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接受在天人永隔後,父親慈愛、正直的形象在她心裡坍塌。
霍天北看住她,笑容中有欣賞,更多的是心疼。
一般而言,外人在看待這種事情的時候,都會順着世俗中的前例做出猜測,而作爲局中人,卻會從心底裡摒棄這種情況,是不能也不願面對親朋中有這種人。
她卻是不一樣,在這樣的情形下,還是能從殤痛陰影中抽身出來,理智看待。
他握緊了顧雲箏的手,“猜測的方向不錯,但是你放心,那個人並非鎮國將軍。”
顧雲箏並不能因此一展歡顏,反而愈發黯然,“只因爲一個人,整個家族都落難……”她搖一搖頭,“算了,早已成事實,說什麼都沒用了。”
於她,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鎮國將軍雲文遠是嫡出,卻是次子。這緣由是因當初雲家老太爺生性風流,年輕時離京求學途中,與民間一名小家碧玉私定終身,且有了肌膚之親。返京後也不曾隱瞞家中,要將那名女子明媒正娶,家族不能允許這等事發生,強勢壓下,老太爺敵不過,便遵從家族安排娶了老太君。新婚幾個月後,那名民間女子尋到了將軍府,且已是大腹便便。事情到了這等地步,雲家與那女子互讓一步,將那女子收爲妾室。那名妾室在三個月後產下一子,便是雲文遠的長兄雲文淵。
雲文淵天資聰穎,又勤奮好學,是將門中求之不得的才子,後來也不負衆望,成爲首屈一指的連中三甲的狀元郎。得中狀元之後,入朝堂,先後拜文華殿大學士、內閣大學士。
那時雲家共四兄弟,庶長子云文淵才學出衆,嫡子云文遠是典型的將門中人,三子、次子在他們相較之下便黯然失色,官職自然也是低而無實權。
想到這些之後,又有霍天北的話,顧雲箏自然而然想到了雲文淵。
她的伯父、父親盛年時都是譽滿京都,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如意郎君,風頭不相伯仲,與太后有牽絆的不是父親,還能是誰呢。
夜間。
顧雲箏進到書房院。
進門前,她腳步顯得有些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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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想快一些水落石出,真到了這一日,卻生出莫名地牴觸與畏懼。
霍天北走出門來,撫了撫她的鬢角,“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她輕呼出一口氣,抿脣微笑,步調從容地走進書房。
耀覺依然是出家人的打扮,在客座上靜靜坐着,看了顧雲箏一眼,微一頷首。她之前並沒見過顧雲箏,也就無從想象,此刻相見,覺得眼前這女子很是清雅柔弱,眼中卻有着迫人的光華。換做別人,一定會生出壓迫感,可之於她,卻似看到了同類。
顧雲箏悠然落座,打量着耀覺。曾母儀天下的女子,到如今走到這地步,面容、眼中並無不甘,唯有淡泊平和,所以不見憔悴。這塵世間,能經歷並接受這般大起大落境遇的女子不多,能從容應對的更是難能可貴。
啜了口茶,顧雲箏客氣地道:“只當是閒話家常,與我說說您生平諸事。”
耀覺點一點頭,“國公爺明明已經得知原委,夫人其實從他口中就能得知,爲何還要我當面道出?”
顧雲箏神色坦然,如實道:“聽你說了我纔會相信。”
耀覺似乎有些意外,溫和笑道:“夫人一直是這做派?一直不相信國公爺的話?”
“不是。”顧雲箏微笑,“偶爾如此。”
“就算是因事而異,夫人這做法也不是很可取。”耀覺勸道,“一個女子,對於枕邊人,要麼就從頭至尾地相信,要麼就從頭到尾地不相信,否則,夫妻之間難免生出嫌隙。”
顧雲箏認同這一點,“我對人的確是戒心太重,明知不可取,還是不能改變。”語聲一頓,順勢問道,“那麼您呢?在先帝身邊那些年,是怎樣的情形?”
耀覺神色微滯,隨即笑着看向顧雲箏,“想來你已猜出,我對先帝是從頭到尾地不相信,亦從始至終都在欺騙他。”之後語調轉爲悵然,“我騙了他一輩子,卻騙不了你們這些少年人。說到底,這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就算是因機緣巧合而起,我年少時的錯遲早還是要傳揚得天下皆知,爲蒼生不齒。”
顧雲箏不置可否,問道:“您見過雲貴妃與雲笛了,是何感觸?”
