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陵大人——”樂水扭頭看了延陵君一眼,神情尷尬的不知如何是好。
延陵君脣邊帶着的笑容不變,卻像是對此前情形全不在意一般。
那殿中,離着皇帝靠着的那張睡榻稍遠地方的一張椅子上,褚琪炎正捧着茶碗漫不經心的喝。
聽聞門外傳來的腳步聲,他便是脣角微揚,稍稍側目看過來一眼。
延陵君的目光與他略一交錯,面上容色不改,還是噙着那樣風流雅緻的一抹笑。
這算什麼?
挑釁?
褚琪炎的心裡微微詫異,面上卻是不顯,隨後就將視線移開了一邊,繼續事不關己的慢慢品茶。
皇帝那邊大約是被摺子上面的內容所擾,倒是一時不曾發現延陵君已經到了。
跪在他腳邊的大夫隔着一方薄手帕給他細細的把脈,眉頭卻是越皺越緊。
褚琪炎說是喝茶,眼底卻一直留有了一線餘光在盯着那裡。
瞧着那大夫的反應,他就是心思略定,忍不住又瞟了眼站在門口的延陵君。
彼時太陽初升,晨曦落下,在那男子的身上籠罩一層細碎的金光,斑駁的光影下,更是將他極爲出色的容貌烘托到了極致。
這個人,雖然一開始就是一身的世俗氣,但卻是直到了今時今日,也都還是半個謎團,叫人看不透。
褚琪炎略略失神了一瞬間,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
延陵君今日進宮卻是沒有穿官服的,白色的輕裘之下,是一身銀紋金線所繡的素色衣袍,腰間飾物簡單,不過一塊玉佩,一個荷包。
玉佩的成色一看就不是凡品,那荷包所用的料子自然也是極好,只是一眼看去,那上面兩片紅葉相互依託的圖案就顯得有些突兀,繡工不過範範而已。
褚琪炎的目光在他腰際停留,目光深沉,不知道在想什麼。
那邊李瑞祥剛好從皇帝的寢殿裡面端着一碗藥湯出來,一面彎身遞給他,一面在身邊小聲的提醒道:“陛下,延陵大人到了!”
“哦!”皇帝接過那藥碗,就先喝了一口。
苦澀的藥湯入口,他的眉頭就皺了一下,隨意將手中摺子往桌上一丟,道:“去把吏部和工部的幾位主事給朕找來。”
一面說着,一面就坐直了身子。
“是!”李瑞祥應了,擡頭過去,遠遠的給樂水使了個眼色。
樂水正爲了這殿中情況侷促不已,收到這個眼神自是感激不盡,應了聲就一溜煙似的跑了。
這個皇帝也才擡眸朝延陵君看過去,一邊低頭又喝了口藥,一邊隨口問道:“今兒個怎麼又是你來了?陳賡年呢?”
陳賡年下落不明,沒有回陳府,這一點他是早就從暗衛那裡得了消息的。
延陵君哪裡不知道他這是在故意試探,聞言卻是半分也不心虛,只就坦然迎着他的視線道:“皇上派去的內侍說是您的旨意,宣微臣進宮給您請平安脈的,難道是傳旨的人弄錯了?”
他絕口不提陳賡年,卻也是把皇帝的話給回了。
皇帝是沒想到對方竟敢公然在他面前來打馬虎眼,胸中一悶,偏偏臉上也不能隨便發作,只能繼續低頭又喝了口藥藉以遮掩情緒。
旁邊的褚琪炎看着,便是不動聲色的朝延陵君看過去,打圓場道:“這位廖大夫的醫術精湛,雖不及鬼先生的本事,但在醫術方面的造詣也算卓絕,近日剛好得問廖大夫進京省心,適逢皇祖父聖體違和,本世子特意將他請進宮來替皇祖父看診,算是盡一點心意,延陵大人不會有什麼異議吧?”
“怎麼會?世子您一片孝心使然,這裡哪有我這個外人置喙的餘地?”延陵君莞爾,他的態度平和,語氣不羈,但是隨後卻又緊跟着話鋒一轉,道:“這最近一年,陛下的大小病症都是由下官診治,其實世子既然是對下官不放心,直言就是。畢竟我初來乍到,又擔了這樣要緊的差事,的確是不合時宜,又太打眼了。太醫院裡的能人異士不少,你這又何必捨近求遠,要從外面再帶了人來?”
說話間,他便是揚眉一笑,看向了褚琪炎。
這個神態語氣,還是和往常無異,但是出口的話卻已分明是不客氣了。
皇帝對此,就只當是不知道。
褚琪炎面對他的質問,也是神色如常的淡聲說道:“延陵大人和陳老太醫的醫術精湛,所有人都有目共睹,我說過,只是適逢湊巧才帶了廖大夫過來,對皇祖父略表心意,延陵大人這話,就未免說的嚴重了。”
“是嗎?”延陵君道,竟是一改他往日裡圓滑的處事作風。
“到底是孝心使然還是小人之心,世子你心裡有數就好。”他的脣角猶且還噙着一抹笑,眼底神色卻是分外冰涼,轉向了跪在皇帝身邊的廖大夫道:“廖大夫是嗎?陛下的脈你也診過了,是何症狀?正好我人也在這裡,大家就當面一次說清楚好了,省的有人疑心生暗鬼,倒是要叫本官難做了!”
這個“疑心生暗鬼”的人,除了褚琪炎,現在皇帝也算一個。
他這便算是連皇帝都給一併的譏諷了。
跪在旁邊的幾位太醫個個都是冷汗涔涔,使勁低垂着腦袋,一聲也不敢吭——
他們都是在延陵君手下當差的,這位少年得志的院使大人,雖然性子散漫,可事實上脾氣卻是真的不大好。
平時他在太醫院裡就只是掛名走個過場,對下面的任何事情,幾乎都全不過問,直接甩給了副使把持。
真要說起來,現在整個太醫院其實算是副使當家的。
只是這其中卻有一點——
延陵君雖不管下頭的銀錢人脈控制,可他們這些太醫,卻是誰也不可越過他去,人前人後都一定要把他這個院使捧着供着,給予絕對的權威和尊重。
否則他翻臉不認人起來,卻是一句廢話也沒有,直接就讓你捲鋪蓋回家抱孩子去了。
所以從延陵君接管太醫院這一年來,整個太醫院表面上看上去井然有序,私底下早就亂成了一鍋粥,只是麼——
所有人都怕他,那倒是真的。
這會兒見他連皇帝都諷刺上了,一衆太醫也都分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種什麼心情,到底是期待這個盛氣凌人的少年新貴倒黴,還是暗暗捏了把汗,完全不敢去想後面的事態。
皇帝聽了這話,自是把持不住,砰的一聲將手中藥碗撂下。
那裡面還有小半碗的湯藥,頓時就傾翻在了桌上。
旁邊侍立的宮女趕忙跪地去收拾。
皇帝的眼神陰鷙,看着門口沐浴在陽光之下的延陵君,沉聲道:“琪炎只是一是湊巧,剛好帶了個大夫進宮來給朕看診,這麼一點小事,也值得你們這樣爭執嗎?成何體統?”
延陵君面上容色不改,心裡只是冷笑了一聲。
褚琪炎也連忙放下茶碗起身。
兩人齊齊拱手告罪,“臣不敢!”
皇帝冷哼了一聲。
站在他身後的李瑞祥便是岔開了話題,微微皺眉道:“皇上,廖大夫似是有話要說的!”
“嗯!”皇帝這才後知後覺的看過去,道:“如何?”
“這——”那廖大夫查出了皇帝的脈象有異,自是膽戰心驚,一張臉上都不覺的白了顏色,跪伏在地道:“回稟皇上,您這脈象反常,卻是——”
他說着,但畢竟對方是皇帝,就連太醫診出了凶兆也都不敢直言,所以他雖是話到嘴邊也還是遲疑。
皇帝在聽到“反常”二字的時候,心裡就是咯噔一下,不免就是神情一凜,道:“有話直說,朕恕你無罪就是!”
