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篇_第九章 織造

“陸君,我不願。”

織成長吐一口氣,揚聲道。同時一骨碌從牀上爬起來,隨手披上搭在一旁的外衫,想起曹氏兄弟話語中毫不掩飾的輕視,心中涌起一股暗暗的怒意。

在自己來的那個時代,早在學生時代,精研紡織服飾發展史的她,能辨認出不同時代的百餘種織物,年紀輕輕便發表了數篇學術論文,其觀點之新穎,甚至連研究這方面歷史的資深專家都讚歎不已。後來成了時裝設計師之後,她潛心鑽研業務,爲起軒出主意的很多設計獲得多起國際獎項。在擔任過多間高級時裝公司的總監後,同樣從行政到業務無一不是翹楚。如果不是爲了甘願在起軒身邊做個依附他的小女人,不是爲了更突出他的光芒,她還可以顯現得更出色更優秀!

從小便知道什麼都要靠自己,靠自己生活、上學、工作,只到取得這些成就,可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的未來,要靠別人來決定。

更何況,與這三國時代的人們相比,她起碼還要比他們多出一千多年的智慧,她不嫌棄他們守舊僵化也就罷了,竟還要被這幫生來富貴不知血汗智慧爲何物的貴族子弟說得一錢不值!

即算是在這女人地位低下的封建社會,她也要讓他們看看,女人不是隻靠美色和柔順,博得男子一些不值錢的憐憫,才能在人世間存活的!

過去的幾十年,她一直爲柯起軒而活。如今她鼓足勇氣穿越到這裡,就當……就當是她重活了一回,爲她自己,而不是爲了起軒!

胸有成竹,織成掀開簾子,款款走了出去。

外間佈置清雅,四壁掛有畫屏,牆角高几之上,一盆蘭草模樣的植物正輕吐馨香。從支起的窗槅看出去,但見竹影搖曳,平添了幾分清幽靜謐的意趣。

當前這個時代還沒有椅子,室內設有一大張精緻的竹蓆。當中置有一條案几,上有茶盞之物。

那三個男子正圍案而坐,聞言都看了過來。

他們髮髻精潔,面容細膩,都是一副濁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樣兒,洛神廟中的血污模樣早就蕩然無存,顯然是早已梳洗完畢,且都換過了新的衣服。

自漢以來,貴族所着的裳服雖然還是大襟右衽的款式,但是無論面料還是細節,都有了微妙的變化。那些織物似乎更爲柔軟細密,特別是陸焉所着的淡紫袍子,初一看袍面光潔雪白,微泛瑩光,再仔細看時,才知道那瑩光中還帶有紫意,說不出的清逸脫俗。然而長袖翩翩,如流水一般逶迤而下,清韻中又多了幾分貴氣。

織成不敢對上陸焉清水般的目光,趕緊移了開去。或許是來自浮華的現代社會,每次看到陸焉,都不由得爲他風儀所懾。讓她想起小時候,第一次看到夏夜裡盛放的曇花,震驚、讚歎、還有……自慚形穢。

曹丕倒也穿了件錦袍,只是與他的身份相比,這袍子實在普通到乏善可陳。不過他這個人坐在那裡,肩背筆直如削,坐姿挺拔如鬆,下巴微微揚起,深黑的眼瞳雖未正視她,卻有一種掩不住的鋒芒。織成的目光只在他身上一點,便輕飄飄地移了開去。她不想正視他,免得感受到那種冷淡之下的壓抑感。

與陸焉不同,倒是曹植,讓她有種奇妙的熟悉。

其實與後世宋元明清的錦相比,無論是配色還是圖紋,漢錦都要莊重得多。然而曹植的袍色,永遠是最奪目的那種,上面的禽鳥花紋,極盡繁瑣之能事,典型的貴族公子作派。偏偏他又從來沒穿端正過,不是領口半敞,便是襟懷斜歪,一條碧玉雙扣鑲金帶,也是隨隨便便一系。

在別人就是行爲不修,在他身上,卻自有一番隨意瀟灑的風度,不但不覺得違和,還令人不由得心爲之折。

(美男真多啊!!!)

