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篇_第一百四十六章 少府

真是奇葩,因爲誰也不曾見過。

第一朵爲單層數瓣,花色乳白,只以黃汁在花蕊處,輕輕暈出一片淡黃。

第二朵與第一朵形狀相似,然花色卻被淡淡的胭指塗染,變成了深紅色。

第三朵最爲古怪,卻是四團雪白絨球攢在一起,下有萼葉相托,似花非花,卻頗爲可愛。

然即使是誰也不曾見過這種花,亦能看出,無論是色或是相,這花都並不怎樣珍貴。

這一次,連曹操都不禁有些茫然。遲疑片刻,方出聲道:“你所求之物,便是這……這……”

“丞相,妾曾在敬神衣之典上,言及平生之志,乃是爲天下衣!”

織成朗聲道:“若得此花,便能完全織成平生志向。所以,”她目光一掠全殿,分明言談的是兒女情事,卻全無旖旎之意,盡是堅毅之色:“誰能尋得此花,便是我織成的夫主!”

轟。

滿殿貴人再也按捺不住,瞬間嗡喑在了一起,無數猜疑、鄙夷、驚訝、意外奔融在一起,剎那間這流光之殿,卻如有波濤暗涌。

陸焉微有驚愕,何晏滿面惱怒,曹丕默然不語。而曹操的目光,卻變得深沉起來,望着那個身處“波心”之中,卻巍然不動的女郎,心中百感交集。

果然!

在她的心中,果然什麼都不重要。名利、地位甚至是女子最爲看重的婚姻。

唯一重要的,便是她的志向。

爲天下衣!這短短四字,卻是暗藏多少雄心,又意味着多少艱阻!也只有這樣年輕的心,纔會不畏懼一切,勇往直前吧。

眼前有些模糊,似乎浮現出二十餘年前,春光明媚的洛陽。

正當年華的自己,騎馬昂首,過洛陽橋。手中金鞭一揮,指着那嫩綠鵝黃的柳蔭深處,鱗次櫛比的街衢樓巷,以及與這明媚春光絕不相符的疏落路人、蕭條街市,傲然道:“總有一天,我要讓這天下百姓,人人衣食無憂,安享太平盛市!要讓這街市之間,重又車水馬龍,摩肩擦踵,再複名都之氣象!大丈夫之志,當爲天下安!”

當時跟在自己身後的男裝“少年”,正是喬扮後的萬年公主劉宜。當時她聞言眼睛一亮,射出無限熱切光芒,亦擲地有聲,決然應道:“君有此志,妾當從之!”

二十餘年過去,“天下”這兩個字,在無數的血腥徵殺、朝廷傾軋中漸漸模糊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江山”。“爲天下安”變成了“獲奪江山”!

滿腔熱情願附驥尾的少女阿宜,早已與他背心離德,化爲黃土之下一把白骨。而當初心懷天下的少年曹阿瞞,則變成了如今城府深沉的奸雄曹孟德。

當時的願望還記得嗎?當風塵掩蓋了過往,事到如今,亦只能默默在心中祭奠了吧。

他的鼻子難得的有些發酸,眼眶也熱起來。連忙低下頭去,舉起一隻酒爵,掩飾般地一飲而盡。

嗆辣的酒漿,一直澆到了心裡去。

其實曹操不知,織成縱有志向,但在他而言,也未免將她看得太過高尚了些。

她不象這個時代的女子,以婚姻來謀取自己的未來。是因爲她根本就不會留在這個時空!三年之後,她就會返回自己的世界,時空穿越局的機器一關閉,她將再也不與這個虛幻的時空有任何往來。

而心中總還有些小小的念頭,想爲這個時空留下一些什麼,爲這個時空中受苦的百姓做點什麼。

歷史的進程、朝代的更迭,她是不敢也不能參與影響的。但是如果只是繁榮經濟,想必不會對後世有什麼不良的影響。

所以,她想“爲天下衣”,要讓天下百姓都有衣穿。

可是當今之世,織物中的錦繡之類高檔品,雖然柔滑溫暖,卻因爲價格不菲,向來只爲貴族們所享用。而葛麻之類的百姓衣料,又過於粗糙,穿着並不舒適。

說起來,還是原材料限定了這一切。即使是葛麻,亦出產量不大。且製作之中需要水漚來取出纖維製作,一是纖維導致了衣物的質地很*,二來就使得紡織制布的速度更加變得緩慢。

必須得換個原材料才行!一種價格低廉,容易種植,出產量高,穿着舒適的織物原材料!

