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不太記得我活了多久了,大概有一百年那麼久吧,我的出生,造成了上一任異人的離世。
一百年的時間,足夠讓一個對這世界充滿新奇的如花少女變成一個看穿世間百態的過客,我真的如同一個過客般,靜靜看時間從我身邊流走,看我認識的人相繼離世,看着別的女子可以安然嫁人,生個孩子,幸福一生,而我守着我的永恆大概要活到永遠那麼久。
這是一種很可怕的詛咒,但是老天爺不這麼覺得,老天爺他信手一指,挑中一個凡人,指定他爲異人,讓這異人可以享受天上神仙才有資格享受的永生,他覺得這是一種恩惠,比起那些窮盡一生之力尋找長生不老之法的術士來說,我這種異人,有着足夠讓他們眼紅的資格,這大概就是得天獨厚。
我知道我是異人,知道我可以活到天長又地久,知道任何陪在我身邊的人都會先我而去,在漫長的時光及無數的生離死別中,我學會了一樣最重要的事情,那便是不要輕易動情,不止是友情,還有愛情,越是與一人相熟,越是難以承他離世時的痛苦。
這方法極好用,在後幾十年裡,我漸漸變得麻木不仁,只如紅塵客般走過紅塵,絕不與這紅塵沾半分關係,我覺得這樣很好,這樣我不會痛苦。
那是第幾十年我不太記得,反正很久了吧,我在一處溪泉邊祭奠一位活到六十多歲離世的朋友,自斟自飲喝得有幾分醉,半個身子泡在泉水裡,幾條不懼生的魚兒靈活地在腳邊游來游去,我看着出神,也覺得好笑,水面上便浮現出一個倒影,是個男子。
他着一身白色長袍,墨玉般溫潤的長髮束在腦後,一頂青玉做的束冠,玉樹臨風,人中君子。最難得的是,他眉眼裡,盡是慈悲憐憫色,我還未擡頭看,已被這眉眼所吸引,水紋一圈圈盪開,他的模樣聚聚又散散,散散又漫漫,很好看。
“國師。”
“異人。”
這會兒,我才擡頭,偏個腦袋懶懶地看着他,這樣一看,他更好看,溫柔又善良的樣子,我活了太多歲月,便像個不要臉的老太婆打量後生小夥一般,毫無顧及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看,人活得久了,臉皮總是要厚一些,他經不起我這樣瞧,紅了臉。
一下子,我便忍不住了笑,踢了踢水花,驚走了那兩條繞着我轉來轉去的肥魚兒,我問他:“你是來殺我的嗎?”
“我乃國師,姑娘既是天之異人,便知我是你的死敵。”他臉紅到脖子根,大概是我的眼神太過赤裸了些,太年輕的他是受不起我這樣的不知羞恥。
託了托腮,我一本正經地打量他:“你掐個訣給我看看,我看你能不能打得過我。”
他別過頭不看我,只是雙手捏了個訣:“得罪了,姑娘。”說着就衝我打了過來,很純正的金色,泛着柔和的光,這位臉紅的國師他功力很是不錯。
等到那道金光離得我近了,我才隨意擡了下手指,一指我便能破他雙掌合力之擊,已歷三次生死劫的異人,只要正確掌握了異人本源,就是這個世上無敵的存在,沒有人可以傷得了我,包括眼前這位一心要守天下的大國師也是。
我此舉令他很是挫敗,但他卻固執得很,不依不饒地要跟我過陣對法,嘴裡一口一句地:“我乃國師,守天下乃是國師之責,天之異人必亂天下,我便當除了你這禍害。”
唉,爲什麼人們聽話總是不聽全,明明異人亂天下這話還有後半句的,異人定天下。
我這樣一個善良的人兒,怎麼可能要去亂這天下?當然了,不可否認,有那麼幾十年,豐國的確內亂得厲害,皇帝的兒子們個個都在爭皇位,打得好生熱鬧。
但我個人覺得,這是他們自己作的孽,總不能把這種事都要算在我們異人頭上,這種黑鍋我們哪裡能背?
