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篇_第二百八十九章 逃離

織成現在看上去,便是那樣悍惡。

雙目炯炯,黃糙的臉上毫無表情,連那種殘忍的欣喜也沒有,但唯有如此才令人更覺驚悸。

兩手都染有皇室宗親所謂的高貴的血液,卻不以爲意,甚至擦都懶得擦上一把,順手從旁邊几上拿過一隻茶盞——是此前襄城縣主賜給那個教習阿姆的特殊尊榮,此時已經冰涼多時,兜頭蓋臉,就往襄城縣主臉上潑去!

那阿姆雖是被解了穴道,卻是圓瞪雙眼,看着眼前情形,喊也未曾喊出一聲,這次是自己昏死過去。

襄城縣主一陣抽搐,再次清醒過來,喉頭髮出一聲沉悶的嗚咽。

她實在是寧願自己不要醒來的好,但是眼前這個凶神惡煞的女子,連這個機會都不肯給她。

織成再次揪住她那頭早已亂七八糟的髮髻,生生地拖到自己面前來,平淡地問:“十丈羅的解藥呢?”

襄城縣主發出“啊啊”的低呼,眼神急切而深怖,又唯恐織成不能明瞭她的意思,顧不得火辣辣的疼,拼命點頭。此時不要說十丈羅的解藥,便是百丈羅、千丈羅也顧不得了。

織成嗤地一笑,卻沒有馬上扯出她嘴裡的布巾,卻忽然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襄城縣主一臉懵懂。

她的確不知道!她此時纔想起來:她原本就不認識面前這兩個“小奴”打扮的賊人,他們就敢闖進她的瑞光閣,然後將她如此一番毆打?

織成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還傻乎乎地給人家當槍使?”

她伸出一根纖指,指定了自己鼻尖:“你看好了,我便是楊姬!”

楊姬?

襄城縣主的瞳孔陡然收緊,有些不信,但心中實在太過恐懼,全身卻在不停打着擺子,如篩糠一般。

織成笑道:“自然你現在也瞧得出來,我是易了容的。不過對着你這樣的畜生,也不必告訴你我的真面目!”

襄城縣主再過不堪,也是皇室血脈,她竟直罵對方是畜生。

楊阿若一驚再驚,到此處已無可再驚。

他自覺自己是傲視王侯的,不愛做官,不喜財物,不受人拘禁,見着權貴也從不奴顏卑膝。但是如今看來,眼前這個朝夕相處的女子,或許纔是真正傲視王侯,她是真的不覺得對方地位有什麼了不起的,因爲對方動了她的人。

對,那個榻上不斷流淚的女子,縱然曾經剌殺她,但只要她認定了,那就是她的人。

他從未親見過她過去的風姿,但如今依稀浮現。

“我說兩件事,你給我聽好了!”織成的話語沉沉,卻十分犀利:

“第一給我解藥,第二送我們離開襄城。少了一樣,你就去死好了。”

天色纔剛發白,襄城王府的大門忽然洞開,襄城縣主那輛華麗的翠蓋朱車疾馳而出,車轅上坐着個小奴,車駕得很穩,速度倒快。守鬮尚未看清,那車已經一路奔出去了。

他摸了摸頭,與門口的守衛互相看了一眼,都覺驚詫,卻不敢多問。

縣主出門,怎的連個護衛都不帶?

然這位縣主一向驕縱,行事其實也大有乖張之時,不帶護衛,自然是不欲有人知曉,只是不知又是什麼隱秘之事。

當然他們並不知道,此時車中的襄城縣主手中捧着一卷帛紙,正戰戰兢兢地坐在車內一角,面色蒼白。比她更蒼白的,是臥在車中的一個年輕女子,全身裹在一件密密實實的狐皮大氅裡,一動不動。織成盤膝坐在旁邊,不時用手去撫摸那女子的額頭,神態安祥,但瞧在襄城縣主眼裡,卻如豺狼虎豹。

織成早換上了侍婢的衣飾,洗去了臉上藥水,肌膚頓時白嫩許多,只是眉眼尚未恢復原貌。雖然姿色仍不算佳,好在還算得上清秀二字,絕不會丟了襄城王府的臉面。

她低眉順眼地扶了襄城縣主去了衙門,關防放行的文書上很快就蓋了印。衆佐吏大多知道縣主昨天大張旗鼓去郊外迎楊姬之事,又見大清早地親自來蓋印放行,不免十分尊重這位縣主的“尚義重情”,對那位楊姬昨日的傲慢倒頗有微詞。

