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啓篇 02 只爲她,皇權翻覆
“阿彌陀佛!”東行和尚露出不忍的神情,閉上眼,飛快的默唸往生咒。
褚琪炎抿着脣角,一時沒有作聲。
李林左思右想,最後還是很不確定的揣測道:“難道是有人挾持皇上,強迫他下了命令?”
李瑞祥是皇帝的心腹,又是左膀右臂,他的變節,極有可能是這些殺戮興起的關鍵。
不,不是極有可能,而是——
這件事,一定是他做的。
那些暗衛對皇帝而言,就是一些會喘氣兒的殺人工具,他對他們的控制手段極爲嚴苛,那些人,通常都是直接從他那裡拿命令辦事的,如果說在這世上除了皇帝還另有一個人可以驅策的了他們,那麼——
那個人,就只有可能是李瑞祥了。
“現在的關鍵是,李瑞祥背後的人——是誰?”最後,褚琪炎道,簡短的幾個字,卻是字字切中要害,犀利非常。
“在京的幾家王府,無一倖免,屬下也實在是想不明白!”李林道。
皇帝是個疑心病很重的人,他的兄弟,就只有褚信一個,而他的兒子們,爲了方便操縱控制,全都被他安排在京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這一夜之間,所有的王府全都遭到洗劫,這就說明,真正的幕後黑手,不可能在褚家的人中間。
李林想來,就更加的膽戰心驚,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不可思議的低呼道:“那李瑞祥,難道——難道他是南華人安插在朝中的奸細嗎?”
動用了這麼血腥的一場屠戮手段,這樣大的手筆,已經是用任何私仇做理由都解釋不通的了。
李林的這個想法,已經成了唯一有可能成立的解釋了。
“殿下,現在該怎麼辦?太子殿下馬上就要回府了,皇上沒了,現在能夠主持大局的就只剩下您了!”飛快的定了定神,李林道。
“我?”褚琪炎聞言,卻是自嘲的冷笑了一聲,“我現在這個樣子,我還能顧得上誰?”
那個置頂暗殺計劃的人考慮的十分周到,他往各家王府都派遣了殺手行兇,卻唯獨沒有動東宮這邊,這種情況下,他已經是不需要留着他褚琪炎來背黑鍋了,那麼就只有最後一種可能——
那人已經得到消息,知道了他此時的現狀,既然知道他必死無疑,也就實在沒必要再額外派人過來了。
從這一點上看,這個人,還真是算無遺策的。
李林聽了他的話,先是一愣,然後再看他遍佈毒氣的一張臉,心裡就越發的不是滋味,聲音沙啞道:“殿下——”
“別廢話了,先去把我吩咐你的事做了!”褚琪炎卻道,他的時間本來就不多了,現在又有來自外力的威脅,實在一點的時間也不能浪費,“再叫人去前院那裡盯着,一會兒父王回府,若是要叫我過去,就跟他說,說我有急事出府去了。”
這個時候,他是誰的閒事也不願意浪費精神去管。
生在這皇室之家,什麼父子情,兄弟義,那全都是無稽之談,權利和利益纔是最實在的東西,只有褚潯陽那傻丫頭纔會飛蛾撲火,爲了所謂的親人不顧一切。
這個時候,李林更希望的是挽回大局,但是也誠如褚琪炎所言,他現在都已經註定是個將死之人了,何必還要浪費最後的力氣?就算挽回了大局又怎樣?也不過只能是爲他人做嫁衣罷了。
“是!殿下您先休息,屬下這就去安排!”嘆息一聲,李林應了聲退下。
褚琪炎於是就重又閉了眼,閉目養神。
這一次李林去的時間仍然不是太長,只半個時辰左右就已經回來了。
“殿下,延陵大人到了!”李林隔門通稟。
因爲京城之內風雲突變,褚易民又險些被刺身亡,他回來之後,整個東宮裡就已經全部亂了套,雖然褚琪炎的這個院子位置比較偏僻些,也是隔着門就能聽到後院那邊嘈雜一片慌亂的吵嚷聲。
聽了李林的聲音,他便掀了掀眼皮,翻身坐起,整理了一下衣物才道:“進來吧!”