“是!”得了這話,廖大夫也不敢掉以輕心,剛要說什麼,卻是立在門口的延陵君突然一步跨進殿內,對上首的皇帝拱手一禮道:“陛下,在這廖大夫開口之前,微臣還有話要說!”
皇帝陰着臉,看向了他,想要從他的神情之間看出點兒心虛或是刻意掩藏的跡象,卻是什麼端倪也沒有發現,最後只就冷嗤了一聲道:“有什麼話讓你這樣迫不及待,不能等他話說完再提?”
“有些話,還是提前講清楚的好,省的後面真出了什麼岔子,牽扯不清。”延陵君道,態度還算恭敬,語氣之中卻是不卑不亢,寸步不讓的。
他面對皇帝,拿眼角的餘光又掃了眼跪在旁邊的太醫院衆人,然後才又繼續說道:“皇上現在既然是要當着微臣的面來讓這位大夫看診,就算陛下心胸坦蕩,不會無端的懷疑臣下的爲人,可哪怕只是爲了政事微臣的清白,但是當衆出了這樣的事,你我君臣之間,當是也不能一如往常那般隨意了。一會兒不管這大夫說了什麼,應該都還得要太醫院的衆位同僚驗證之後纔可作數的吧?爲了防止隨後再有人說他們都是微臣的部從,有偏袒維護之嫌——不管此事最終得出的結論如何,微臣都請陛下先行降下一道旨意,罷了微臣擔任的太醫院院使一職,也省的隨後各位同僚會有顧忌!”
從三品的太醫院院使一職,是多少人在草藥堆裡打滾一輩子也都摸不到邊的。
當初要不是藉着陳賡年的面子和睿親王府的提攜,只憑延陵君這樣乳臭未乾的一個小子?哪裡能輪得到他。
這樣天上掉餡餅的事情,不知道看紅了多少人的眼睛,他現在卻是當衆請辭?而且——
還是在皇帝已然是對他起了戒心的節骨眼上?
在場衆人心中就只有一個念頭——
這延陵大人莫不是失心瘋了吧?
誠然,這衆人之間卻是不包括褚琪炎的。
褚琪炎聽了這話,心絃一緊,卻是更加戒備三分,容色不改的開口道:“本世子原也不過是份好意,延陵大人縱使對我不滿,也犯不着拿辭官一事來威脅陛下吧?”
延陵君不會無故辭官,他迫不及待的提出這樣的請求——
就只能說明他這是以退爲進,絕對還有後招。
所以他一定不能答應。
“世子你是好心,本官自然也是!”延陵君道,卻是不買他的賬,“太醫院裡人才輩出,就算再不濟,不是還有世子你帶進宮來的這位所謂名醫嗎?我也只是不想讓陛下爲難!”
那廖大夫本來還在猶豫不決的時候,聽了延陵君這話,頓時就是眼睛一亮——
這樣一個平步青雲的機會擺在眼前,他怎能放過。
“陛下,您的脈象的確是有問題。”心一橫,那廖大夫便是正色開口,“此事兇險,請您容草民細稟!”
殿中霎時安靜。
褚琪炎眼中閃過一絲惱意。
延陵君卻是當機立斷,又再催促了一遍道:“爲求公允起見,還請陛下準了微臣的請求。”
“陛下,延陵大人替您看診將近一年,從沒出過偏差,又剛剛救過太子殿下的性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若就這樣驟然罷了他的官,怕要惹人非議了。”褚琪炎忙道,說着就別有深意的看了延陵君一眼。
“是我主動請辭。”延陵君道,也是針鋒相對的側目看向了他,“不出這事兒,我倒是不知道,世子對微臣的評價竟然如此之高,當真是——受寵若驚!”
“延陵大人的本事,大家有目共睹,我不過就事論事。”褚琪炎道,說着就要再勸皇帝。
然則這個時候皇帝與他的想法卻是截然不同的——
只衝着延陵君這兩天陽奉陰違的這一套,就算證實他無甚差錯,他也是在不可能得到信任和重用了。
更何況——
他和褚潯陽的關係非同一般。
再把他留在身邊,那便是等同於是把東宮送出來的一把刀隨時橫在了自己的頸邊。
“夠了!”皇帝冷聲喝止,“既然你執意如此,朕也不會強人所難,這個太醫院的院使,你不想做,還有的是人在後面等着。現在朕就如你所願,準了你的請求。”
“李瑞祥,擬旨,即刻駁了他的職位就是!”皇帝道,語氣狂躁,已然是不再給任何人插嘴的餘地。
李瑞祥取了紙幣給他,又展開一卷空的聖旨。
皇帝的耐性已經耗盡,提筆一蹴而就,龍飛鳳舞的寫下幾個字。
李瑞祥小心的取出放在旁邊錦盒裡的玉璽遞過去。
皇帝將玉璽蓋上,直接一拂袖,將那聖旨推到桌案一角。
他的目光陰冷,往下掃視一眼,“現在你們都沒話說了吧?”
“謝陛下成全。”延陵君道,眉尾輕挑,淡然一笑。
褚琪炎的心裡卻帶着防備,總覺得有什麼事是脫出掌控之外的。
而這個時候,那一衆太醫則是各懷鬼胎,瞄着皇帝桌角放着的聖旨,一個個眼熱的不得了。
皇帝纔沒功夫去過問這些人的小心思,早就不耐煩了,直接一扭頭看向了旁邊跪着的廖大夫道:“既然他們都沒話說了,那麼就你來說,你剛說朕的脈象——”
皇帝說話的時候,李瑞祥就彎身去旁邊整理桌案。
也不知道是不是說話太快給嗆着了,皇帝的話到一半,突然一口氣上不來,臉色漲紅大聲的咳嗽起來。
“端參茶來!”李瑞祥連忙招呼。
宮女取了溫在小爐子上的參茶,倒了一碗遞過來,
李瑞祥遞到皇帝脣邊,皇帝強壓下心裡窒悶的感覺抿了一口,卻不想這一口茶水纔剛入了喉管,緊跟着就給噴了出來,而這一口茶湯從他口中吐出來的時候卻是殷紅一片。
“呀!皇上吐血了!”一個小宮女失聲驚呼。
“嚷什麼!”李瑞祥不悅的喝斥。
那小宮女嚇了一跳,臉色煞白的趕忙跪了下去。
褚琪楓的心口一緊,見到皇帝臉色漲紅,咳嗽不止的倒在榻上,本來想要過去幫忙,但是眸光不經意的一瞥,卻見延陵君還事不關己,沒事人似的站在大殿當中,他心中感覺怪異,腳下步子就不覺的略一遲疑。
那邊皇帝咳的撕心裂肺,倒在榻上起不來身,連着又嘔了幾口暗紅色的老血出來。
“快快快,把陛下扶到內殿的牀上去!”李瑞祥眼見着他的情況不好,就招呼了人來幫忙。
幾名宮女連忙圍攏過去,衆人合力把直不起腰來的皇帝扶着往裡面去了。
廖大夫和那些個太醫這個時候自是當然不讓,爭先恐後的跟了進去。
褚琪炎被這變故驚的不輕,心裡對皇帝不放心,雖然也想跟過去,但是看着延陵君這副不動如山的表情,卻是怎麼都不放心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裡的。
遲疑之下,他就暫時按耐不動。
“延陵大人不去給陛下看看嗎?”褚琪炎道,語氣當中有難掩的諷刺之意。
“算了!”延陵君道,卻是對皇帝的境況莫不歡心,相對於整個殿中人仰馬翻的情形,他脣角噙着的那一抹風雅至極的笑容看上去就顯得那樣的不合時宜。
他也沒去和褚琪炎對視,只就目不斜視的看着前方道:“而且你不是懷疑我嗎?我要是跟進去了,你放不放心姑且不論,就怕回頭陛下真有什麼事,我就說不清楚了。”
褚琪炎看着他。
按理說這種情況之下他是怎麼都不該如此泰定的。
“陛下的病情有異,是你動的手腳?”即使延陵君的態度坦然,褚琪炎心中也是認定了此事。
“既然你都認定了,我再說什麼,還有用嗎?”延陵君道,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含笑看着他道:“你們皇帝陛下的這個身體狀況不容樂觀,這個時候你隨在他身邊能得的益處,絕對多過和我在這裡廢話。怎麼?你這是不放心?怕是我會畏罪潛逃?所以纔要親自在這裡看着我?”