也許我真的是一個人寂寞太久太久了,久到我快要絕望,想着乾脆自殺了結這無趣的異人一生都要好過一個人活到日月同壽,所以那天在溪水邊我竟然無聊到指點了那位年輕大國師好幾招,這個訣要慢慢捏,不然陣不成形,那個勢出得太猛,突然失了風度,他的臉便一直在紅着,紅到最後都快要像天邊的火燒雲一般,殺了我好幾百次,我卻連鞋子都沒有穿,始終坐在那裡泡着雙腳。
你看,活得太久了的人,真是都有點無聊。
天快黑的時候,星星從天邊開始眨眼睛,這位大國師他跟我鬥法鬥了一整個下午,未能將我如何,反而自己累得差點掏盡了靈力,真是位執着的大國師,心心念念着要殺了異人,要守護天下,我覺得好笑,卻也覺得不好笑。
“等你功力再強一些了,再來找我吧,今日你還不是我的對手。”我穿上鞋襪,拍拍綠色的長裙,站起身來回頭看他。
他望着很久沒有說話,像是愣住了一般,我那時已收了打鬧了的心思,向他點點頭,想着就此別過,跟無次與我擦肩而過的人一般。
他追過來問:“我叫水南天,你叫什麼名字?”
“蕭黛。”
後來我問他當時爲什麼像個傻子似地站在那裡,他說:“你當時轉過身來,綠色的羅裙在草葉上拂過,黑髮自耳邊垂落,眼神平靜而淡漠,像極了一位仙子。”
那時候,他真的還很年輕,說句玩笑話,便能臉紅好一陣。
他像個甩不掉的牛皮糖跟我了整整三個月,每次出手必是凜然正氣,很認真地先跟我打個招呼,告訴我一聲他要出手了,這纔開始繼續殺了我。
我真的,頭痛不已。
記不清是多少回過招,他被我幾招打得跌進泥土裡爬起來,拍拍國師長袍上的灰塵,對我說:“阿黛,我不想跟你打了,我想娶你。”
活了上百年,沒有人說要娶我,不被他們當作妖怪追着打我就謝天謝地了。
我笑:“我可是天之異人,是你的死敵,你還敢娶我?”
他又紅了臉,走過來:“可是我覺得,你不會亂這天下的。就算你真的會亂這天下,我是國師,我可以保護這天下的星象。”
我們的婚事很簡單,但饒是我活了上百年的歲月,那日依然像是十八歲的少女出閣一般的心跳臉紅,紅蓋頭被他揭開的時候,我覺得,我這張老臉都在發燒。
然後我斂了星象,藏好痕跡,跟他去了京城,我從來沒有覺得望京城那麼可愛過。
他對我好極,比這上百年來所有的人加起來,都要對我好,乾涸了近百年的心臟裡,盈滿爬滿生機,處處皆是綠意,每一天,都是有着新鮮生命力的春天,蓬勃着充滿朝氣,我喜歡在他懷裡睡醒,揪着他的白衣耍賴要多睡上半個時辰,我也喜歡他在我睡着的時候,吻過我的長髮,輕輕撫着我的後背,像是哄孩子一般的溫柔。
我甚至想好了,等到他老得要死去的那天,我就立刻自盡,纔不管這異人是不是會斷了傳承,我跟着同生共生,我不要一個人孤零零地再活上百年,再活上萬年,太可怕了,那種孤獨會把一個正常人折磨成瘋子的。
但是有一個小小的遺憾,他一直不讓我有孩子,天之異人最怕的就是有孩子,只要生下孩子,便會有長達一年時間的虛弱期,這段時間會虛弱得跟普通人無異,而覬覦等待異人的末族,將會在這種時候把異人劫走,成爲他們陣中的傀儡,供他們活上兩百年之久,題外話,我很討厭末族,我愛這天下人,唯獨愛不起末族這地方。
可是,我太渴望有一個屬於我與他共同的孩子了,小孩子多麼可愛啊,我要給他做漂亮的衣裳,我要帶他去吃糖人,我還要抱着她飛到重樓最高處看最美的夜景,聽他軟軟乎乎的聲音叫我孃親。他拗不過我,卻也不願意讓我冒險,收養了一個父母雙亡的孩子,孩子名叫沈清讓,善良天真,有一顆最最珍貴的慈悲心。
讓兒真的是個好孩子,在外面買了一串糖葫蘆都只捨得吃兩顆,把剩餘的留下來,留給我和他師父,夏季天熱的時候,他會接過我手中的蒲扇給我扇風,我時常會帶着他去撲夏夜裡的流螢,國師府的那片竹林裡,總是能聽見我兩的歡笑聲。
記得一年春天剛到的時候,有幾隻燕子在國師府的屋檐下築了巢,可是一夜風雨大,巢穴被打得零亂差點要掉下來,讓兒看了很心急,擔心燕窩裡的小燕會掉下來,水南天笑着舉起他騎在自己脖子上,讓他去把燕窩補好,我在下面遞着泥與草,讓兒小小的臉上滿是認真嚴肅的樣子,分外乖巧。