東行和尚起身,往後退到一邊去,事不關己的閉目捻佛珠。
李林從外推開門,側身讓路,“延陵大人,請!”
這會兒延陵君卻是換下了那身官服,穿一件剪裁得體的黑色長袍,金線緄邊的袖口,燈光下,有種詭異又華貴的感覺。
只是他的氣色太好,脣角一如常往,噙着一抹笑,這一身眼色暗淡的黑衣非但不叫人不覺得不起眼,反而更添幾分氣勢。
此時,兩個人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褚琪炎的面色看起來就更加不好。
“長孫殿下的氣色不好?是不舒服嗎?”延陵君進門就已經笑問。
他這個人,從來都隨性不羈,也不等褚琪炎說什麼就自來熟的一撩袍角,彎身坐在了之前東行和尚坐過的那個繡墩上。
褚琪炎如今的這副臉色,根本就瞞不過人,於是也不在他面前欲蓋彌彰的遮掩什麼,只就強大精神道:“怎麼,今夜延陵大人沒有進宮去湊熱鬧嗎?”
皇帝駕崩,這就是天大的事,他這裡的消息雖然會比其他渠道靈通,但是他相信延陵君那邊來消息絕對也不會比他慢。
“呵——”延陵君啞聲一笑,果然也不打馬虎眼,“宮裡現在亂哄哄的,長孫殿下您這個龍子皇孫都不急着去御前盡孝,本官這個外人——何必憑空去惹一身腥?”
他說着,似乎也不想過分糾纏,直接就是眉毛一挑,看了眼站在旁邊,明顯臉色不好的東行和尚道:“怎麼長孫殿下今天擺在這裡等我的不是您的親信死士,而是德高望重的東行禪師啊?這又是要唱的哪一齣?”
他會這麼冷嘲熱諷的,褚琪炎也不見怪,嘴角略一抽搐,便就不耐煩的閉眼緩了口氣道:“你和今夜諸事有沒有關係都不要緊,本宮今天請你過來,也不是爲了追究這個的,咱們不浪費時間了,就開門見山的說——”
褚琪炎說着一頓。
延陵君瞧着他的表情,倒是很給面子的稍稍坐直了身子,遞給他一個“你說”的眼神。
褚琪炎和他之間本來就從一開始就相看兩厭,乾脆就移開了視線,冷冷道:“做筆交易吧!”
“什麼?”延陵君聞言一愣。
“你和陳賡年是什麼關係?”褚琪炎道。
延陵君的眼中隱晦的閃過些什麼,面上卻是笑容不改,只含笑看着他。
褚琪炎是沒有時間和他再去浪費的,語氣一沉,就進一步逼問道:“或者明白的說——你和鬼先生延陵壽之間——是什麼關係?”
他的這些話,雖然就只是試探,延陵君也自信不會被他拿住任何的把柄,但是這一夜風雲突變之後,這整個西越的天下就要天翻地覆了,也實在是沒有必要再鬥下去了。
延陵君並不否認這重身份,只就挑眉打量了他一眼,然後頗有些幸災樂禍的笑道:“且不說你身上中的毒有沒有的解,但你應該知道的是——我是不會救你的。”
皇帝一死,這整個京城之內,唯一有可能頂立門戶的就只有褚琪炎了。
救他?
這怎麼可能?
旁邊的李林聽着他的語氣,心裡就立刻升起一線希望,剛要說話,褚琪炎已經冷冷的開口,“本宮知道,你我之間也沒有這樣的交情。我不需要你救我,我死之後,這西越的天下間,你想拿什麼就拿什麼,但是現在——我要你手上的一樣東西!”
“殿下——”李林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了。
如果延陵君真是鬼先生延陵壽的傳人,那麼他就還是有希望可以救回褚琪炎,他就是想不明白,爲什麼明明還有求生的機會,褚琪炎爲什麼就是要一心的執着於自己的身後事。
“你閉嘴!”褚琪炎不耐煩的打斷他,然後重新正色看向了延陵君,“本宮方纔聽東行禪師提及,鬼先生的手中曾經握有當初聶陽女帝留下來的一件遺物,那件東西——可是在你手上?”