這裡是皇宮,可不是延陵君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
聽着內殿那裡亂成一片,褚琪炎是真的有些撐不住了,剛想要進去,外面卻見樂水帶着一個人走了進來。
那人一身大紅錦袍經年不變,十分容易辨認——
毫無疑問,就是南華安王風邑了。
他會突然跑來,褚琪炎還是有些意外,不覺得就又止住了步子,狐疑的看過去道:“安王殿下?”
“世子!”樂水行了禮,看着空空如也的外殿,再看人影晃動,亂哄哄的內殿,心下驚了一下,然後才趕忙說道:“安王殿下是來拜見皇上的,說是有要事,昨日他來,陛下不得空,今兒就提前吩咐,安王殿下再來的話,不必通傳,直接請進來的。”
“是嗎?”褚琪炎道,暗暗打量了風邑一遍。
這個人看似淡泊,卻也是精明的很,他可不認爲對方突然出現會是偶然。
風邑卻不管他,只道:“皇帝陛下呢?這裡是出什麼事了?”
“皇祖父的聖體違和,偶感不適。”褚琪炎道:“這會兒怕是不方便會客的,這裡招待不週,安王殿下不若還是先請回吧,回頭等皇祖父的狀況好些了,我再叫樂水去請您?”
“這樣啊——”風邑一笑,扯着脖子往內殿的方向看過去。
彼時那些宮女已經被李瑞祥打發了出來,一羣人魚貫而出,仍舊是在原來的位置上站好。
又有人過去收拾桌案,清理打碎的茶碗和沾染了血跡的摺子。
“皇帝陛下的情況似乎不是很好,本王既然來了,自然也要表示一下關心的。”風邑看着內殿那裡來回晃動的人影,一雙桃花眼盪出笑意,卻是十分自來熟的在下首找了張椅子坐下了。
褚琪炎額角青筋直跳,對他這厚臉皮的舉動卻是無奈。
雙方這裡糾纏不下的時候,皇帝那寢殿裡面更是亂成了一鍋粥。
延陵君剛剛請辭,這會兒太醫院院使的職位空缺,正是需要他們表現的時候,一衆太醫都較着勁,一心想在皇帝面前出頭,沒了頂頭上司,一個個的野心也就大了,爭先恐後的要幫皇帝看診。
那廖大夫無甚的資歷背景,但這樣一個平步青雲的機會卻是不肯放過的。
眼見着皇帝的牀邊那裡擠不進去,他眼珠子一轉,也不再去湊熱鬧,反而瞅準了李瑞祥這個在皇帝身邊最爲得勢的大總管,悄然扯了扯對方的袖子,神色凝重而憂慮的低聲說道:“大總管,皇上這脈象兇險,並非尋常的病症,如果草民沒有診斷錯的話——”
他說着,便是心有餘悸,又再把聲音壓低了一些,湊近李瑞祥耳邊道:“這應當是被人做了手腳所致,您看是您屏退了外人,由草民直接報予皇上知道呢?還是先出去和世子言明此事,請他定奪?畢竟陛下如今的情況不妙,再受刺激的話,怕是——”
“皇上不能有事!”任憑是誰突然聽了這樣匪夷所思的消息也要頂不住的,但李瑞祥的面色卻是十分的平靜,竟像是聽到的都是最爲窸窣平常的小事一樣。
那廖大夫一愣,心中萬分詫異,再轉念一向倒是欽佩。
心道這皇帝身邊的人就是定力非常。
他倒是沒多想,又回味了一下李瑞祥的話,就諂媚說道:“大總管說的是,還是皇上的安全爲要,這個時候他受不得刺激,你草民就先——”
他說着,就擡手指了指外面。
“不急!”李瑞祥面上神情寡淡,從袖子裡摸出一個小瓷瓶出來,道:“南河王世子既然推崇你的醫術,咱家對你診斷出來的結自然也無懷疑,我這裡尚有一物,你幫我看看?”
李瑞祥在皇帝面前說話的分量舉足輕重,這件事街頭巷尾,幾乎無人不知。
那廖大夫自是急於巴結,滿臉賠笑的接過瓶子,拔了瓶塞查看,一面討好道:“承蒙大總管不棄——”
那瓶子很小,做工也普通,毫不起眼。
拔掉了瓶塞,裡面就有種十分怪異的藥味透出來。
這味道廖大夫倒是頭次聞見,一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心下好奇,就將瓶子傾了傾,想要把裡面的東西倒出來一點仔細查看。
卻不想才把瓶口往手心裡一斜,那黑乎乎的瓶口裡面卻是驟然一道極細的血線射出,不偏不倚,剛好黏在了他的腕脈處。
他嚇了一跳,還不及反應,便只覺得腕上一麻,那細小的一條紅線就已經埋入他的皮肉之下,蹤跡難尋。
除了腕上麻刺刺的感覺告訴他方纔他看到的一幕並不是夢以外,那廖大夫卻是恍惚的厲害,手裡拿着空瓶半晌,然後才惶惑不已的看向了李瑞祥道:“大總管,剛剛——剛剛那是——”
“那是慣常陛下用來控制暗衛的蠱!”李瑞祥道,語氣平平,仍舊像是在談論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一樣。
他從已經整個兒僵硬了的廖大夫手中取回了瓶子,重新收好。
那廖大夫呆若木雞,眼中現出極度惶恐的情緒,嘴脣顫抖,卻說不出話來。
李瑞祥給出的話卻很簡單,只就漠然的看了他一眼道:“皇上是陳年舊痾造成是心脈損傷,這段時間服食丹藥壓制,體內難免有毒素積累,記住了嗎?”
他這樣說着,也不管那廖大夫是何反應,或是聽沒聽到他的話,轉身就又皇帝的牀邊走去。
那廖大夫木愣愣的站在原地,像是做了一場浮華大夢,夢沒醒,裡面的衣物已經被汗水整個溼透了。
褚琪炎應付完風邑從外面走進來,見他一個人魂不守舍的站在那裡,心中不覺生疑,舉步走了過去。
是直到看見絳紅色的一片袍角飄入眼簾,那廖大夫才如夢初醒,猛地回過神來。
“世——世子!”他的聲音發澀,出口的話也跟虛脫了一樣。
褚琪炎看了眼皇帝的牀榻那邊,沉着臉問道:“怎麼樣了?可是看出了什麼來了?”
“是!”那廖大夫脫口回道,可是話一出口,又驟然打住,下意思的擡頭朝在皇帝牀邊忙碌不止的李瑞祥看去。
那人看上去那般沉穩安寧,看着不染俗世的一個人——
可那也實在是太可怕了!
廖大夫冷不丁打了個寒戰。
這個時候,已經由不得他去懷疑李瑞祥那話的真假,只要想着對方那深若古井般的一雙眼睛,他就寒毛倒豎,不寒而慄。
“世子!”勉強定了定神,那廖大夫回道:“世子所料不錯,皇上的身體狀況的確是不容樂觀,如今早就是強弩之末了。”
“嗯?”褚琪炎警覺了起來,從皇帝那裡收回視線,看向了他,“怎麼說?”
“皇上早年征戰,落下的毛病不少,他這病——”那廖大夫回道,一邊說一邊暗暗琢磨李瑞祥交代給他的話,慢慢糅合,“應該是早在幾個月前就發作了,心脈損傷。草民說句大不敬的話,這類病症是無藥可醫的,註定了命不久矣。而陛下強撐了這麼久,當是服用了藥石之類的東西強行壓制,這樣一來,卻無異於殺雞取卵,這一次復發——便是他身體徹底虧損的訊號了。”
褚琪炎的目目光沉了沉,竟然也無多少意外或是震驚。
廖大夫已經被這些人詭異的反應驚的魂飛魄散了——
好歹是皇帝被人投毒命在旦夕,這一個兩個漠不關心的反應實在是太叫人崩潰了。
褚琪炎抿着若有所思的沉默了片刻,眼中疑慮未消,再度看向了廖大夫,一字一頓道:“就只是這樣?”