耀覺思索片刻,“雲貴妃很有心計,否則也熬不到如今這地步,卻是典型的性情中人,否則也不會因着一時好奇找到我——被七情六慾主宰的人,禍福難料。而云笛那孩子,行事沉穩,聽說在軍中也有所建樹,讓我另眼相看,但願他能光耀雲家門楣。”
“雲笛比之鎮國將軍如何?”
耀覺中肯地道:“看起來很有鎮國將軍的風骨,我只希望他繼承的是驍勇善戰,而非鎮國將軍的耿直。耿直太過,便是愚忠。”
顧雲箏已不是第一次聽到人這麼評價自己的父親了,此時也就平靜接受,似笑非笑地問:“那麼比起雲文淵呢?或者換個說法,雲文淵在您眼中,是怎樣的人?他是愚忠的人麼?”
耀覺立刻垂了眼瞼,似是怕被顧雲箏窺探到情緒,沉了片刻才道:“他當然不是愚忠的人,他有野心,與鎮國將軍性情迥異。是個善於欺騙女子的……”無聲嘆息之後,又道,“騙了我多少年。”
顧雲箏斟酌着措辭,緩聲道:“據我所瞭解,太后家族與雲家並無宿怨,來往也不頻繁,您怎麼會與他有着多年淵源?而且朝臣一直都以爲您看重、偏幫的是鎮國將軍——鎮國將軍不會是……”不會是知道兩個人的私情吧?——這是她沒有問出的話。
耀覺微笑着搖了搖頭,之後若有所思地看着顧雲箏,“你應該是能將事情看得透徹的人,但對鎮國將軍似乎有些例外——方纔我才說過,鎮國將軍耿直得近乎愚忠,他怎麼能容忍這種事?他若知道……後果可是不堪設想。”
顧雲箏擡手撫額,脣畔的笑含義複雜,又似什麼都沒有,“您說的是。”
耀覺因爲顧雲箏言辭間一直溫和有禮,又本來是要對她如實相告,便不等再相問便答道:“與雲文淵相識,是十幾歲的事情。有一種人一根筋,在情意上尤其如此。十幾歲的女孩子,對一個學識淵博、風流倜儻的人生出傾慕、情意,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語聲微頓,又道,“你太年輕,應該是不曉得二十年前先帝南巡的事情。那年他帶着他的寵妃離宮遊玩之前,與我生出罅隙,怪我干政,很有些要廢后的意思——這些都是不爲外人道的事情,也只有我一直記得。便是那一年的事了,想放下、該放下的人,又讓他出現在了身邊……”
顧雲箏想到了耀覺之前的一句話,問道:“爲何說他欺騙你多年?”
“他野心太大,女人不過是他生涯中的裝飾而已。可惜我太傻,在先帝駕崩之前,處心積慮、費盡心思幫他鋪路,若非如此,朝廷也不會出現重文輕武的情形。先帝在晚年時,諸多大臣已經頗有微詞,暗地裡都說他昏庸,駕崩時選的幾位內閣輔政大臣也都是我的親信,近年來重文輕武的情形便愈演愈烈,除了遠在邊疆的封疆大吏,幾乎無人不受波及不被打壓。這是我做的孽,天大的孽。”
顧雲箏沉默下去。這些話句句屬實,讓人聽得心裡陡升恨意。不論是耀覺還是她的伯父,都是自作孽,引火燒身後,都落得個悽慘的下場。他們該死,卻連累了太多無辜的人陪着命喪黃泉。
耀覺說起了元熹帝:“當今皇上,自幼其實有一顆仁心,如今卻變得這般荒yin無道,興許也是因爲而起。”
顧雲箏漫不經心問一句:“這話怎麼說?”
“男人眼裡容不下女子背叛夫君的事情,皇上在早些年就聽到過一些流言蜚語,只是無憑無據罷了。繼位登基之後,他什麼也不急着做,只急着查我做沒做過傷風敗俗的事……這種心思,也不能說是錯,可因此荒廢了朝政,走到如今這地步……”她語聲變得苦澀,“這天下,怕是遲早要落入他人之手。這就不能說是別人的錯了,只能說他也是自作孽。”
顧雲箏則是淡漠笑道:“皇家倒是與雲家有着不解之緣,您的事,如今雲凝的事,都是不智之舉,卻無人泯滅那份不該生出的情意。”
耀覺眼中有了一點點痛苦。
顧雲箏將話題扯回到自己前來的初衷:“與我細說說吧,您是因何被髮落到了護國寺?雲家滿門抄斬,到底又是因何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