來前的培訓中,織成也學過一些粗淺的禮儀,雖不精,但想必作爲“甄氏旁支”的不起眼的女子,也不必表現得怎樣典雅,當下織成只是半蹲着行了一禮,更是相當大大方方地回答說:“三位貴人容稟,想我那族姐出身嫡支,又風華絕世,還得到三位的庇廕,尚且落得如此下場。而我這樣一個弱女子,又哪裡會有那種福氣,棲身於達官顯宦之家?所以陸君一番好意,請恕我不能接受。”

她沒有再自稱什麼“奴”,雖說人在矮檐下,不知不低頭。只是這低頭,也要看往哪裡低頭。她心性敏感,自然感覺得到,陸焉的話語中尚對她有三分憐憫,但這憐憫亦不過是隨意而生罷了。且他對她有些上心,大部分的原因恐怕還在於那不知去向的陽平印。而另外兩個貴公子其實不過是隨口一說,根本不會真正幫她,她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你竟不肯接受瑜郎的好意?真真是個倔強的小娘子,這一點倒有些象阿洛,不愧是甄家的血脈。”

曹植對她這番話語倒是大出意料,不禁道:

“那你想去哪裡?若不在陸府,去鄴宮也不錯。要知道在鄴宮之中,哪怕是個小宮女,衣食也要勝過尋常小戶人家的千金,而且我會交待他們,將你安置在一些清靜的宮院,只怕一生一世,也見不着幾個貴人,說不定倒合了你心意。”

他並不是傻瓜,從織成這看似謙和的話語中,已聽到了幾分傲骨。他出身顯貴,見到的女子多是宛意奉迎的性子,若換了別的女子,聽到他們三人這般身份地位,還肯花費心思來安置自己,不知該有多麼感激。誰知眼前這女郎卻是不屑一顧,故此心口發堵,說到最後時,便有了幾分賭氣的意味。

“我看這位小娘子,也不象是甘願寄人籬下之人。”

曹丕端起一隻瓷盞,修長的手指,輕輕撫弄盞身:“人各有志,何需多言。”

“不去鄴宮,亦不肯留在我陸府的別院,不知女郎又做何打算?”

曹丕兄弟認爲織成是甄氏旁支女,故稱上一聲小娘子是合適的。但陸焉似乎從洛水中初遇織成開始,便一直使用“女郎”這個更親近亦更尊重一些的稱呼,一點也沒有改變的意思。

織成已經打定了主意。

這位陸焉,雖然一派出塵的氣度,但單憑那與其身份絕不相符的陽平印和屠龍術,便知道他身上也有許多秘密,又豈是一個清靜無害的世家公子那樣簡單?陽平印對他來說至關重要,偏偏又是在自己與他二人面前活生生地消失的,他豈能不放在心上?

他看似言語懇切,態度真摯,但讓自己這樣一個來歷可疑的女子留在陸府別院被照顧,或許心裡打的是監視軟禁的主意。而自己來此時空,是以三年爲期,她並不是來豪門貴庭混吃等死的米蟲,不管去哪裡,自然是直奔“流風迴雪錦”這個主題,哪有時間與他們來虛與委蛇?

“多謝各位好意,但我知道有個去處,不必見到什麼貴人,衣食無憂,也不用爲婢爲僕。恰好我也擅長這門技藝,應該求生不成問題。”她擡眼看着陸焉,眼神一片坦然。

“你說的地方是……”

“織造司。”

這個時代棉花還沒出現,所以棉織品是沒有的。紡織物多來自於樹皮、麻、葛等,從中提取纖維後織成布料。老百姓多穿麻,稍小康一些的會穿葛,葛布中細葛光滑柔軟,有些接近棉的質感。至於紈絹絲綺綃緞絨之類,那是有錢人才穿得起的。

而天下最貴重的紡織品,是錦。

錦,是唯一加以“金”旁造字的紡織品,意思就是價值等同於黃金一樣珍貴的帛,有寸帛寸金一說。

據說最初專門養出一種蠶,結五色繭後,分別煮出細而有瑩光的蠶絲後,織在一起,重新又染上鮮豔的色彩,織物就稱之爲錦。這種美麗的蠶絲織品,早在春秋時期就已經出現了,並獲得了達官貴人們長盛不衰的喜愛。