被他銳利無比的目光盯着,廖大夫頭皮發麻,卻更不敢違背李瑞祥,趕忙暗暗掐了把自己的大腿,道:“世子的意思是——”
褚琪炎看着他,明顯能看得出來他的緊張,但是反覆思索之下也就只當他是皇帝的病症不安——
畢竟一國之君命在旦夕這樣的事,一般人聽了都會惶恐。
“沒什麼!”褚琪炎道,然後就撇開了他,大步往皇帝的牀榻邊上走去。
彼時太醫院的一位副使正在給皇帝把脈,臉上神情也是一片凝重。
皇帝已經不咳了,只是面上沒什麼活人的生氣,有氣無力的靠在軟枕上。
“陛下如何了?”褚琪炎問道,目光落在皇帝臉上,滿心憂慮。
皇帝命在旦夕,對他來說絕對不是什麼好事,現在他羽翼未豐,還需要皇帝先替他佔着這個位置,所以這會兒他眼中憂慮焦躁的情緒便是不摻假的。
“皇上心脈受損,已經是相當嚴重的了。”那副使趕忙伏地,語氣哀痛道。
他說的模糊,這是太醫院的傳統——
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的。
皇帝早知自己的身體狀況不佳,是以聞言倒是沒有多大的反應,只朝褚琪炎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褚琪炎會意,擡手把廖大夫叫了來。
李瑞祥瞥了衆人一眼,道:“皇上,如果無甚需要,還是請個人?大人都先散了吧?”
“嗯!”皇帝的心思明顯不在此處。
李瑞祥轉身,親自引了衆位太醫出去,卻是很放心的留下了褚琪炎和那廖大夫兩人。
廖大夫這會兒再看他那張淡然又沉靜的面孔,就總會覺得不寒而慄,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不讓人看出異樣,小心翼翼的往皇帝牀邊挪過去。
李瑞祥將一衆太醫送到殿外,站在臺階上,方纔開口說道:“陛下聖體違和,不是什麼好事,該是怎麼做,各位大人應該都是心裡有數吧?”
“是!”衆人?大氣不敢喘,趕忙答應着。
李瑞祥也沒多言,轉身又回了殿裡,和尚且等在那裡的延陵君錯肩而過時,雙方之間的態度就極爲淡泊,甚至於沒有任何眼神的交會,就是坐在旁邊的風邑也沒能看出絲毫的破綻。
他的目光閃了閃,忍不住起身走到延陵君身邊,衝着皇帝寢殿的方向努努嘴,低聲道:“真的和你無關?”
褚琪炎可不是個捕風捉影,無事生非的人。
“舅舅以爲呢?”延陵君反問。
那廖大夫是褚琪炎找來的人,延陵君整夜又都處於皇帝暗衛的監視之下,根本就不可能做手腳。
這件事說來匪夷所思,只因一個李瑞祥的存在完全不在任何人的考慮之內。
李瑞祥十二歲進宮,那時也只算個半大的孩子,隨後整整十五年都寸步不離的跟在皇帝身邊,皇帝對他的信任,是超過其他任何人的。
只因爲他孑然一身,有沒有任何的背景和依靠,爲人又十分的本分盡職,皇帝也纔會對他那樣放心。
就連皇帝對他都沒有起疑,更別提是褚琪炎這些人了。
延陵君想着這事兒就覺得有趣,忍不住勾脣一笑。
風邑被他笑的莫名其妙,挑眉看向了他。
他卻是但笑不語,移開了視線。
李瑞祥回到皇帝的寢殿,想來是那廖大夫已經跟皇帝和褚琪炎都重新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皇帝的神情倦怠,因爲是和他一直知道的並無多大出入,他面上神情倒是不見過分的沮喪。
“陛下!”李瑞祥道:“外頭南華的安王殿下到訪,還有延陵大人也還等着呢!”
“風邑?”皇帝明顯也是頗爲意外,就擡頭看了眼褚琪炎。
“哦,說是有事求見陛下。”褚琪炎忙道:“樂水說是您提前準了,所以就直接把他帶過來了。”
風邑只是南華朝中一個富貴閒人,按理說,他在南華使團造訪其間路過西越,朝廷款待那是禮數,但是他和皇帝之間,能有什麼話好說的?
所以頭一天聽說他來拜訪,皇帝也沒當回事。
這會兒他二次進宮——
那便是真的有事了。
“走,扶朕出去看看!”皇帝道,撐着身子下牀。
李瑞祥和褚琪炎一左一右扶着出去。
“小王見過皇帝陛下,貿然到訪,打擾了陛下休養,實在惶恐。”風邑趕忙起身行禮。
“安王不必拘禮,坐吧!”皇帝道,重新走到案後的榻上坐下。
風邑從善如流的謝恩又坐回了椅子上。
延陵君卻還是站在大殿當中的。
他倒是也不客氣,直接就對褚琪炎道:“世子特意請進宮來的神醫可是找到了醫治陛下的妙法了?若是真有良方,我還想要討教一二。”
皇帝聞言,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來——
畢竟方纔疾言厲色,捕風捉影的那人可是他。
“我早就說過,只是偶然聽了廖大夫的名頭,所以才請他來試試。”褚琪炎卻是十分鎮定,淡然說道:“延陵大人師從鬼先生,我又哪裡會懷疑你的?從頭到尾不過都是你自己一廂情願的臆想罷了。既然是誤會一場,難道延陵大人還要爲了這點事情來跟我問罪不成?”
即使是帶了廖大夫進宮,他也是從頭到尾不曾提及延陵君一個字的,只說是請了太醫來給皇帝治病,而太醫院的那些人——
他給的名頭,卻是信不過廖大夫這個布衣,所以找來做個見證的。
至於後面針對延陵君的那些揣測,則就全部都是出自皇帝自己的揣測,現在要尋錯處,那是半點也找不到他褚琪炎的身上的。
“呵——”延陵君笑了笑,倒像是沒準備計較,只道:“世子忘了,我剛剛纔請辭於陛下面前,以後可不是什麼延陵大人了。”
褚琪炎的目光微微一凝,下意識的就已經覺得他是話裡有話,但是一時之間又完全尋不見端倪。
皇帝那裡精神不濟,剛要擡手揮退延陵君,旁邊的風邑瞧見他的動作,趕忙搶先開口道:“皇帝陛下,小王兩度入宮打擾,本是有個不情之請,雖然這個時機之下是有點冒昧了,卻也是迫不得已,還請皇帝陛下成全才好!”
他說的這樣莊重,皇帝也不由的重視起來,把視線移給他道:“哦?安王所爲何事?不妨先說來聽聽。”
“小事情小事情!”風邑含笑擺擺手,從袖子裡掏出兩封庚帖。
有內侍接了,雙手呈送到皇帝面前的案上。
皇帝狐疑的撿起一份來看,褚琪炎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喝茶,也狐疑的斜掃過去一眼。
下面風邑卻便是眉飛色舞的侃侃而談,道:“小王的親姊不幸早亡,只留下了一根獨苗,便是鎮國公府的嫡長孫,我那外甥命苦,自幼不得母親照拂,身子骨兒一直都不大好。前兩年有位高僧替他掐算命理,說是他的命格特殊,命裡有些衝撞,才致使身體虧損,一直不見好轉,唯有尋到一位八字相合的貴女大婚沖喜方可破解。前些天我從連晟那裡偶然看到潯陽郡主的庚帖,就叫人捎回去試着合了一下,也是湊巧,郡主正是我那外甥命裡的貴人……”
風邑兀自一人說的口沫橫飛,眉飛色舞,一把扇子晃得虎虎生威。
延陵君默然靜離,索性別開了視線,眼不見爲淨。
而褚琪炎聽了這話,手中正在攏茶的動作就是狠狠一頓。
然後就聽風邑繼續說道:“所以小王今日冒昧打擾,想請陛下玉成此事!”
先是一個風連晟窮追猛打,莫名其妙又蹦出來一個鎮國公府的嫡長孫?