滿殿嗡喑聲中,織成大步上前,隨手拿起旁邊何晏案几上擱着的如意,重重往案上一敲!

砰!

巨響聲起,震翻了案几上的幾隻碗盞,同時也驚得衆人一靜。

何晏此人,對於衣食住行極爲講究,這隻如意便是他的愛物之一。通體爲水晶所制,並在尾部鑲有金飾的花紋。因了水晶的極度純透,且光射入後,從不同角度能有不同的光華流轉,十分迷離璀璨。何晏十分喜歡,不管去哪裡都帶着,自認爲寬袍大袖、手執如意的模樣,最爲風流可喜。所以即使是來此參加宴會,也是隨身帶了來。

誰知此時被織成一把抄起,毫不愛惜,砰地一聲當頭砸下來。何晏心疼得全身一顫,幾乎要嚷了起來,卻見織成面色冷凝,又咽了回去。

那令人討厭的嗡喑之聲,瞬間平息。但見織成從容向曹操拜了下去,高高奉起綾帕,懇切道:

“這綾帕之上,所繪三種,乃是描述此花自初綻到結果,所不同的三種狀態。只是眼下花期已過,要想查訪獲得,或要再等一年。妾之志,乞丞相成全!”

曹操放下了手中的酒爵。

目光炯炯,盯着那綾帕上的花紋看了片刻。道:“你平生之志,當真全在此花之中麼?”

織成應道:“正是!”

“好!”曹操竟親自起身,走下席來,從織成手中取過那幅綾帕,沉聲道:“便以一年爲期,屆時無論是誰尋着此花,本相便爲你做主,賜婚與他!但不知此花爲何名?”

織成聞言,不禁心中大喜:有了堂堂大漢丞相的許可,又有了所謂的婚訂爲約,即使是曹何二人並不是誠心想迎娶自己,但當着滿殿權貴的面,以他二人早就面和心不和的局面,誰又肯輸給誰一籌?必會努力尋找此花,而自己爲三國百姓織衣的理想,就更進了一步。

其實自從她得知甄洛已死,心中隱隱約約,已知那“流風迴雪錦”杳不可尋。若真能留下一些別的成就,有利蒼生,此番穿越,也就有了意義。

答道:“此花之實,似絨如綿,頗爲柔軟。不如就叫綿花罷。”

(注:棉花在建安之前就早已傳入中國,但是一向只在偏遠的邊疆地區纔有種植,沒有大面積得到推廣。在中原地區及長江流域,葛麻絲仍是衣物的主要原料,禦寒時則在衣間填充絲綿或禽羽。其實棉花應該最早流傳的地區更多是在崖州、閩地一帶。但本文爲了劇情需要,會做適當的改變。)

“綿花?”曹操微一沉,道:“綿者,絲茸也。此花卻是自枝頭生出,並非蠶吐而成。不若就改絲爲木,稱爲棉花罷。”

織成心中一震,暗道:“果然我還是拗不過歷史,便是連這個名字,終於還是叫了棉花。”

她再行一禮,俯身緩行,回到自己席位上。只覺四面八方,投來各色目光,與先前單一的敵意和鄙視相比,卻又複雜得多了。

忽然瞥見與自己並列而坐的陸焉,見她歸來席中,彷彿放下心來般,微微一笑,有如朗月。

他這樣聰明,一定是發現了什麼,纔不顧一切當衆求婚。

她因心情好了,不禁有些頑皮起來,遂低聲道:“你怎的也來湊這個熱鬧?難道是要學佛陀割肉飼鷹不成?”

佛教此時雖還不如後世那樣昌盛,但佛經故事已流傳甚廣。她這種取笑,他自然是聽得懂。

陸焉的眼睛亮得象天上的晨辰,滿殿的燭火,都不能掩蓋半分:

“若當真能救得了那隻鴿子,割肉飼鷹又如何?何況……”

他悠然舉起手中的羽觴,目光似乎要融化在觴中漾動的酒漿裡,醺然若醉:

“此乃平生所願,豈是割肉飼鷹?”

織成頓時呆住了。

他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不會呀,她一直認爲,自己與陸焉是君子之交,知音之交,她想什麼,他立刻就能知道,無論她做什麼,他總是站在她這一邊的……他分明就是在逗她!就象她逗他一樣!