延陵君倒是沒想到他會是爲了這個,難免怔愣了一瞬,沉吟着扭頭去看了東行和尚一眼。
東行和尚心中有愧,又有苦難言,面色間就難掩的帶了幾分尷尬。
延陵君的心思活絡,自然也就馬上想通,忍不住笑道:“長孫殿下您這如意算盤打的這樣響亮,這樣——真的好嗎?”
褚琪炎不接話,他也不介意,長出一口氣,起身走到窗前站着,聽着遠處吵嚷不休的人聲,語氣冰涼道:“這一夜之間,你褚氏一脈被人屠戮殆盡,而你自己又身中劇毒,命不久矣,這根本就是個迴天乏力的局面,你現在這樣大方的送了本官這個人情,本官卻要贈你靈物,度你借屍還魂,捲土重來嗎?這筆買賣——是不是你長孫殿下太過異想天開了一點兒?對我——可沒有好處!”
彼此之間勾心鬥角打了整整六年的交道,褚琪炎有多大的野心抱負,延陵君是一清二楚的,苦心籌謀多年就只爲了那個皇位,如今眼看着近在咫尺——
就讓他這樣死,他不甘心是一定的。
所以延陵君會這樣想,根本不足爲奇。
“就算本宮爲的就是捲土重來,那和你又有什麼關係?”褚琪炎自知誤導了他,卻也不解釋,只道:“你在我朝中蟄伏多年,如果只是爲權爲勢,早就應該心滿意足了,橫豎你要謀的又不是那個位置,以你的手段,在我有能力重新橫刃於你面前阻擋之前,你的目的肯定也一早就達到了,不過是個各取所需的順水人情罷了,你又何必計較的這麼清楚?”
延陵君可以將他的野心看穿,他也一樣能夠摸清楚對方的脾氣——
如果延陵君所爲的就只是位高權重榮華富貴,那麼也就不會這麼多年以來都對他們父子敬而遠之了,至於說謀朝篡位——
以他這樣一個外來者的身份,即使朝中人脈再廣闊,這樣的根基也不足以簡單的成事。
這兩人,各懷鬼胎,橫豎明爭暗鬥都已經不止是這一兩天的事情了。
彼此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也已經是多說無益了。
延陵君遲遲不肯表態,這個時候的褚琪炎卻已經漸漸失去了平常心,因爲中毒,他的胸口總能感覺到壓着一口氣,壓抑的久了,此時就忍不住的咳嗽了起來。
在窗前站了許久的延陵君也終於回頭,衝着門口道:“深藍,你進來!”
“主子——”深藍快步走進門來,直接站在了門口。
“你現在回府一趟,在我書房桌子的下面,左側邊緣往右數的第四塊方磚下面有個暗格,你去把裡面的盒子拿來給長孫殿下吧!”延陵君道。
深藍的眼睛眨了眨。
延陵君會用心收着東西不多,而且他一直都和褚琪炎父子不對付的,爲什麼要拿來給褚琪炎?
只不過她卻知道主子的事情不能隨便打聽,當即就恭敬謹慎的應了,“是,主子!”
深藍轉身跑了。
延陵君又回頭看了褚琪炎一眼,然後就是微微一笑,什麼也沒再多說的舉步走了出去。
這邊李林在不住的給褚琪炎撫着胸口順氣,然則褚琪炎劇烈的一番咳嗽之後,就是喉頭一熱,又是一口黑血噴出。
“殿下——”李林的臉色慘白,慌亂不已。
東行和尚不能坐視不理,趕忙上前來又給他把了脈,最終也不過是遺憾的搖頭一嘆——
這毒,他是真的無能爲力。
“太醫——快傳太醫來!”李林失控的衝着門外大喊。
“不用!”褚琪炎吐了血之後倒是慢慢的緩了過來,擦了把嘴角,攔下了他道:“你還是親自往延陵君那裡跑一趟吧,皇上駕崩的消息不可能藏得住,京城之內肯定馬上就要亂起來了,我不放心!”