皇帝眉頭深鎖,手中摩挲着兩封庚帖並不表態。
褚琪炎手裡捧着茶碗,卻是再就一口沒喝,怔愣片刻,忽而驟然擡頭朝立在當前的延陵君看去。
但見對方神色鎮定如常,彷彿根本就什麼也沒聽到一樣。
有人當面求娶褚潯陽,他卻無動於衷?
幾乎是馬上的,褚琪炎就是心中了悟——
怪不得他會突然棄官不做,原來根本就是步步爲營,早有預謀的。
他的腦中開始飛快的搜尋所有有關鎮國公府嫡長孫的資料,卻奈何本身就橫跨兩國,再加上那人自幼就淡出了朝野之外,搜腸刮肚的想了半天他卻赫然發現——
自己對這人居然一無所知。
這種對對手全然無知的陌生感襲上心頭,那是一種讓褚琪炎十分討厭的感覺。
他的眉頭不由擰的更緊。
而皇帝那邊思索過後,卻也是本能的遲疑,道:“可是之前貴國太子也曾屢次上書向朕求娶潯陽——”
“陛下有所不知,早在當年我姐姐不幸身亡的時候,我朝陛下亦是悲痛不已,當時就曾頒下諭令,一定要善待我那外甥,遍訪名醫,醫治好她,以慰我姐姐的在天之靈。”風邑接口說道,說話間,那神情當中就夾帶了幾分悵惘的情緒,頓了一下,又飛快的收攝心神道:“此事我已經命人八百里加急傳書回朝,請示我皇陛下了,皇兄他金口玉言,定會成全此事。至於連晟那裡——他也會體諒的。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不是先賜婚再悔婚,不過就是小兒女間的一段佳話,說出去也無傷大雅!”
他說着,就當真是鄭重其事,卻是一撩袍角,衝皇帝跪了下去,“小王今日都已經厚着臉皮討上門了,還請陛下顧念小王對家姊的一片心意,準我對她盡一份心力,成全此事!”
南華皇帝如果真有撂下話來,那麼只要風邑一提,那麼他對此事想必是不會有異議的。
何況——
兩國之間不睦已有多年,褚潯陽那樣特殊的身份,若是讓她嫁給了風連晟,屆時一旦西越人捲進了他南華內部的奪嫡之爭當中——
這場面,南華皇帝肯定也有忌諱。
相對而言,把褚潯陽許配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鎮國公府的長孫——
這對兩國雙方而言都是再好不過的了。
一則促成了聯姻,緩解了兩國關係,二則也不用擔心兩國的政權核心會有什麼交集錯亂。
皇帝心中反覆的思忖,已然是頗爲意動。
“既然如此——”皇帝沉吟着開口。
褚琪炎卻是急了,近乎是有些失態的一下子站了起來,因爲動作太過劇烈,剛剛放回桌上的茶碗不穩,砰的一聲砸裂在了腳下。
皇帝詫異的看過來一眼。
這個孫子向來穩健,和褚琪楓不相上下,可是今天——
他似乎是有些失態了。
褚琪炎的面色一僵,趕忙跪下去請罪道:“琪炎一時失手,請陛下恕罪!”
“不過就是打碎了個茶碗,沒什麼大不了的,起來吧!”皇帝道,倒是沒往心裡去,只對旁邊宮婢吩咐道:“收拾了,重新換過。”
“是!”宮女應諾,收拾了碎瓷片,跪下去擦拭地面水漬。
皇帝手裡捏着兩分庚帖就要舊事重提,褚琪炎見狀,一咬牙就又往前一步道:“皇祖父,太子對潯陽一向看重,即使是再合適的八字,也總要問過太子殿下的意思,若是越過他去,怕是不太好。此事不必急在一時,等詢問過太子殿下的意思再下定論不遲。”
他的語氣平穩,儘量掩飾住心中急切的情緒。
延陵君稍稍飄過來一眼,脣角勾起一個弧度,眼神裡面卻透着絲絲涼意——
他是之前就察覺了褚琪炎對待褚潯陽的態度有問題,但是現在看來,這問題可遠比想象中的要嚴重的多。
皇帝那裡,似是被褚琪炎說動了。
風邑抿抿脣,朝延陵君遞過來一個詢問的眼神,見到對方一副有恃無恐的摸樣,心裡無奈的嘆了口氣,就又拱手一禮,笑道:“南河王世子多慮了,此事已經不需要再額外徵詢貴國太子殿下或是潯陽郡主本身的意思了,因爲——”
他說着一頓,臉上笑容就越發燦爛了起來,道:“太子殿下那裡已經表示十分屬意此事,只要陛下首肯,那麼咱們兩家人都是皆大歡喜。”
皇帝聽了這話,就只下意識的以爲他是和褚易安私底下有來往,臉色立刻就變得十分難看。
風邑卻是全不在乎,還是笑意綿綿的扭頭衝延陵君一擡下巴道:“君玉,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事到如今,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了,舅舅能爲你做的也就這些了,你還不請皇帝陛下成全?”
滿殿的人都面面相覷,驚詫不已。
延陵君往前走了兩步,挨着風邑跪下去,道:“榮烈傾慕郡主已久,還請皇帝陛下成全!”
這一刻,他臉上笑容隱去,臉上神情極淡,和以往衆人眼前那個風流倜儻談笑風生的延陵君完全的判若兩人,卻是——
清俊而卓絕的一個人,從容鎮定,不卑不亢。
着實是歷盡千帆的皇帝,這一刻也有些難以接受這樣錯亂的身份轉變,他的嘴脣蠕動,卻是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褚琪炎狠狠的閉了下眼,掩飾住眼底自嘲的情緒,再重新睜開眼的時候,眸子裡還是一片清明冷然的神采道:“安王殿下您確定這不是在開玩笑?眼前這位剛剛辭官而去的延陵君就是您那重病纏身的外甥?”
延陵君現在的確是身染惡疾,但很顯然,當初他剛到西越的時候卻不是這樣的。
“南河王世子這是何意?外甥難道還是可以隨便冒認的嗎?”風邑說道,面上還是一副坦蕩又無關痛癢的表情。
“既然你肯認了,那就好。”褚琪炎道,語氣冰冷,神情淡漠,“如果本世子沒有記錯的話,年前他榮家公子初到我朝之時,正是兩國兵戎相見,戰爭打的尤爲慘烈的時候,那種情況下,他堂堂南華鎮國公府的嫡系子孫卻改名換姓,編造身世,混入我朝爲官,還千方百計的接近陛下身邊,他的此種舉動,您就不覺得不合時宜?”
皇帝心裡最先想到的就是這一重,心裡的芥蒂之意突增。
“這個麼——”風邑被他問的一臉尷尬,掩飾性的乾笑了兩聲,纔有些底氣不足道:“世子所謂的不合時宜具體是指的什麼?方纔您帶來的這位神醫和那些太醫們不是都有言在先的嗎?你這意思,難不成是指的君玉圖謀不軌,有謀害西越皇帝陛下的嫌疑?這話你方纔怎麼不說?便就要等到本王當衆認了外甥之後?這其中是否就有針對的嫌疑了?就因爲我們是南華人?如果本王所聞非虛的話,我是記得之前君玉曾在年初的宮宴上救過皇帝陛下一命吧?本王承認他隱姓埋名是有不對,可是就事論事——你若是真的拿出他圖謀不軌的罪證來,本王無話可說,而你要只是因爲他是出自南華而一定要栽一個欲加之罪下來——”
風邑說着一頓,隨後便就冷了臉,寒聲道:“你要明白承認是這回事,本王也不與你再分辯,萬事都請皇帝陛下休書一封去同我皇兄談吧!”
如今兩國正處在緩和關係的關鍵時期,如果就只因爲延陵君是南華人就要追究——
無異於是當衆給了南華皇帝一記耳光。
皇帝也是搜腸刮肚的想,竟然真是不曾找出延陵君身上的什麼錯處來。
褚琪炎礙着皇帝的面子,也不能過分和風邑爭論。
延陵君便是冷笑一聲道:“還有世子你說我隱姓埋名我認了,至於編造身世一說,可就是無稽之談了。當初我來你西越之初就和簡小王爺說的很清楚了,我是來投奔我師伯的,我母親師從鬼先生,是他的關門弟子,這也有問題嗎?你倒是說說看,我有哪一句是編造出來的?當初陛下準我接管太醫院,無疑也就是看中了我的這一重身份,我是沒有主動言明我父母姓甚名誰,可我師公一生就只收了我師伯和我母親兩名弟子,如果皇帝陛下我這樣也算刻意隱瞞的話,我也無話可說!”
