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讓看着方景城,竟覺得無話可說,傅問漁身邊最重要的兩個力量,居然都在謀算着她的性命。
傅問漁,你好可憐。
你萬萬不要相信方景城,萬萬不要愛上他,萬萬不要在最後落得心如死灰。在仇恨中死去,跟在愛中被人揹叛死去,到底哪一個更殘忍?
方景城不知道沈清讓內心的吶喊,只是起身,撣了撣身上的衣衫,說道:“你想讓方景閱入主東宮,待父皇百年之後繼承大業之事,本王一定會全力阻止,所以你最好不要再拉上傅問漁,這一次就罷了,再有下一次,我連你一起殺了!”
“閱王爺乃是命定天子,這非人力可以改變,城王爺,你何必要苦做掙扎?”沈清讓幾乎是不能理解方景城的決心,他對天下之位並無興趣,爲什麼還要拼命阻止方景閱呢?
方景閱看着他冷笑道:“這天下是本王的將士拼了性命埋了白骨打下來的,交給方景閱這麼個廢物,本王愧對當年跟隨我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說完再不跟沈清讓解釋什麼,大步流星離去。
身後再次響起幽幽的琴音,聽琴辨人,方景城聽得出沈清讓琴聲中的痛苦和不甘,也聽得出他絕望的掙扎和無可奈何的妥協。
就像,沈清讓也能看得出他看似雲淡風清的話語之下藏着怎樣的動搖和疑惑。
那修長的手指輕輕拔着琴絃,聲音有些急有些亂,忽爾琴絃一斷,聲音嘎然而止,讓人莫名驚心。
沈清讓放下琴,看着方景閱的背影:“若城王爺你真如你自己所說的那般乾脆,怎麼會連皇上的意思也要忤逆,就爲了一保她平安呢?傅問漁她可知她被你這惡鬼盯上了?”
方景城的後背一僵,聲音微冷:“不勞國師煩心。”
傅問漁不知道,那位方景城的父親,當今的皇上,天子,是最見不得方景城好的人,凡是能讓方景城痛苦的事情,他都願意做,凡是能讓方景城快樂的事,他都要毀去。這麼些年,方景城何其孤冷,順着皇帝的意思做個泯滅良心的惡臣,圖的是什麼只有方景城自己知道。
可是今日,他爲了傅問漁,不惜下場舞劍,不惜三番兩次幫傅問漁說話,不惜牽起了傅問漁的手替她擋一擋災難,那皇帝心中如何能痛快?只怕,皇帝又要想出什麼新法子要折磨方景城了。
傅問漁看到了很大的一個局,卻還是有看不見的地方,因爲那是方景城遮了一塊布蓋起來的,不讓她知道的,也是方景城自己不肯承認的。
安靜下來的皇宮格外可怕,陰森得像是一頭會隨時復活的怪獸,要將這望京城中的人吃得一個不剩。那些琉璃瓦印着月光閃着冰冷的光,像極了方景城長槍的槍芒。而那朱牆,就是紅纓,是無數的鮮血染就。
宮裡的皇后娘娘歷經今日這場大起大伏覺得有些累,將頭上的鳳釵輕輕取下來,放在指間慢慢摩挲,那鳳凰在她日復一日的摩挲幾乎有了生命一般,這金子的顏色多像火,鳳凰浴火,正像極了她,她不就是在一場又一場的烈火裡活下來的嗎?
偶爾她會想起一個叫白秀秀的女人,這名字俗氣萬分,偏偏有着無比崇高的榮耀,不就是因爲她姓白嗎?戰神白家,白家出的女人也是戰力勇猛,在這後宮裡殺得血流成河坐穩鳳位,生下的兒子更是戰神之後,戰場上從未敗過。
不過那又怎麼樣呢?白家早已亡了,白秀秀也死得悽慘,不知道她被自己的男人一劍刺穿小腹,將她腹中孩兒挑出來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會有如此下場。
想到這裡,她把手中的鳳釵放下,那浴火一般的鳳凰安靜地躺在她的妝奩之上。
這後宮如今是她的了,她姓孟,她的兒子必將入主東宮,待皇上百年之後,就是新的國君。已經死了的人,不配讓她再想起。
只是有些麻煩,那傅問漁怎麼這般惹人厭煩?還有方景城那個餘孽,既然已經說了不爭太子之位,怎麼還有臉賴在望京城,不去邊關苦寒之地爲他孃親守孝?
“娘娘,宮外來了消息,傅家未殺傅問漁。”貼身下人小聲說道。
“廢物。”孟皇后的朱脣裡淡淡吐出兩個字,下人身子卻顫了顫。
她站起身來,讓下人將她身上過於沉重的鳳服取下,慢聲說道:“方景城真跟傅家那個五小姐在一起了?”