當然,楊姬在側,襄城縣主又怎敢有什麼訿訾之詞?其寬和大方的微笑,更是爲她的“尚義重情”加上了濃重的一筆。

等到這輛翠蓋朱纓的衣車再次駛往曲黎等人駐紮之地時,遠遠便見曲黎站在路邊,正焦急張望。

而在他身後不遠處,車隊幾乎已整裝待發。只有“楊姬”所乘的紫帷軺車,依舊是停在最僻靜之處。

襄城縣主竟然不顧昨日楊姬的冷待,清早趕來相送,實在令衆人都十分的驚喜。更何況襄城縣主並沒有帶什麼侍從,雖見是對楊姬待以朋友之義。當然,衣車仍然駛到了楊姬所在的軺車之前,是爲了要與楊姬親自告別。

曲黎一直恭敬地跟了過來,他是這支車隊的總管,不得不來。織成從車中冷眼看去,但見他的衣裳上沾滿了露水,想必翹首以盼,絕不只有一時半刻了。

快到軺車之時,他識趣地停了步,當然也佯作沒有看見那衣車轅上的“小奴”一躍而下,與車中另一“侍婢”一起,擡下一個裹在狐裘中的女子,如煙霧一般,很快隱入了對面的軺車之中。

自然,由於襄城縣主那輛衣車的遮蔽,以及軺車本身的角度問題,外人根本無法看到這一幕。

而襄城縣主在此時掀起車簾,露出珠翠盈目的雲髻朱顏,臉上堆起笑意,卻掩不住蒼白之色。

但聽她嬌聲道:

“願姬此去江湖萬里,平安順遂!”又故意揚了揚聲音,道:“我這個侍婢素來恭謹,就贈給楊姬了,萬勿推辭。”

軺車之中傳出“楊姬”聲音,仍是清清淡淡:“多謝郡主,姬辭之不恭,遂腆顏受之了。”

曲黎擡起袖子,暗暗抹了一把額上冷汗,向他們躬身行禮,悄然退下。

織成在車中側耳聆聽,但聞曲黎的聲音遙遙傳來:“車隊,起!”

車聲轆轆,大隊車馬往襄城之外駛去。

只有襄城縣主,坐在衣車之中,幾乎要哭出聲來。

她身邊別無一人,如何趕車回去她並不擅長,因爲她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趕過車。即使回去,又該如何?那教習阿姆此時還昏迷在她瑞光閣的牀榻之下。如果將這發生的一切告知那遠在鄴城的“阿姊”,對方勃然大怒也還罷了,要是知道她不但沒有攔下楊姬,反而縱其遠遁,豈不是要從此輕鄙了她?

若是與她疏遠,從前種種爲自己前程的謀劃,豈非付諸東流?

她咬了咬牙,手不禁摸上那腫痛依舊的面頰,心下一陣膽寒。

那楊姬如此狠辣,居然還有這樣的武功,連她的瑞光閣都進得來,這可不是尋常聽人所說的江湖遊俠一流麼?

父王當初便是死於遊俠之手,臨死連頭顱都未尋到,如果這個楊姬……

她臉色變得更是蒼白。

楊姬縱然不得那位貴人相助,以她昨晚所表現出來的能耐,自己也未必能奈她何。

罷了罷了。那阿姆說得對,她身爲縣主,在城郊大迎楊姬,必然會引起劉璋對楊姬的重視,橫豎這女人在益州也插翅難逃,阿姊所交待之事,她也算已經完成了。

至於其他……阿姆本就是悄然前來,入瑞光閣後,她又遣走了所有婢僕。如果殺了阿姆,推說是其返回鄴城路上爲流寇所殺,那麼昨晚之事,她是如何被迫曲從於楊姬,甚至於還失去了另一個要緊之人的事情,阿姊便永遠也不會知曉!