延陵壽的脾氣古怪,又神出鬼沒,皇帝是早就從陳賡年那裡知道,他還有一個女弟子,可是對這女弟子的身份,陳賡年卻是絕口不談的。
延陵君這明顯就是有備而來——
他的每一句話都沒有漏洞,明顯就是從他來西越之初就已經做好了一切的準備,防備着有朝一日東窗事發。
褚琪炎和皇帝都被他堵的啞口無言。
就連旁邊的風邑也忍不住暗暗咂舌——
他這外甥也不知道是隨了誰的個性,居然陰險至此!
真要細究起來,他那些話的確是一句也不假的,風清茉是延陵壽唯一的女弟子,只要有人想要追究,就可以去查這條線索,可是問題是這件事在南華國中卻是秘密,除了他和榮顯揚之外,再沒有人知道風清茉和延陵壽之間還有這樣一重的試圖關係。
別說皇帝根本就想不到要去查,褚琪炎當時可是順着這條線索去查了,最後一樣也是無功而返。
殿中寂靜一片,落針可聞。
若說皇帝本來還想順水推舟的準了這門婚事,那麼這會兒——
他心裡便是有千百個不情願了。
無關乎兩國政局,只就衝着這一年以來延陵君將耍的團團轉,他的心裡就咽不下這口氣。
“皇帝陛下,君玉這孩子也是追隨過您的,他的秉性脾氣如何您也是看在眼裡的,將來也定是不會讓潯陽郡主受委屈的。”風邑纔不管他願意還是不願意,就又滔滔不絕的開始遊說,“而且就算不爲別的,就直衝着他也曾對您盡忠報效的情分上,請您成全此事,也當是不爲過的吧?”
皇帝這回是當真被他氣的不輕,冷笑了一聲道:“你這是挾恩圖報?”
“不敢!”風邑撞死惶恐,又在乾笑了一聲道:“小王只是就事論事。”
說着就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側目瞪了延陵君一眼道:“也是你這小子缺心眼,當初多少次大好的求親機會擺在眼前,你自己不說,偏得現在來爲難舅舅我?臉皮再薄,在娶媳婦的事上也不能含糊啊!”
他和延陵君之間就只差了五歲,這麼端出長輩的款兒來,着實是叫人覺得不適。
延陵君漠然的移開了視線,不接他的話——
不是他當初不想趁熱打鐵,而是那時候根本就沒拿下褚潯陽來,皇帝答應了有什麼用?不過廢話而已。
“陛下,我十二舅舅的脾氣隨意,說了什麼不當的話,還請您見諒。”定了定神,延陵君就直接對皇帝說道:“不過臣下是真心想要求娶潯陽郡主,還請您成全。您若是因爲太子表兄而有顧慮,那麼大可以現在就宣他進宮,我們當面說清楚了就是,一點家務事,不勞陛下掛心!”
皇帝心裡是一百個也不會贊成把褚潯陽和風連晟綁在一起的,聞言便是一再沉默,有過了半晌,他方纔定了主意,對李瑞祥道:“去東宮傳旨,請太子和潯陽一道兒過來,其他人都暫時請到偏殿裡等着。”
說完,他便是當先起身進了內殿。
風邑彈了彈袍子起身,卻是十分配合的跟着宮婢去了旁邊的偏殿。
李瑞祥進去安置好了皇帝,又去吩咐人傳旨東宮。
褚琪炎是先一步出的大殿,而延陵君則是落在最後,出門去見他也不曾離去,就站在右側迴廊的盡頭,負手而立,看天際雲捲雲舒的畫面,面容冷峻,不知道在想什麼。
延陵君的腳下並未遲疑,腳下方向一轉,直接就走了過去。
“世子還不走,是要繼續留下來攪混水嗎?”延陵君隨口問道,與他隔着兩步之外的距離,兩人並肩而立。
褚琪炎的面部的線條本就十分冷硬,今日看來,就更是有一種刀雕一般十分驚人的冷厲氣勢。
他卻是沒有回頭和延陵君對視,只就面無表情的冷冷說道:“你隱藏至深,如今卻突然就迫不及待的跑出來自曝身份,這一前一後的反差太大,一定是有什麼了不得的原因吧?”
延陵君莞爾,脣角牽起一個弧度,笑問道:“世子這是在質問我?”
“不是!”褚琪炎否認,語氣平平,並不摻雜任何的情緒,“只能算作是彼此間探討問題。起先的時候說你是爲了接近潯陽才處心積慮的混入朝廷,我並不相信,不過現在,我倒是信了。你既是爲她而來,要走——自然也無外乎一個她的!”
之前很多人都懷疑過延陵君接近皇帝是別有居心,可事實上他近水樓臺,但卻什麼也沒對皇帝做過。
現在他又自行暴露身份,在這樣的多事之秋裡,要說他不是爲了褚潯陽,不是爲了一己之私,反倒說不過去了。
延陵君不置可否。
褚琪炎似乎也並不在乎他會不會回答,靜默片刻,就又突然再度開口問道:“你想要帶她走?”
延陵君聞言,便是笑了,反問道:“不可以?還是——”
他說着,就再次側目朝褚琪炎看去,刻意的加重了語氣道:“世子你確乎是很反感此事的。”
褚琪炎的脣角扯了一下,回望過來。
兩個人,四目相對。
一個綿裡藏針,一個笑裡藏刀,卻都能明確的感受到來自於對方眼中的森冷冰涼的敵意。
對視半晌,卻是褚琪炎先開口。
他直視延陵君的面孔,不避不讓,字字清晰又肯定的開口道:“你錯了,我不是反感,是不準!”
他的語氣不重,但是每一字的咬音都很清楚,落在心上,擲地有聲。
即使延陵君知道褚潯陽和他之間無甚關係,但是在外人眼裡,他和褚潯陽之間可還是擔着一個堂兄妹的名頭的。
這樣的事,換做是任何人,一定都會無地自容,難以啓齒的。
可褚琪炎卻偏就這樣坦然的承認了。
延陵君也大爲意外,不免怔愣了一瞬,然後再下一刻,他的目光便是突然收冷,一改方纔散漫不及的面容,整張臉上的神情瞬間就轉爲冷肅。
他看着褚琪炎,脣角牽起一個譏誚的弧度,涼涼道:“不準?南河王世子,你好像是還沒有搞清楚自己此時的身份,我和她的事,可從來就沒有第三人置喙的餘地,我今天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你當是十分清楚的。”
他會來見皇帝,並且請求賜婚,可並不是因爲稀罕他這一道賜婚的聖旨,而分明就是別有目的。
褚琪炎自是有所察覺。
“那是你的事!”褚琪炎道:“你要做什麼,不用跟我商量,而至於我要怎樣,自然也無需同你招呼過才能去做,大家各憑本事罷了,沒甚的好說。”
“就是這個話,大家各憑本事罷了!”延陵君道,也是針鋒相對,話到一半,他就是不由的語氣一沉,諷刺道:“衆所周知,東宮和南河王府勢不兩立,潯陽她是和你們南河王府結怨不淺,你不甘心就這樣放過她,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上方對決,刀劍無眼,她對你可是不會手下留情的,真要將她留下——我還是好心勸你一句,切莫要作繭自縛纔好!”