那引魂鈴,他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李林也是拿他完全的沒有辦法,只能生着悶氣應了。
褚琪炎於是就又吩咐道:“在吩咐馬房的人備車,一會兒——”褚琪炎說着,就又咳嗽了一聲,“我要用!”
李林心裡狐疑,但如今是真的早就沒了心情多問,答應着趕緊去了。
褚琪炎坐在榻上,明顯是沒什麼精神,緩了口氣,才又擡頭看向了東行和尚道:“本宮眼見着時日無多,這最後一點的時間,恐怕還要借你的佛門清淨地一用!”
他這便真是要將這京城裡面全面崩盤的局勢棄之不顧了。
東行和尚也無話可說,只能點頭應了。
從東宮出來,延陵君走的是往衙門去的方向。
這個時候,宮裡皇帝駕崩的消息雖然還沒公開,但是各家慘遭殺戮的王府卻已經炸開了鍋,幾乎所有的禇氏子孫都盡遭屠戮,相對而言,這一次對禇氏的闔族清洗甚至比當年憲宗所做的那一次更加徹底和殘酷。
如果不是爲了滅他一國,還有什麼人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主子,您覺得這件事——到底是什麼人做的?”思慮再三,淺綠終於忍不住問道。
直接出手的人是李瑞祥,但他這個大總管算是位高權重,可是作爲一個閹人——
任憑是誰都會覺得他的背後另有主使。
“就是他,還能有誰?”不想延陵君卻道,語氣篤定,“嚴格說起來,做到這一步的,極有可能是南華方面針對西越的陰謀,但事實上——縱觀他滿朝文武,卻絕對沒有任何一個人有這樣的能耐,能把事情做絕到了這個份上,刺殺一次皇帝,就足夠他們擔待巨大的風險,更別提對整個禇氏一門全部下手屠戮,而且——”
延陵君說着,臉上笑容就已經不知道何時斂去,脣角抿成了一條線道:“你們不覺得李瑞祥他下這樣的狠手,其中只爲泄憤的成分遠高於要留着後路,謀朝篡位的野心嗎?”
如果李瑞祥是要幫什麼人來奪取西越的江山的話,那麼在他毒殺帝后又血洗各個王府的同時,與他合謀的人就應該趁虛而入,攻入京城了。
可是——
現在卻什麼後續的動過也沒有。
幾個丫頭互相對望一眼,都是百思不解。
“今夜之後,整個禇氏王朝只怕就要全面崩塌了!”想了一想,還是淺綠說道:“那麼主子——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三條路!”延陵君晃了晃手指,語氣卻是一貫的不怎麼莊重,“第一條,就像褚琪炎方纔給我開出來的條件一樣,控制褚褚易民做傀儡,他必定全在我掌握之中,我想要做什麼都成;第二,馬上進宮去和李瑞祥談一談,如果能爭取到與他結盟,然後在他現在所做的程度上補一刀,徹底踏平整個禇氏一族,那就改朝換代,這整個西越的天下都是我的。”
延陵君的話,就只說到這裡。
可是他卻既沒有去找褚易民“談談”,走的這一條路也不是進宮。
他看不上褚易民,這一點他身邊的幾個心腹都心領神會,但李瑞祥那裡——
明明是個門路的。
“李大總管那裡,主子是還拿捏不準他的圖謀吧?”衆人各自沉默,最後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映紫。
延陵君莞爾,但笑不語。
李瑞祥的種種舉動都太瘋狂,這個人,十分的危險,貿然的主動接觸,一點好處也沒有。
他不說話,幾個丫頭也不敢聒噪,又再沉默了一陣,淺綠突然就又想起了什麼,不解道:“主子方纔不是說一共三條路嗎?可是您就只說了兩條,那第三條是——”
她的話音未落,身後的巷子裡就突然有一騎快馬追出。
衆人連忙戒備。
映紫回頭看了眼,就壓住淺綠持劍的手道:“是桔紅!”