這樣的畫面太多太多,以至於我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能接受,水南天后來爲什麼會對讓兒說出那樣的話,做出那樣的事來。
一回過年,水南天喝多了些酒,迷迷糊糊間忘了喝他平時總不會漏的藥,我在期待了很久之後,如願以償地有了身孕。我高興得要跳起來,他卻很不開心。
得知我有身孕的時候,他第一個反應便是要拿掉這孩子,我如何肯?我說我要給讓兒生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我還要讓兒帶他去撲流螢,吃糖人,他拿我無法,只好在望京城郊外再安置了一處房子,把我藏了起來,我也不怪他,畢竟天之異人的身份我從來都沒有真的忘記過,如果讓有心人發現,國師府裡藏了一個要亂天下的天之異人,只怕第一件就是要燒了國師府,活生生燒死我。
鳳兒出生時,我真的高興壞了,雖然我生她生得很辛苦,但是抱着她軟軟的身子時,我覺得一切都值得,我要讓她做一個驕傲的女子,可以睥睨天下豪傑,可以瀟灑肆意,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就像鳳凰那麼高貴又驕傲。
我還沒來得及給她取名字,末族的人便殺到,水南天那時一人難以對抗上百人,眼睜睜看着我被末族的人抓走,將鳳兒扔給一個鄰居的婦人就找上了末族,我知道,他聯合了杜家的人將我救走,但是那一次,我元氣大傷,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復原。
他就更不喜歡鳳兒了,本來我懷上鳳兒的時候他就很是不樂意,又出了末族的事,他更加抗拒這個孩子,平日裡都不願多看她一眼,連取名也不讓我用他的姓氏,我想沒關係,等到時間長了,他總會解開心結,總會愛上他自己的孩子。
我給我的孩子取名,蕭鳳來。
我沒有將鳳兒抱回過國師府裡,水南天不想承認這個孩子,便連家門都不准她入,我自是傷心,卻也沒辦法,他太想保護我,想讓我在一個完全沒有任何危險的環境中平安過活。
他經常說,過去百年,他無法遇上我心疼我,往後百年,便要保護我憐惜我,不使我受任何風吹雨打,鳳兒的出生,算是最大的一次風雨,他的愛很是極端,極端到連自己的女兒也不能容忍。
偶爾我也回去看看讓兒,讓兒越長越大,八九歲的年紀已經懂了事,水南天有意要把他培養成下一任國師,我聽着他跟着水南天念,國師天職殺異人,守天下時,有些莫名的傷感,讓兒,你可知,你聲聲喚的師孃就是一個異人?他卻什麼都不知道,依然甜甜地喚我師孃,把留起來的果子或者點心端出來給我吃,坐在竹林裡撫一曲他新學來的琴曲。
鳳兒未滿三歲,新的異人出生了。
我在一夜之間白髮老去,臉上的皺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堆疊而起,我拉着水南天的手:“好好待鳳兒,把她養大成人,她也是你的孩子。”
他卻只是抱着我流淚,一整夜不說話,鳳兒在一邊哭得撕心裂肺,她大概是被她孃親這樣恐怖的樣子嚇壞了,我內心有萬般不捨,活了這麼多年,我以爲我會放得下,會看得開,會在死亡來臨的這一日,坦然面對,卻發現,我真的舍不下我的孩子,我的夫君,我的讓兒。
於這紅塵我不眷戀,我眷戀的不過是這紅塵中人。
來到異人神墓,我靜靜地等着新的異人到來,將異人的秘密傳承下去是我最後的使命,但還未待到她,我便發現我的永死之軀與永生之體調換,我的靈魂在兩具軀體中共存,那時,我的內心萬分悲涼。
我曾教這水南天一些陣法與禁術,本來是兩人無事時說來好玩的,沒曾想過有朝一日他會用上,他利用我教過他的那些陣法永生與永死兩具身體掉轉,在我身體上刻滿符文,將我的靈魂被拘進身體裡不得出來,他還拘來天地鬼氣,以鬼養屍,令我靈魂不滅。
我在棺中,全都知曉。