這人居然是對褚潯陽起了覬覦之心,並且還這樣的明目張膽。
延陵君這話也噹噹真是毒的很,直接涇渭分明的給對方劃了楚河漢界——
你和她是死敵,這輩子都別指望了。
不過話雖是說出來了,他心裡卻也並不覺得痛快,那眼神還是冷颼颼的。
褚琪炎被他的家激着,卻是無從反駁——
褚潯陽和她之間,在他幡然醒悟,她已經在他心上的那一刻,她也更是早就站在了他的對面,大馬金刀,勢不兩立。
若說是別的任何事,都還有轉圜的餘地,可就是她——
他就是有千般本事也無能爲力的。
褚琪炎極力的隱忍情緒,脣角緊繃成了一條直線,目光冷淡的不再言語。
延陵君和他想看兩厭,冷笑一聲,便是一甩袖,揚長而去,徑自出了皇帝寢宮,到附近的花園散心去了。
褚琪炎負手而立,站在原地,看着他那一道身影時而從花樹中間錯落而過,眼中神色一沉再沉,直至最後,落入一片蒼茫無邊的晦暗夜色當中。
李林來了已經有一會兒了,可是礙着延陵君在場,便是沒敢露面,這時候才輕手輕腳的繞到了褚琪炎的身後。
“世子!”他沒聽到方纔褚琪炎和延陵君都說了什麼,但很顯然,那場談話並不愉快,所以開口的時候就帶了幾分小心。
“嗯!”褚琪炎頭也沒回的冷冷應了聲,直接問道:“交代你的事,辦妥了?”
“是!”李林道:“已經妥了,皇上派去潯陽的四名暗衛,都解決掉了,沒有紕漏,應該——消息很快就能傳進宮裡來了。”
“哼!”褚琪炎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忽而扭頭朝皇帝寢殿大門的方向看了眼。
皇帝派出去的暗衛出事,他的第一反應,肯定就是東宮做賊心虛,到時候只要在此基礎上稍加運作,這顆懷疑的種子一旦在皇帝的心裡這根,要成長起來,就是再容易不過的了。
主僕兩個心裡各有盤算,彼此沉默了片刻。
李林正猶豫着要不要告退的時候,旁側他纔剛拐過來的小徑那裡,就見一名手下的侍衛探頭探頭,神色焦灼的正拼命往這邊探望。
看到那人臉上掛了彩,李林就是心下一驚,趕忙將他叫了過來,驚疑不定道:“你不去潯陽城了嗎?怎麼——出事了?”
褚琪炎聞言,也忍不住擰眉看過來。
那人的神色愧疚,立刻單膝跪了下去,沉痛道:“是屬下失職,未能完成主子的囑託,可是——可是這事情真是邪門了。”
他說着,便是心有餘悸的四下裡觀望了一圈。
李林趕忙把周邊查探了一遍,確定無人偷聽,方纔迴轉身來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皇上是不是額外又派了人秘密趕往潯陽城?我們在半途的茶寮和另外兩人撞上,可能是因爲交談中無意泄露了此行的目的地,出了茶寮就被纏上了,廣九他們幾個全部被殺了。”那人的眼圈通紅,說着就是滿臉憤恨,“那兩人的身手絕佳,兄弟幾個幾乎全無還手之力,屬下是廣九他們拼了命的護着,才得以僥倖逃脫,回來給世子報信的。”
“什麼?”李林勃然變色,有些震驚的回頭去看遠處皇帝的寢殿大門,“難道是皇上不放心,所以又派了別人去?”
自己手下人的身手他心裡有數,要不是皇帝精心訓練出來的暗衛,誰又能有那樣的本事,竟然將他們殺的毫無還手之力。
褚琪炎並不表態,只是閉目沉思了片刻,緊跟着他便是一揮手,道:“你先回去養傷吧,這間差事——到此爲止!”
“啊?”那侍衛卻是十分意外,原還以爲他還會再派別的人去,“可是我們的人被殺了,行蹤已經暴露了!”
“你去吧!”褚琪炎卻不多言,仍是態度冷硬的一揮手。
他人於是也不好再強辯什麼,行了禮,原路退下。
“世子,廣九他們的屍首落入對方手裡,皇上順藤摸瓜的查下來,一定會知道——”李林想想還是覺得心驚不已。
褚琪炎聞言,卻是神情冷淡的笑了,搖頭道:“隨便他們去查好了,一天的功夫不到,他們能走到哪裡?又不是在潯陽城那裡人贓並獲,怕什麼?”
“可是皇上——”李林心中甚是不安,還想再說什麼,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道:“難道那兩個不是皇上的人?是——”
他越想就越是驚訝,直至最後,近乎有些難以置信的露出糾結的表情,道:“是東宮!”
如果是被皇帝的人劫殺,那麼就算不是在潯陽城那裡人贓並獲,皇帝也勢必起疑。
可要是換做東宮的人,那就完全的另當別論了。
他們要告狀,他大可以說是派了那些人去執行別的任務。
只要不是直接冒犯上了皇帝——
皇帝現在最爲忌憚戒備,是東宮,而不是他褚琪炎。
“可是怎麼會?”李林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一時難以接受。
他不是想不通透其中原因,只是——
不敢相信罷了!
東宮爲什麼要派人往潯陽?又爲什麼怕他們的人先一步趕到潯陽城?不是顯而易見是做賊心虛嗎?
李林兀自掙扎了許久,最終纔是心有餘悸的開口道:“難道康郡王的身世真的有問題?”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睛放光,心裡激動的在不住的發抖。
這相當於是一份巨大的意外收穫了。
褚琪炎只是不冷不熱的勾脣笑了一下,卻是語氣肅然道:“即使有問題,那麼存在問題也是褚潯陽,不是褚琪楓!”
李林聞言,先是困惑,可是苦思冥想了一番,還是不甚贊同道:“世子,這可是個一舉扳倒康郡王的絕佳的機會!”
之前褚潯陽當衆抖露了方氏對待她和褚琪楓兩人的態度,這麼說來,如果他們其中有一個的身世有問題,的確是褚潯陽的機率要大一些。
可是褚琪炎那麼精明睿智的一個人,不可能不得要領——
分明扳倒了褚琪楓纔是當務之急。
“就是潯陽!”褚琪炎卻根本就不聽他說,仍是一字一句的重複。
李林張了張嘴,下意識的還想要再勸,可是瞧着對方神情冷峻的側臉,突然一個突兀的念頭自心中跳出來,驚的他再就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彷彿是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李林唯恐褚琪炎看到他的表情,慌忙垂下頭去,低聲應諾,“是!”
褚琪炎擺擺手。
他便是如蒙大赦般飛快的離開。
褚琪炎側目去看他飛奔而走的背影,脣角卻是不期然漫上一抹苦澀的笑容,然後——
漠然的閉上了眼。
潯陽,如果是因爲身在東宮,才叫你堅定了這樣的立場,一定要和我勢不兩立,那麼我不介意親手將這層僞裝撕開。
不管真相如何,是不是——是不是沒有了這一重阻隔,你和我,我們之間的距離便是能夠稍微靠近一些?
這一刻,他執意不叫自己去思考的更多,唯恐理智會告訴他,褚潯陽之所以要和他爲敵,並非全然只是立場的關係,而是摻雜了真實的愛憎感情在裡面。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許是在褚靈韻大婚之後那個降雪的清晨,許是在哪一詞宮廷宴會上燈火闌珊間的一瞥,許是在那夜的望江樓下匆匆回首錯過的一道剪影,也或許——
就是那次楚州軍陣之前,她肆意狂妄槍挑風連晟的那一個瞬間。
總之是在不知不覺間,突然有一天夜裡驚醒便驟然發現腦子裡來來去去無法揮散的都是她的影子。
像是一縷揮之不去的魔咒,她的一顰一笑,每一個眼神,每一道笑容都清晰明豔的彷彿要逼人發狂一般。
可是這個時候,她卻已然態度鮮明的告訴他——
她要和他,勢不兩立!