衆人鬆口一口氣,延陵君順勢收住繮繩,片刻之後,桔紅就已經奔到跟前,也不廢話,直接稟報道:“主子,各王府的情況都已經打探清楚了,各家僕從的損傷概不做數,但是皇族一脈,全無倖免。”
“全。無。幸。免。”延陵君咬文嚼字的緩慢重複了一遍,再次確認道:“一個漏網之魚也沒有?”
“那倒不是!”桔紅道:“除去東宮褚易民和褚琪炎父子,還有一個人,就是住在城外行宮養病的簡小王爺,在京城各王府出事的同時,李瑞祥也派了一隊暗衛直奔行宮,但據說——還是被他僥倖給逃了。”
褚易簡!
這個衆人皆知的廢人,居然會有這樣的本事?難道只是巧合嗎?
淺綠靈機一動,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主子方纔所說的第三條路,難道是指——”
是褚易簡嗎?
如果他能從皇帝精心訓練的暗衛手中逃脫,那就說明,他絕非池中物,也是有問鼎天下的資本的。
“現在已經沒有第三條路了!”延陵君卻是突然說道。
他的目光突然一冷,“桔紅你馬上進宮去見李瑞祥,告訴他,這個人,我幫他解決,稍後我會親自進宮去和他談。”然後又對映紫道:“你走一趟東宮!”
褚易民一次不死,李瑞祥肯定還會再度出手,雖然未必就用得着他的人,但是——
作爲合作的誠意,這至少是個態度的問題。
“是!”衆人都知道這一次茲事體大,也不敢怠慢,都連忙答應了。
兩人才要策馬離開,延陵君卻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就又叫住了映紫道:“你的目標,只管看着褚易民就好,至於褚琪炎——他要做什麼都隨他去,不用管他了。”
他要踏平的,是南華風氏的朝廷,他和褚琪炎之間沒有深仇大恨,這一番動盪之後,這天下勢必也還要重尋一個歸屬,這樣一來——
他倒是寧願成全了褚琪炎,也總好過便宜了南華方面的任何一個人。
兩個婢女也顧不得深思計較,趕緊的領命去了。
延陵君先去了趟刑部的衙門,利用職務之便,下了一道通緝令,同時又分析出褚易簡可能的去向,安排了自己手下暗衛去設卡攔截,一番佈置,等到忙完了,已經是黎明時分。
深藍在門口探頭探腦的等了有一會兒了,此時連忙進來。
“東西送去了?”延陵君問道。
“是!已經交給那個叫李林的侍衛了!”深藍道,避着他的視線,過了一會兒,終還是忍不住的說道:“東宮的侍衛護送一輛馬車去了皇覺寺。”
“嗯!”延陵君淡淡的應了聲,事不關己的舉步往前走。
“主子!”深藍到底還是性子直,猶豫再三,還是鼓足勇氣叫住了他,“關於潯陽公主的事,那會兒您去東宮的時候怎麼隻字未提?”
查明褚潯陽的下落之後,今天入夜他本來就是衝着東宮褚琪炎那裡去的,可是半路得到褚琪炎和褚潯陽出事的消息之後,他卻又只當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掉頭就走。
他們主僕在西越帝都的這六年,雖然表面看來他和褚潯陽之間沒有任何的關聯,甚至爲了爭奪楚州的軍權,褚潯陽幾次給他壞了事,但是仔細的觀察,深藍卻不難發現——
對於和褚潯陽有關的事,自家主子其實全都分外上心。
“橫豎已經一切都成定居,無利可圖的事情,還提它做什麼?”延陵君道,語氣平緩而不帶任何的情緒起伏。
深藍是總覺得他和那潯陽郡主之間是有點什麼,只那一點的感覺十分微妙,似乎很難掌握。
延陵君舉步往外走,深藍心事重重的跟着。
他走了兩步,就又問道:“給蘇卿水的密信確定已經發出去了嗎?”
