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突然傳詔既在傅問漁的意料之內,又在她的意料之外,意料之內是皇帝必然會對她做的這些“小事兒”關注到,意料之外是皇帝竟然這麼快就要對自己進行敲打了。
聖明萬歲的皇帝陛下是一個英勇且足智多謀的陛下,他最擅長的是尋找各式各樣的兵器,替他去做一些不乾淨的污穢事,比如方景城就是他尋到的一把最利的刀,唯一需要擔心的是,這把刀的刀魂太過桀驁不馴,他時常擔心這刀會不會反傷了他自己。
好在,如今這把刀又有了弱點。
傅問漁低着頭目不斜視地跟在小太監後面,隱約只見兩邊的朱牆倒退,林木倒退,宮娥們行走間寂靜無聲,這巨大且莊嚴的皇宮像個陵墓,毫無活人生機。
走了約摸有半刻鐘的時間才走到皇帝的書房前,傅問漁微擡起頭,看着“明昭殿”三個字,深吸一口氣,走進去跪在了殿前。
皇帝正的批摺子,硃筆狼毫他揮灑自如,看見傅問漁進來,眼底升起些玩味的意思:“起來說話。”
“謝皇上隆恩。”傅問漁起身,今日這位皇帝沒有穿龍袍,常服之下少了幾分威嚴,多了一點活人氣。
他摒退左右,只留了傅問漁一人在殿中,靜得連龍涎香燃燒時細微的聲音都能聽清,過了許久,他批完了摺子纔看着傅問漁,古怪一笑:“你們傅家最近可是熱鬧。”
“家中小事,不敢讓皇上憂心。”傅問漁恭敬地回話,她還未猖狂到要跟這個一句話就要定人生死的權力最大之人叫板。
“你三哥是叫傅啓明吧?聽說……他出了些事?”皇帝極是玩味地說道,傅啓明出的那些事可叫精彩紛呈,大抵天下沒有哪個男人有他那樣的奇妙際遇。
“三哥體弱,讓皇上笑話了。”傅問漁應道。
這般無聊的問話皇帝問到最後都有些失去興頭了,傅問漁回話總是不深不淺滴水不露,半點破綻也沒有,兩人這麼問下去問到天黑也問不出什麼東西來。
所以皇帝決定單刀直入:“你何時知道醉骨樓的事的?”
傅問漁心下一緊:“臣女不知皇上所指何事?”
皇帝冷笑一聲:“你那些把戲蒙一蒙傅家的人便罷,以爲能瞞得過朕?”他說拍了下桌案,看着傅問漁:“說,你幾時知道醉骨樓是朕的地方的?”
“臣女不知。”傅問漁迅速說道,這會兒要是說知道那纔是找死!
“你不知?你不知你敢當着衆人的面揭露傅啓明所殺的那三個女子是聖女,還是末族聖女?你不知你會與方景城費盡心力只爲把傅啓明逼離京城,前往末族?你敢說你不知?”看不出皇帝是真怒還是假怒,但他表情的確是憤怒。
皇帝是早就知道傅啓明殺了三個末族聖女的事的,但他一直壓着秘而不宣,就是因爲末族的使節將要進京,這件事若是鬧大了,只怕於雙方都不利,最好的方法是當作不知,並將這事兒瞞住,等末族的事情過去了,看他哪天心情不好再翻出來治一治。
結果傅問漁倒好,一股腦地全端了出來,逼得皇帝不得不對此事做出一個迴應。
這裡面唯一的小小的微妙之處在於……皇帝並不知道傅問漁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如果傅問漁知道醉骨樓乃是皇帝所有,那這事兒她就是故意爲之,激得皇帝對傅家動手。如果她不知道,那這無意之舉皇帝也不能奈她何,甚至還要爲她的無心之舉獎勵一番,獎勵她早早發現了此事,以免豐國陷於危機之中。
一個末族並不可怕,不過是方景城當年的手下敗將,可怕是來的不止一個末族,還有祈國,有瘴戾三族,這些人個個都盯着豐國,只等豐國出個什麼錯他們就能逮着不放,一場大戰說打就打,所以皇帝纔要壓着。
傅問漁好膽氣好魄力,以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爲引,把整件事逼到了一個箭在弦上的狀態,皇帝,必須要對傅家做出些什麼事來,而且是在各國使節徹底進京之前做出一些事,才能把這件事很好的平息下去。
傅家的人都只以爲她是鬧一鬧家宅鬥法,跟傅憐南和傅啓明耍一耍女兒心計,誰都猜不到傅問漁背後包藏得如此之大的禍心!
傅問漁反而平靜下來了,早在她與方景城合力做這件事的時候,她就料到皇帝會發現其中端倪,只是時間問題罷了,如今既然來了,那除了全力抵擋,可還有其它方法?軟弱,從來都是死穴,傅問漁從不需要這種東西。
“臣女愚鈍,實不知皇上您所指是何事,若此事真的有關國體,臣女願意受罰,請皇上降罪。”傅問漁以退爲進,這時候皇帝還指着傅問漁收拾爛攤子,能罰她?