褚琪炎閉着眼,狠狠的一聲嘆息。
延陵君從皇帝的寢宮裡出來,迎面剛好李瑞祥打發了一個小太監去東宮送信之後轉身往回走。
見到他出來,李瑞祥絲毫也不意外,他卻也沒往別處去,直接應着延陵君走過來。
延陵君的脣角含笑,與他錯肩而過的時候便是順勢一勾脣,低若無聲的道了句,“大總管,辛苦了。”
兩個人腳下步子誰也沒停,各自錯肩而過。
延陵君若無其事的繼續往御花園的方向行去,李瑞祥則是目不斜視的回了皇帝的寢殿。
其實這一次的事也着實不能怪褚琪炎的警覺性低,畢竟以皇帝的爲人,病入膏肓,隱瞞病情,這些事本身就是他會去做的。
再加上一個李瑞祥——
延陵君走到半路回首,往已經空曠了的大門口看了眼,脣角笑意玩味。
李瑞祥這人的存在真的是一把無堅不摧的鋼刀,還是以皇帝的名義,指哪兒砍哪兒,誰都不敢有意義。
其實早在很久以前,在楊承剛突然出現揭露蘇皖生辰有問題的時候,蘇逸就曾告訴過他,那件事有蹊蹺,蘇皖向外公開的生辰雖然不是真的,但她的真實生辰卻也不是那樣的駭人。
楊承剛那人還算剛正,能指使的了他去公然做假的會是誰?
那個時候他們曾經猜測是皇帝自導自演,現在想來,卻是所有人都被李瑞祥給矇蔽了——
試想只要是他出面,隨便給楊承剛說那是皇帝的旨意要他配合演一場戲,楊承剛豈敢說一個不字?
他不但不敢拒絕,甚至於——
哪怕是心裡再有疑惑,他都不敢親自開口去向皇帝求證此事的真實性,只能照做。
他做了,以爲是皇帝授意;皇帝也順着他給是提示往前走,卻是全然的信以爲真。
說來可笑——
明明這兩個人經常會面對面的撞在一起,卻都還揣着這麼大的疑團秘密,永遠也不擔心哪天會說漏了嘴。
而今天也是同樣,想必又是李瑞祥出手,以皇帝的名義提前去太醫院給那些太醫打過了招呼,說是皇帝忌諱,不准他們將皇帝的身體狀況當衆泄露。
於是就那麼大一羣人,堂而皇之的跑到皇帝面前來沾沾自喜的集體誆騙皇帝。
也就是皇帝現在還不能死,否則哪一天真想要了他命,或許根本就不必大動干戈,直接把李瑞祥做的事情對他一一坦言,便可直接將他活活氣死了。
思及此處,延陵君就是忍俊不禁,先前被褚琪炎攪和的不甚爽快的心情也跟着莫名的好了起來。
他這趟出來,本就是爲着見李瑞祥的,目的達到,隨便轉悠了一圈也就折了回去,去了偏殿和風邑作伴。
東宮那邊,大約是一個多時辰以後褚易安父女才趕了來,於是皇帝也就傳話下來,又把衆人都傳召去了正殿。
應該是趁機小睡了片刻,皇帝的精神看着倒是好了一點,只還是沒什麼力氣的靠在榻上。
“不知父皇急召兒臣進宮,有何吩咐?”褚易安坐下喝了口茶,然後就率先開口問道。
他目不斜視,明明看到了風邑坐在一起的延陵君,也沒過分關注。
皇帝暗暗觀察他的表情,心中便是越發不悅的冷聲道:“那個小子跑到朕的面前來,說是要求娶潯陽,這事兒——你是提前就知道的?”
褚潯陽微垂了眼眸,狀似嬌羞,卻是爲了掩飾真實的情緒,不叫人看見。
“是麼?”褚易安淡淡開口,神色坦然而全無一絲意外,只道:“頭幾個潯陽曾經大病一場,這父皇你也是知道的,後來這小子被陳老太醫帶過去給潯陽醫治的時候——是有和兒臣表示過有求娶之意,當時兒臣只憂心潯陽的安危,也就隨口允諾,他若能治的好潯陽,便將潯陽下嫁於他的。”
褚易安這話說的輕巧,甚至是帶了幾分漫不經心的懶散。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找了他來,就是爲着刁難延陵君那舅甥倆的,這麼一來,滿殿的人,甚至是包括延陵君和褚潯陽這兩個當事人在內都齊齊愣住了。
皇帝心中揣摩了很久的一套說辭,就那麼被堵了回去,一張臉上顏色青白交替,變化的好不精彩。
褚易安靠在椅背上,只是仰面朝天揉了揉眉心,嘆息道:“但是我也是隨口那麼一說,後來因爲別的事情很多,也就沒再顧得上重提此事,怎的——他這是怕兒臣說話不作數,所以特意跑來求着父皇做主了?”
他的語氣散漫,因爲體內毒素未清,神色也分外倦怠,所以這一刻面上表情也和平日裡莊肅威嚴的模樣相距甚遠,這話說出來,倒是頗有幾分調侃之意,倒是在明面上給皇帝留了幾分面子。
褚易安說着,就稍稍側目去看了延陵君一眼。
延陵君會意,這才驟然回過神來,略有尷尬的掩脣輕咳了一聲,笑道:“倒是晚輩小人之心了!只是因爲近期我那太子表兄也有求娶潯陽郡主之意,晚輩怕是殿下爲難,所以這纔多此一舉,前來請陛下做主了!”
皇帝本來已經要藉着延陵君的抖露出來的身世發難了,緊跟着又被他一句話再次堵了回去。
“太子表兄?”褚易安揉了揉眉心,露出些許困惑之意。
風邑立刻站出來解釋道:“太子殿下見笑了,這孩子原始本王二皇姐的獨子,自幼身體不好,所以寄養在外,若不是本王剛巧路過此地,都不知道他竟然胡鬧至此!給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都添了麻煩,抱歉!實在是抱歉的很!”
褚易安見識廣博,聞言自也不過就是一笑置之,道:“怎的,他這是想要帶着本宮的愛女遠走嗎?”
“殿下——”延陵君剛想要說話,卻被風邑拉了一把,自己搶着說道:“太子殿下,雖然您之前給的就只是口頭承諾,但這兩個孩子也算是早有婚約在身的,您說是不是?”
褚易安是一國儲君,他的話雖不及皇帝的聖旨奏效,但那也是一言九鼎的。
褚易民擰眉不語。
話都到了這個份上——
就算是皇帝也好,卻是誰也不能逼着他毀諾的。
“既是早有婚約,那此事也就不必再議了,就——”皇帝道,說着就已經開始挽袖子,提筆。
李瑞祥趕忙取了空白的聖旨給他展開鋪平。
皇帝沾了墨,纔要落筆,褚琪炎隱忍半天,終究還是難以自控。
“陛下!”他站起身來,面色清冷的正色說道:“衆位皇叔纔剛罹難,屍骨未寒,雖說安王殿下都親自求上門來,咱們也不好駁他這個面子,可是在這個當口給潯陽賜婚的話,卻是難免對幾位皇叔的亡靈不敬,請陛下三思,這道聖旨,是不是推遲幾日再下會比較妥當?”
皇帝這兩日都過的混混沌沌的,有時候倒是便會不記得兒子們遇難的事情了。
這會兒被褚琪炎驟然戳中了痛處——
即使他再如何薄涼,老年喪子也是心中隱痛。
皇帝的手一抖,鼻尖上就有一滴濃墨墜落在了空白的聖旨表面。
“只是賜婚而已!”這個時候,一般人都會避開皇帝,直接妥協了的,延陵君這會兒卻是針對褚琪炎的成分居多,只要一想到這人對褚潯陽存了非分之想,立刻就出言譏諷道:“我要鋪就十里紅妝迎娶郡主過門,從此處去往南華帝都,路上少不得也得走個三五十天,屆時不說是衆位王爺的喪期過了,就是七七之期也過完了,這也算衝撞嗎?”
褚琪炎的面色略顯陰沉,尤其是在聽到那“十里紅妝”四字的時候,心中更是莫名一堵,就更添了幾分戾氣,道:“你是外人,可以不講就這些,潯陽卻是要顧及名聲的。”
皇帝這會兒心裡煩亂,已然是什麼心思都沒了。
延陵君和褚琪炎兩個正在爭執不休的時候,卻見殿外有侍衛打扮的一名暗衛直接就未經通傳奔到了大殿之外,單膝跪地,大聲稟報道:“皇上,屬下有要事稟報!”
褚琪炎聽了,心中如釋重負,脣角牽起一抹笑——
這消息來的當着是恰到好處,好不及時的!
而同時,褚潯陽卻是心裡咯噔一下,立時生出一種極度不安的預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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