“是的,宮外的人說他們早就在一起了。”下人低眉順眼不敢直視孟皇后的臉色。
“一個破鞋他也看得上,果然跟他娘一樣,都是賤種。”孟皇后嘲諷一聲,她當然知道傅問漁是誰,原本她的兒子是要娶這個女人的,若不是她自作孽破了身子,這會兒傅問漁早就去了地府。
自己兒子不要的爛貨,方景城倒是寶貝得厲害。
“這幾天讓傅憐南安份點,如果不是她命格福貴難比,這樣的女人給我兒子提鞋都不配!”她散了滿頭青絲,卻在銅鏡中看到其中一根白髮,神色一狠,揪着那根白髮狠狠拽下。
這後宮裡頭的花兒是一茬接一茬,她要是老得太快,只怕那些花骨朵們就要踩着她的身子往上爬了!
“娘娘,那陳側妃仍在昏迷,不知該如何處置?”下人問道。
“這樣的人留在閱王府也是晦氣,早些處置了吧,既然醒不過來,就再也不要醒過來了。”她說罷躺下,這張牀上已經許久沒有皇上的氣息了,不過孟皇后並不在乎,想要睡得安穩,還是要靠自己兒子纔是。
方景城站在高處望了這座恐怖的皇宮很久,久到夜露都在他的玄衣上結了露珠,久到他足以將發生這宮裡的事情都一一想一遍,久到他恨不得徒手撕裂這裡還自己一個公道。
久到最後他終於妥協,只能冷笑。
他知道今天晚上他的父皇會很晚睡,他會認真想着自己今天的一舉一動,想着自己與傅問漁的那一支劍上舞,想着自己派出的小兵成就了傅問漁的局。他會想着,是不是自己又有了野心,是不是想對他做出不利之事,是不是又對一個女人動了心。
他的那位父皇,絕不允許他有任何溫暖的顏色在,也不會讓他一嘗人間難得的感情。
他的這位父親,是這世間最殘忍自私之人。
“少主?”杜畏看着擔心,輕輕喚回方景城的思緒。
“杜畏,將蛛網的人手全部派出,我要你盯緊這座皇宮,在我未動手之前,任何人,都休想拿走傅問漁的命!”方景城的聲音透着某種陰狠,他恨極這樣的自己,這樣的他像極了他的父親,一樣的無情殘忍,可是他卻別無選擇。
杜畏的目光有些閃爍,他很想問一問,少主,你這麼做,真的是隻是想留着傅問漁的命,還是因爲您內心的某些地方開始動搖?
不可以啊少主,這樣會要了你的命的。
沉睡過去的傅問漁並不知道這一天晚上有多少個人討論過她的宿命,也不知道她的生死牽動着多少人的心,她只是在夢中淺眠,夢到了那個死於非命的嶽婆婆,夢到了兒時的種種苦難,還夢到了一個模糊的身影,那身影高大寬厚,似能撐住天地。
方景城看着夢中的她反覆皺眉,不免在想她夢了些什麼。
月光照進來,勾着她的側臉,似鍍着一層銀邊。她的輪廓極好看,像是上天精心打磨,未有半分瑕疵,掌中的薄繭也褪了去,小手變得細膩光滑,掌紋紛亂,生命在她掌心長出無數糾纏的曲線。
“嶽婆婆,嶽婆婆!”傅問漁在夢中低聲喚着,聲音很急切,兩隻手在空中亂舞,想抓住些什麼。
方景城自然地擡起手讓她抓住,她的力氣很大,抓得方景城的手背上都有些淺淺的劃痕,她握着這隻手低聲喊着:“嶽婆婆不要走,不要丟下阿漁,不要……”
岳氏名翦,是傅問漁生母的僕人,傅問漁生下來第一日,便被沈清讓指爲不祥之人,傅家本欲殺了她,可是沈清讓的師父卻說她是天定之人不能以人力殺之,否則將遭天譴,只能聽從命運造化。
當日嶽翦帶着剛出生的傅問漁被送去了商洛,那個惡難叢生,臨近天塹之淵的絕境之地,在傅問漁前十五年的生命裡,是這個女人將她一點一滴帶大,若沒有她,傅問漁活不過兩日。
只可惜,她也因傅問漁而死。
方景城腦海中一點一滴地過着這些消息,嘆了一口氣,原來她還是在乎那些事的,否則也不會在夢裡也難過,只是平日裡逞強太過,連自己也騙過去了。他輕輕拍着傅問漁的手背,似在哄她睡去一般。而傅問漁也真的安定下來,含含糊糊再次睡去,只是眉頭仍然緊鎖。
花璇站在門外把風守衛,餘光將方景城的動作神色盡收眼底,一聲不吭,決意沉默至死。
而杜畏則看着花璇,看她臉上的沉默神色,看她眼中的悲傷痛苦,只能難過。
而傅問漁呢?
她早就醒了,那雙手她很熟悉,今日是這雙手幫着她一力破敵,大獲全勝。她只是不敢睜開眼,睜眼之後如何相對?
傅問漁很清楚自己內心的某些地方有了變化,這變化太過可怕。方景城的話再明確不過,三年之後他是要殺自己的,像他那樣的人,絕不會食言。
怎麼可以喜歡上一個要殺自己的人?哪怕他再好,終是會殺了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