的數萬劉備軍卒硬磕,只好零星打劫過往客商,甚至風塵僕僕去鄰縣打劫。雖然所獲甚豐,但路途奔襲着實辛苦。
所以這親信纔有如此一問,所謂月餘未曾開張,其實是指月餘未曾在葭萌開張罷了。
遊適皺了皺眉頭,正待開口,卻聽咻的一聲尖銳厲響,卻是山前設下的暗哨示警!
有一手下鬼卒自林間飛奔而來,在遊適面前跪下,稟道:“有人闖山,說要見山主,還要送給我們一樁大大的富貴!”
遊適坐在那高石之上,掃視了幾眼這對男女。
雖然氣色都不太好,但相貌出衆,舉止得宜,一看便知不是常人。而那個女子一直將男子負在背上,卻並無吃力之像。那男子雖面帶病容,但蜂腰猿臂,顯然頗具武力。此時遊適只將目光投過去,那男子便擡眼看來。
目光如冷電,只是一觸之下,遊適便覺周身一冷,陡地坐直身子。
是殺氣!
眼前這男子一定是身經百戰之人,並不是江湖人物!
辛苑將馬超徐徐放下來,馬超體內的毒性本來不多,一路上也暗暗以內息調理,先前痠麻的手腳已漸漸恢復。
但他心中有一種本能的戒備,觀察四周,無論是崗哨營寨的佈置,還是這些人的兇狠氣度,總覺得不象辛苑所言,只是一羣佔山爲王的盜匪。故此寧願示弱,或許還能讓對方鬆懈幾分。
卻聽對面爲首那藍衣漢子冷冷道:“你們是什麼人?來此有何意圖?”
口音倒的確是此處之人。
當然漢中各地,口音上有些微不同,不過在馬超和辛苑聽來也是分不清的。如此一來,倒的確象是本地的盜匪。
自東漢以來,國祚衰微,又有黃巾之亂,盜賊蜂起,巴蜀一帶雖不象中原有赤地千里,但盜匪也一樣存在。
何況這牛頭山的確地勢險要,盤踞於此也是頗有眼光。
但馬超仍是一言不發。
辛苑卻微微皺了皺眉,道:“爾等盤踞於此,無法無天,出離法度之外,難道就不怕有一日官府清剿,性命無存,舉族被誅麼?”
遊適細長的眉毛陡地一挑,陰聲喝道:“大膽!”
四周鬼卒踏前一步,便待要將二人拿下!
辛苑早知此事不能善了,揮袖一掠,腰間軟劍驀地彈出!衆人只覺寒光閃過,直襲遊適!砰然一聲,嚇得遊適驀地往後躍去,叫道:“射箭!射死他們!”
衆鬼卒大驚,只道這女子暴起發難,已是傷了祭酒,正待一擁而上,卻不知是誰叫了一聲:“呀!看這石頭……這石頭!”
衆人注目看去,便連遊適也大吃一驚!
但見他先前所踞,乃是一方足有四尺長寬、二尺厚度的青石,此時竟被辛苑一劍斬爲兩段!
便是傳說中的飛將軍李廣,也不過如此神力!
先前他們並不曾認真搜身,因是看這對男女容止不凡,的確象是世家貴人,且俱有病容,自己這方人多,並不足懼,當然也並不知辛苑腰間纏有軟劍。卻沒想到辛苑一劍之威,竟至如斯!
辛苑劍光拂處,寒氣襲人,衆人不由得都嚇得噤住,只聽她沉聲道:
“我等說前來送一場富貴,若是諸位肯從之,則到時封官蔭子,當非虛言!如今諸位可願聽上一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