“是的!”深藍回過神來,連忙應聲,“千機閣的消息渠道很快,應該很快就能得到卿水公子那邊的迴應。”
“嗯!”延陵君頷首。
他要拿下帝都,必須得要蘇逸裡應外合的配合。
他隱姓埋名蟄伏西越這麼久,所等的——
不過就是這個契機,一定要牢牢把握。
至於褚潯陽——
他承認那天他主動請纓前去監斬,就是因爲提前心裡隱隱的有種預感,覺得她會回來,只是還是沒有想到,她居然真的不顧一切的趕回來,那一刻,看着她於遠處蕭條一片的街巷裡策馬而來,他實在不知道自己心中所持的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從來就沒有那麼一次,是那樣的不願意看到她。
明知道這是一個請君入甕的必殺局,明知道她此次回京就絕無生還的可能,可是這個一向都聰慧靈秀的女子還是飛蛾撲火,不顧後果,不顧一切的回來了的。
她的迴歸,看似是個意外,但其實他是知道的,那是必然。
那一夜橋頭相遇,她醉語呢喃說過的那些話她自己也許早就不復記得,他卻經年不忘,她可以爲了她的父兄毅然遠走,以女子之身征戰沙場,今時今日,她的父兄命在旦夕,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選擇獨活於世的。
這個女子,看似強悍精明,實際上卻是天真,甚至是傻的利害呵——
曾經是有那麼一瞬,他是想過要強行將她救下的,可是失去至親的痛,他自己感同身受,他知道——
這世上,原就沒有超脫於仇恨之上的救贖。
如果她要惜命,便就不會執意趕回來,他是她的什麼人?萍水相逢罷了,還是一場被她轉身之後就徹底遺忘的相識,他憑什麼要去強迫她改變初衷?
他救不得她,因爲——
她不需要!
於是放任自流,最後還是隻能站在陌生人的立場,看她的結局。
“傾他一國,滅他滿門!”這誓言,曾是她的,亦是他的。
他腦中一直縈繞不去的記得那夜她笑的綿軟又狡黠的一雙眸子,可是在伺機而動,報仇雪恨和見親人最後一面之間——
她選擇了後者。
而他,從一開始就錯失了選擇的機會,於是只能執着的繼續固守曾經她替他指明的那條路。
這一生孤獨,可是夜風襲來,延陵君便會突然覺得害怕——
害怕此後茫茫一生,他終將永世難忘那女子笑的慵懶又頑皮的一張臉。
萍水相逢,她給了他這一生裡最真實的一個笑容;
而那夜臨橋當風,她所施捨的那口酒,似乎註定了要讓他醉上一生,再也醒不過來了。
從衙門出來,延陵君就直接去了皇宮。
而彼時的皇宮內外早就亂成一團,各處宮門的守衛早就不見了蹤影,無數的宮人包袱款款,驚慌失措的奪門而出。
這個時候,出入宮門都已經如入無人之境。
對於這樣的局面,延陵君絲毫也不意外,仍舊沒事人似的長驅直入,直接去了皇帝的寢宮。
彼時那一座宮殿裡的宮人也早就逃的一個不剩,天光大亮,正殿的大門敞開,那整個殿中卻是屍橫遍地,躺到了大片黑巾蒙面的屍首,粗略一數,不下百具。
延陵君也沒想到這裡等着他的會是這樣的局面,當即愣了一下,眉頭微蹙。
深藍則是抖了一下,下意識的扯住淺綠的袖子,“姐姐——”
那大殿當中,只就正襟危坐了李瑞祥一個人,他的面容清俊,臉上表情也如往常一般平靜又冷淡,但是顯而易見,周身上下卻透出了一股凜冽的殺起來。
他的身邊還面無表情的站了最後一個黑衣人,十分平淡不起眼的五官,是個身段高挑,身形瘦削的女人。
“這些——就是皇帝陛下的神秘暗衛嗎?”走進門去,延陵君直接開口問道。
這些人是被毒殺的,他是一眼看穿的。
李瑞祥的視線落在他臉上,只道:“我的人去東宮,沒有拿到潯陽郡主的屍骸,追蹤攔截褚琪炎的人全都被他幹掉了,褚易簡方面的事,你可以不做,現在——幫我找到他!”