見她呆了,陸焉自己先莞爾一笑,舉觴飲盡,風儀閒雅,大有仙逸之意,又令得一羣暗中注意他的貴女們怦然心動不已。

她嗤地一笑,這才反應過來,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隔着幾張席的斜對面,何晏有些吃味地斜瞥着他們。

陸焉是個美男子不假,可是自己也是美名滿京都的不是麼?說起來,因了自己這性子較之陸焉的清淡,只怕還更討女人歡喜些。

可是憑什麼這女郎,在他面前就是一副男子般的堅毅,在陸焉面前,就偏是露出了嬌嗔可喜的女兒之態?

雖然……雖然他很喜歡看她長身玉立、不卑不亢的樣子,然而……然而……

那邊席上,曹植忍不住往曹丕身邊挪了挪,促狹地低聲笑道:“大兄!你怎的有這個念頭,從未向子建講起過呢?怪不得元仲要叫她孃親,難道你們早已……”

啪!

一枚果乾彈到了他的鼻尖兒上,他哎喲一聲,下面的話便吞了回去,幽怨地望着曹丕。

曹丕若無其事地撣了撣袖子,彷彿什麼也沒做。

“樊姬未嫁莊王時,或許只是深閨貴女,並不知天下蒼生。”曹操的聲音,恰在此時響了起來,似乎頗有感慨:“若論見識,只怕織成你還要勝上樊姬一籌啊!不知天下英雄,誰有幸得之。”

怎麼樊姬還沒完沒了呢?

織成有些啼笑皆非,看陸焉時,只見他舉觴不語,若有所思。

“當今時世,女子固應守貞於閨閣,但亦應有樊姬之志,勤於王事,心繫社稷。甄氏所爲,貞武勇烈,實乃女子之表率、當世之樊姬,雖其婉辭賞賜,但仍應加以封誥,方爲彰顯我朝用人之道。況甄氏原爲內府女官,應不拘一格任用,今聞皇后少府張舉獲罪被誅,現擢甄氏爲少府,務請恪盡職守,侍奉恭謹,不負朝廷獎掖人才之意!”

曹操這番話說出來,恰似一方巨石,砸入丈許小池之中。因石大池小,只震得地面嗡嗡作響,卻再也濺不出一點浪花,全被死死壓在了石下。

噹啷。

噹啷啷。

只聽數聲參差不齊的碎響,卻是數人手中的羽觴皆落在了席下。

槿妍手扶案几,努力保持鎮定,但手中所執的湯壺亦不由自主傾斜下去,溫湯自壺嘴流出來,又滴滴瀝瀝流了半張案几,這才被驀然醒悟過來的明河抓過一塊帕子,手忙腳亂地擦拭乾淨。

可是就連明河,邊擦案几,邊手指發顫,忍不住低聲問向槿妍道:

“槿妍,我可有聽錯?丞相說要讓姐姐當少府?真是少府?可我聽說,少府一向都是宦官……”

槿妍長吸一口氣,將湯壺放於案上,看向同樣呆若木雞的織成。嘆道:“是。雖說這個少府,是皇后的屬官之首,被稱爲中少府。與太后的長樂少府,太皇太后的長信少府一樣,並非真正的少府,亦不在九卿之列,但是專門執掌皇后的服御諸物並寶貨珍膳之屬,事實上是執掌了皇后身邊所有的事情,無論鉅細,權柄極重……也相當了不起了……”

一邊想道:“如果我沒有看錯,方纔傳走故城鄉主爲其解圍的那個宦官,便是皇后身邊的大長秋,前任的少府張舉。他分明先前還在殿外,怎的此時就被誅殺?丞相此舉大有深意,只怕娘子捲了進去,從此不能脫身,可如何是好?”

陸焉衣袖一拂,有意無意,藉着袖子阻擋,已暗中拉了拉織成,低聲道:“慎應。”

織成驀地醒悟過來,心中惕意頓生。想道:“陸焉說得沒錯,我是什麼品級?怎的忽然就一舉沖天,成爲了皇后身邊的第一人?曹操想當魏王,還想要這天下,首要的便是一步步翦除皇帝皇后身邊的羽翼,那什麼張舉,便是犧牲品之一罷。他將我安置在皇后身邊,用意如何,一想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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