起初我心疼他,我的離世令他如此痛苦,用這般瘋狂的方法也要與我在一起,我知道他想獲得不死不滅不傷不毀之軀需要付出何等可怕的代價,那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痛苦,那些對靈魂的鞭打與灼痛,足以使一個人崩潰。他的執念太深,他不捨我離開,用盡所有的方法也要救活我,哪怕這希望如此的渺茫,我能感受得到他滴落在我臉上的淚,感受得到他越來越冰寒的手,我心疼不已。
後來我害怕他,我在棺中一日復一日,聽得見感受得到,卻無法動彈不能說話,他時常還來看我,在我耳邊輕聲說着最近的事情,他說他要陪我永生,陪我活到世界盡頭,要將這天下大亂,免得我醒過來的時候會擔心異人亂天下這種事情,他的聲音越溫柔,我越害怕。我感覺我快要瘋了,我害怕他靠近我的身體,害怕他親吻我的額頭。
最後我憎恨他,我聽着他一言一語地說他是如何折磨鳳兒的,如何折磨讓兒的,我恨得無以復加,那是我與他的親生女兒,那是我跟他一起撫養長大的讓兒,他怎麼能如此對他們?我聽着鳳兒一聲亮過一聲的笑,心如刀割,我是她的母親,我聽得她笑聲中有多少不甘與憎恨,我聽聞她着一身紅衣,烈得像火,那不是我希望鳳兒成爲的樣子,我想讓她一生快活肆意,而不是在一個年將朽木的老人身下承歡,我希望她此生驕傲高貴,而不是成爲水南天手中的棋子與傀儡!
我的鳳兒,不該被如此對待!
可是水南天卻在我耳邊說,這是她該做的,爲了復活她的母親,這樣的付出與犧牲算得了什麼?
還有讓兒,我乖巧懂事,善良慈悲的讓兒,不該被水南天奚落,說正是因爲看中了他的無能,看中了他的平庸,看中他守不住這天下才選擇他!我的讓兒,是這天底下最有資格成爲國師的人,是最善良的人,他此生最錯,不過是認了一個禽獸不如的師父!
他以身化璃那一年,我在棺中被折磨得要瘋掉,我看着他一天天一點點身結琉璃,卻只能這樣幹看着,我什麼也做不了,我好想再聽他叫我一聲師孃,我好想再抱一抱他,聽他爲了撫一首琴曲,我好想……可我想得再多,我也什麼都做不了。
要我如何不恨他?
何時藉着愛的名義,便能如此喪心病狂地傷害他人了?
當年我愛的那個人,他眼帶慈悲,心懷悲憫,他是善良而正直的人,我知道人生百年,太多變故,我尚且多有變化,何談普通人?我能接受水南天變一些,改一些,甚至愛我漸漸少一些,這都是人生常態我不必唏噓,可是我我不能接受,一個人他最後瘋狂至此,毀天滅地卻說這一切都是爲了我!
他不甘心我就這樣死去,他覺得我既然是異人就理當存活永久,他恨着傅問漁剝奪了上天給我的特殊之處,他想將這一切奪回來還給我,他不明白,我並不在乎這些。
他怕我一個人孤獨,他想陪着我,更希望我過得好,不願我難受,他將他所有自以爲是的執念當成是愛強加在我身上,期待着我醒來後會繼續愛他,如當初那般,他不明白,我愛的那個人早就死了。
這不是愛,這是走火入魔的偏執,他爲了成全自己的愛,爲了向世人證明他的愛,不惜讓天下作陪葬,殺盡蒼生!
他以爲這能感天動地,甚至有感動到的人只有他自己,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還妄想把我也拉進去,以爲天之異人不在乎天下蒼生,以爲我最怕不過是活到永久無人陪伴,他最大的自私,便是他的自以爲是!
這恨太深太刻骨,足以傾覆當年我對他全部的愛意,足以讓我像個瘋子一般將他凌遲,還要帶着溫柔的顏色,我要爲我的女兒報仇,爲我的讓兒報仇,爲這天下無數受他之苦的人報仇!
這一切因我而起,便由我來結束,不該再讓那些孩子付出代價,他們犧牲了自己的人生,犧牲了本該是大好的年華,他們在水南天的陰謀下活得萬般辛苦,他們做得夠好,夠多了。
而水南天,我只情願我一生從未遇見過他,那日溪泉邊相遇,我就該殺了他!
或者,讓他殺了我……
那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不會使愛蒙塵,不會受困二十餘年,不會讓我的孩子們成爲他的犧牲品。
那麼,在我記憶裡的,永遠都是那個一身國師白袍,玉樹臨風的人中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