他的聲音本來很冷靜,但是說着說着就開始隱隱的發抖。
延陵君注意到他擱在桌上那隻手,手指緩慢的蜷縮捏緊,而整張臉上的表情也幾乎都在這個過程中全面崩潰,肌肉隱隱的抽搐。
褚潯陽?
竟然是因爲褚潯陽嗎?
李瑞祥親手推動的這一場顛覆了整個王朝的血腥屠戮,竟然——
是爲了褚潯陽嗎?
“爲什麼?”延陵君不由的倒抽一口涼氣,脫口問道。
李瑞祥的眼睛通紅,這個時候,似乎已經控制不住情緒,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能說,只就聲音冷硬的重複,“要把她的屍骸搶回來!”
因爲褚易安窩藏前朝餘孽一事爆發,皇帝勃然大怒,李瑞祥便利用衆人熟知的他多疑冷血的性格通過適容給暗衛傳遞了假的擊殺令,這一夜,皇帝的暗衛幾乎傾巢出動,只當是皇帝因爲褚易安一事心灰意冷,對兒子們起了疑心,於是分頭行動,去了各家王府行刺。
誠然,皇帝就是再氣,也不能是要把自己所有的兒子全都一網打盡,一個不留的。
暗衛們被騙,分頭執行任務之後,互相一見面,馬上事情敗露就要起疑,於是李瑞祥緊跟着又用皇帝控制他們的秘藥將他們全部滅口,現在唯一留在外面沒有回來覆命的一支,就是去對褚易簡動手的人因爲沒能成事而在外追蹤。
李瑞祥的情緒十分反常,延陵君知道不能刺激他,於是就不再多問,權衡了一下,就點頭道:“好吧!”
李瑞祥撐着桌子站起來,適容趕緊從旁扶了一把他的手。
延陵君嘆一口氣,回頭給淺綠使了個眼色道:“帶路吧!”
“是,主子!”淺綠應了,轉身往外走。
李瑞祥兩人跟了出去,延陵君倒是沒隨——
很熟褚琪炎也撐不了多久了,如果不是李瑞祥堅持,他也不覺得還有必要去走這一趟,只是麼——
“主子,潯陽郡主的屍骨,難道真是被長孫殿下帶走的嗎?”深藍忍不住問道。
褚琪炎對褚潯陽的確是心存不軌,這一點,延陵君是有所察覺的,只是以那兩個人的爲人,他卻不怎麼看好罷了。
褚琪炎死也就死了,做什麼還要一併帶走了褚潯陽的遺骨?
想到褚琪炎向自己索要引魂鈴的經過,延陵君突然就意識到了什麼,連忙一撩袍角,轉身就走,“回府!”
延陵老頭兒年紀大了,不願意收拾東西,所以蒐羅到的許多珍貴的醫典之類的東西都早就交給了他。
延陵君回府之後就直奔書房,從一堆發了黃的典籍當中找到了那份聶陽女帝留下的手札,那手札只剩一半,他一個字一個字飛快的看過去。
深藍探頭探腦的在後面,眉頭皺的死緊,“這引魂術,真的靠譜嗎?”
“所謂的借屍還魂,只是民間傳說,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這麼一回事我不知道,但就算是有,這種事也一定要是要靠機緣的,就算這引魂鈴真能引人超度,如果遇不到剛好合適的軀殼收容,還不是白忙一場?”延陵君仍舊快速的瀏覽那手札的字裡行間,一面慎重說道:“褚琪炎要存了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心思這不奇怪,只是他的手上纔剛沾了東宮數百人的血,還要跑到佛門聖地去求超脫——他不是這樣的人。”
嚴格說來,他和褚琪炎是同屬於一類人的,他們都不是什麼好人,但是貴在有自知之明。
明明是個殺孽深重的惡人,還不至於這麼沒臉沒皮的再去佛祖跟前裝信徒。
何況——
褚琪炎要一併帶走了褚潯陽的屍骨,這件事也一樣透着古怪。
容不得多想,延陵君將那手札殘章一收,塞到袖子裡,就又火急火燎的快步出了門。
李瑞祥一行早他們一步出城,卻沒有想到僥倖從暗衛手中逃脫的褚易簡併沒有遠走奔命,居然甘冒奇險潛了回來,見到李瑞祥這一隊人馬出城,就直接下令截殺。
延陵君趕過去的時候,雙方正殺的昏天黑地。
李瑞祥現在雖然渾身殺氣,但是心神已經亂了,並不願意在這裡浪費時間,適容看到戰局一直僵持,纔要出手,卻被他攔了。
“褚易簡!”李瑞祥自馬車上下來,“你也不用在我的面前演戲,來裝什麼深明大義的禇氏子孫,本來我是沒打算放過你的,但是能從褚沛的暗衛手下脫困,這是你的本事,現在我不想再和你糾纏,我也不用你感激我替你手刃了陷你禇氏一門於萬劫不復的仇人,從此以後,咱們各走一邊,兩不相干!”