錦中最貴重的,乃是蜀錦。

四川是中國蠶桑的主要產區,漢代沿襲秦制,劃這裡爲蜀郡,而成都則是蜀郡的治所。蜀錦在東漢時已負盛名,織工利用流經成都的一條江水來濯洗錦面,錦的色澤很鮮麗,又因濯錦者沿江不絕,致使江水呈現五光十色的景象,猶如一匹巨大的錦緞,所以江水得名濯錦江,而成都被稱爲錦城。

漢末時朝廷還在成都專門設官職,專門集中管理織錦工匠及織錦事宜,稱爲錦官。此時成都又名錦官城。

到了三國時,劉備治蜀時,贊同丞相諸葛亮的意見,大力發展經濟,特別重視農桑,尤其是織錦的生產。他們利用蜀錦的產出換取大量的金錢以購買軍資,錦的品種更加豐富,紋路變化多樣,不僅用於穿着,甚至牀被、桌圍、轎輿等多有使用,盛極一時。無論是高官顯宦、還是富商巨賈都爭相購買,甚至是仕子們都趨之若騖,最高價一匹錦能賣數十萬錢,錦官城更是成爲天下織錦的主要產地與集散中心。

劉備曾多次贈送東吳各類織錦,其中一次就輕易贈送“重錦”千匹來鞏固兩家聯盟,以示親善的意思。

到了去年,也就是建安十六年,劉備奪取了益州,大賞羣臣,更是賜給諸葛亮、法正、關羽、張飛等人各數千匹蜀錦,這個數目就相當驚人了。由此可以推斷,蜀漢倉庫中積攢的各類錦絹織物,起碼也有百萬匹之多,可見國力雄厚。

後來連曹操也意識到了錦這種織物背後所蘊含的巨大商機,他連年征戰,軍資多有不足,便把主意也打到了錦的生產上。不但鼓勵百姓多植桑麻,甚至還令人多次購入大量昂貴的蜀錦以供研究,還在專供皇室親貴衣食住行的尚方御府之下,設立了專門的織造司。

所生產的織物中,以錦最爲優質,當時曹操尚未被封爲魏王,但後世爲了方便,還是稱爲魏錦。經過數年經營,魏錦雖然品種之多比不上蜀錦,但時有一二珍品,也算是能標新立異了,並且多少緩解了一些軍費的壓力。

據史料記載,曹操這織造司下共有織坊五十餘間,織工數千人,最盛之時達到過一萬多人。在純手工作坊的這個時代,想來此場面還是很令人咋舌的,有點後世工廠的雛形了。

織成在穿越前想過種種來三國後的可能發生的事件,也考慮過如果萬一沒找到甄洛又該如何,答案就是可以去做織工!

先前她冷靜想過,若是甄洛真有那“流風迴雪錦”,必爲曹丕等人所贈送。眼下她與他們地位懸殊,交情亦不夠,若是貿然開口打聽,恐怕只會惹來他們的懷疑,反而不妙。

但任是怎樣珍貴的織錦,都不是平空變出來的,其根源必都是出自於織坊!

即算那錦並非是本地所產,不管是來自蜀地還是東吳,以目前曹操對於織造司的重視,曹氏兄弟既然得到此錦,又豈能不令人精心研究甚至是仿製之理?自己當初在研究紡織知識時,也發現後世流傳的魏錦品種之中,有很多的確是仿蜀錦所制。

如果自己前往織坊,一是陸焉想要控制自己,就沒那麼容易。她雖還不知陸焉的父親究竟是什麼職務,但織造司隸屬上方御府,上方御府又歸九卿之一的少府所管轄,可是堂堂正正的“國營企業”,不是私人作坊,也算不進陸家的一畝三分地。二來織造司算是當代技術最爲雄厚的紡織工廠,自己只要在那裡站穩腳跟,那麼不但是有可能找到“流風迴雪錦”的奧秘,說不定還能再學到一些別的技術,在三年後返回現代社會後,對進一步改進布料設計新款還能有所裨益,倒也不枉了來此一行。

想到此處,更是堅定了前往織造司的決心,目光熠熠,朗聲道:“我出身寒微,幼時多習女紅,想來想去,只有紡織一道略爲精通,便想依恃此道謀生,還望三位貴人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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