皇帝看着一臉恭謙的傅問漁不知想了什麼,臉上裝出來的憤怒漸漸退下,神色帶幾分細究:“早些處理好這件事,朕就放過你。”
傅問漁的心神一鬆,她果然沒有賭錯,皇帝要對傅家下手但沒有一個合適的時機,傅問漁挑破的聖女之事雖然看上去百般不合適,但總歸是一個機會。
皇帝,從根本上來,是高興傅問漁這麼做的。
“謝皇上恩典。”傅問漁臉上不露半分情緒,只跪下磕頭。
“聽說你與城王爺走得極近?”皇帝的話風一轉,跳到別處。
“承蒙城王爺垂憐,他待我……極好。”這話說得傅問漁有些不甘心,哪裡極好了?但眼下她又怎能說兩人不好?
“前幾日皇后跟我提起梵兒的婚事,說你正待嫁閨中,不知你意下如何?”前一句還在說城王爺與自己關係極近,後一句便要把自己指給別人,這位皇帝大人的心思當真是變幻莫測。
傅問漁的意下當然是不好,但要怎麼說不好才能不惹得皇帝動氣,這纔是一個比較頭疼的問題,她猶豫了片刻,正在努力地找着措詞,外間的太監一聲唱唸:“城王爺求見皇上。”
皇帝目光一揚,讓方景城進來。
方景城進來行禮:“兒臣參加父皇。”
“平日裡你無事從不進宮,今日何事?”皇帝的目光看着方景城時,更像是看着一個死物,一個兵器。
“午後有雨,兒臣聽說問漁進宮未帶雨傘,進宮來接她。”方景城的話離譜得出奇,偌大的皇宮裡難道還找不出一把傘來不成?來救傅問漁就是救她,找的理由蹩腳得還不如不找。
皇帝看了他一眼,腳邊還真的放着一把油紙傘,外面的太陽藏在烏雲後,烏雲滾了金邊,看來是有雨。
他莫名笑了一聲,深深看了一眼傅問漁:“你們二人都退下吧。”
走出明昭殿,一聲驚雷,果然傾盆大雨。
方景城撐開傘,對傅問漁說道:“走吧。”
傅問漁不知方景城如何趕得這麼好,恰恰趕在了難以作答的關頭,他臉上的神色一如繼往,帶三分疏離七分冷意,雨傘偏去傅問漁這邊,他大半個身子淋在雨水裡,玄衣黑得更深沉,像是一塊濃稠的墨汁潑在他身上。
“多謝城王爺。”傅問漁在傘下點頭謝過,“城王爺與皇上……”
“陳年往事,無須再提,我送你回府。”方景城目光望着雨幕,話語半點情緒也沒有,只是握着雨傘的掌心其實早已汗溼。
這麼快就等不及了嗎?這麼快就要對傅問漁動手了嗎?這麼快就又要把自己趕進地獄了嗎?何需如此着急,我本也就在地獄裡熬着。
傅問漁見他不想多說也就不再問,反正他秘密那麼多,聽也聽不完,所以她壓住胸前被沾雨的清風撩起的發,慢慢跟着方景城的步伐走在皇宮的甬道上。
霧雨輕撓美人背,方景城突然步子一停,撐着傘望着某個遠方,傅問漁隨他停下,跟着他的目光望去,那裡是皇帝的鳳宮,聽聞方景城的生母乃是前皇后白秀秀,莫非他是想念生母了?
“你先出宮吧,我有些事。”他說着把傘塞進傅問漁手裡,淋着往那鳳宮那方走去。
明昭殿裡傅問漁與方景城剛走,便迎來了另一位貴人,皇后娘娘氣度雍容地走進殿中,對着皇上柔柔行禮:“皇上。”
“多般配的一對人,在一起,多礙眼。”皇帝透過窗子看着那兩人離去時並肩的背影,他那個從來不管別人死活的兒子,竟然如此貼心,自己溼了大半的身子也不讓半點雨絲淋到傅問漁身上。
好像除了方景城這把好刀,皇帝陛下又找到了另一把利劍,只是這把劍還要再磨一磨,不知道到時候是刀更強,還是劍更利,真是期待啊。
皇后聞言點頭,笑意甜蜜:“臣妾知道了。”
“讓閱兒安份一些,別到時候把你賠上了都救不出他來,別忘了,你可不是白秀秀。方景城可沒那麼好對付,如今又加一個傅問漁,這京中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皇帝轉了轉他大拇指上的扳指,從皇后身邊跨步走過,後宮裡的美人兒如玉等着他去寵幸,連也沒看皇后一眼,就更看不見皇后臉上微白驚慌的神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