所有事情真正的罪魁禍首就都只是褚沛,在這件事上,他和褚易簡之間甚至可以算是同仇敵愾的,唯一不湊巧的是——
褚易簡也姓褚。
並且——
再怎麼說他也是適容的兄長。
而褚易簡方面爲了殺這一記回馬槍,也只是爲了自保,同時爭取局面。
這是這個當口,誰也不能信誰,褚易簡還是有些猶豫。
“簡小王爺,蘇卿水正在路上,京城動亂,他馬上就會帶人進京平亂,您感興趣的話,可以先回宮去,等着和他談一談,您放心吧,李大總管的身家清白,現在封鎖各城門的都是我從九城兵馬司借調過來的人,你可以不信他,也可以不信我,但是這個局,卻是值得賭一賭的,不是嗎?”延陵君策馬從後面上來。
他和蘇逸籌謀計劃了許久,這一次裡應外合,絕對是天衣無縫。
褚易簡也知道他自己的處境不容樂觀,一定要死磕,或許是能手刃了李瑞祥,但他自己也得不到什麼好下場,而且——
誠如李瑞祥所言,他們之間——
沒必要!
褚信早幾年就已經不存在了,睿王府裡死的那些人,他一個也不心疼。
這一番阻礙耽擱,延陵君和李瑞祥這一行感到皇覺寺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卻得知褚琪炎一行去了後山,一行人又急匆匆的連夜翻山,但是夜裡山路難行,待到找到後山山頂那座寺裡歷代高僧閉關修行的小廟前面,那裡除了僧侶超度時候的梵唱,便是有風過處,細碎縈繞的鈴鐺聲。
竟然——
還是晚了一步?
聽聞這邊有人上山的動靜,李林回望過來一眼,目露兇光。
適容的面色微微一沉,纔要提力過去,李林卻是突然轉身,以驚人的爆發力撲到擱置在旁邊的褚琪炎的屍身前面,將他往懷裡一抱,也不等在場的任何人反應,直接縱身從那小廟一側的峭壁頂跳了下去。
那下面就是萬丈懸崖,碎石林立,這一跳之下他應當完全沒有生還的可能。
延陵君就更覺得怪異,擰眉走過去,從掛在竹枝上的引魂鈴結下繫着的護身符,拆開了,裡面放着的卻是兩個人的生辰八字。
清晨的山林中陽光細碎,秋風習習,引魂鈴搖曳出來的妙音斷斷續續,在茂盛的竹林裡迴盪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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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家裡有點事,略煩躁,更晚了,抱歉!
嵐寶說書詳解看這裡:之前有人質疑前世舅舅的存在,其實前世的時候,舅舅並不是沒有保護芯寶,而是那個時候太子叔一直都在,並且芯寶又遠在楚州軍營,手裡有兵權做靠山,他如果還要主動跳出來,反而會弄巧成拙,沒準就暴露芯寶的身份了。至於在東宮出事之後他爲什麼沒有馬上採取行動,那是因爲沒有實際的接觸,他不瞭解芯寶,也從沒想過芯寶會爲了太子叔和琪楓跑回來送死。因爲以芯寶的戰功和謀略,只要她坐鎮軍中,就有足夠自保的能力,皇帝也奈何不了,可是芯寶突然回來了,而等到這一切都發生的時候,舅舅已經救不了芯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