如今路上本就不甚太平,阿姆一個女流之輩,只帶了爲數不多的隨從,在路上被流民所殺,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更何況這阿姆前來,還有一個任務,是要帶走服下“十丈羅”之後的辛苑。辛苑卻是被楊姬活活擄走的,

她還是她的襄城縣主,劉漢血脈,金枝玉葉。

一路無話,只是那軺車之中,氣氛有些壓抑罷了。

眼下車中有了三人,角色便要重新換一換了。

這一次,擁裘躺臥的辛苑變成了“楊姬”,反正需要露面之時,只要帶上那頂冪籬便可。織成還是原來的那個青衣小婢,而楊阿若卻搖身一變,化作了襄城縣主所贈的侍婢。

如此來,他那雌雄莫辨,唯覺美豔的相貌,卻也不用作太大的掩飾,頂多不過是令膚質不要那樣光華潤潔,五官不要那樣如刀刻般完美便罷了。

但饒是如此,第一次去掉冪籬露面時,這位“王府侍女”的美貌仍是大大地震驚了車隊中人。

便連曲黎也不由得想道:“臨走之前,分明是見着三人上了軺車,這樣美貌的女郎,按說我應過目不忘,怎的卻回想起來,卻沒有絲毫印象?”

辛苑這一次卻是一反常態,從織成在瑞光閣中給她服下解藥,到離開襄城一路南行,她一直沒有說話,很多時候只是默默地躺着。那解藥服下後,先前的毒性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消除,所以她四肢仍然僵直。但現在看來,似乎連她的肌肉也僵住了一般,臉上表情始終木然不變。

織成也不理她,只是服侍飲食起居,甚至便溺等事,都極是精心。有時連楊阿若都看不過去,冷哼一聲,跳下車去,大步走開。

別人只道楊姬耍性子氣走了這位王府侍婢,也無人敢來過問。

且不論三人如何磕磕碰碰,但成功離開襄陽城後,卻面臨着另一個問題:織成此行的真正目的地,並不是在益州治所成都,而是漢中陽平。而自襄陽前往漢中,距離最近。反而是往成都行去,需由襄陽前往夷陵再沿江而上,與漢中方向倒是背道而馳。

織成當初冒用楊姬之名,便是想離開襄陽之後,假死遠遁,徑直前往漢中的。所以其實遠在鄴城的那位女君和襄城縣主並沒有想到,她們苦心積慮,爲楊姬所營造的大好聲名以引來劉璋注目,其實這位楊姬一開始的目的地便並非成都而是漢中。

目前看來似乎也沒有什麼大問題,至少劉璋就是聽到了這位楊姬的名聲,興師動衆從益州來迎娶,恐怕佳人早已鴻飛冥冥了。

楊阿若在車下走了一段路,迎面凜冽的寒風倒頗爲清新,將先前心頭那種無名之火吹得滅了,才又躍上車去,對織成問了個很實際的問題:

“前方還有十里處,有個叫作羊嶺的地方,那裡是前往成都與漢中的分界。先前你欲以楊姬假死而逃遁,但眼下多了她,只怕不是那麼容易避開曲黎的耳目。你心中有何打算?”

辛苑身形微微一顫,一直緊閉的雙眼睜了開來。

織成正待說話,只聽她微弱地說道:“這有何難?你們只管逃走罷了,將我留在車上,橫豎我現在也是‘楊姬’,而且……”

她嘴角一抽,浮起個不知是苦澀還是自嘲的笑容:

“我本就是要去益州的!”

“你深恨劉璋,所以想要冒充楊姬,正好潛入其府第,伺機剌殺?”織成毫不留情,雙目閃出銳光,掃向辛苑:

“一個多月後,你毒性已解,恰好可至益州。倒是好算計,只是……”

她眉梢一挑:“你不想活了?”

這是辛苑第一次向她說話,也是上車以來,她第一次對辛苑說話。一路精心侍奉,倒象是辛苑爲主,她爲婢一般,但是說起話來,仍然犀利如昔。

彷彿是自從瑞光閣回來,她便變了個人似的。不是“董真”,而是“甄氏”:

“還是因爲馬孟起?辛苑!你就不能爭口氣,忘了這個男人麼?”

“叫我怎樣忘?怎樣忘?”辛苑嘶聲叫道,雖因了氣力的微弱,聲音並不大,卻已是竭力咆哮,甚至有幾分歇斯底里:

“少府!你可曾知道?我是如何被送入襄城王府?我……我……”

她淚水滾滾而下,顯出眼角深深的皺紋,與之前凝暉殿上,奮力搏剌的神采飛揚,幾乎是毫無關聯了:

“我一身清白,已爲人所污!而那個將我雙手送出之人,正是馬孟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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