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景城初到祈國的時候,做了許多安排,他跟傅問漁說,他們的根始終是在豐國,不管祈國風雨多大,只要他們的根穩穩紮進豐國土壤裡,就沒有人動得到他們,就總有轉圜之機。
那時候,方景城裹着被子跟傅問漁說了很多很多,說了他對胡萊胡膏的安排,說了對商洛顏顯貞的安排,說了對流七月和賈瞞生意的安排,還說了,對海上水兵的安排,他說他軍中早年有幾位親信大將,一直是可以依賴的,拉了幾萬兵在海上操練了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一年多過去了,他所有的安排都起到了作用,每一處提前放好的棋子都在有條不紊地前進着,與他的計劃一步步相輔相成,成就了今日祈國這局面,只有這水兵的棋子,方景城始終不曾動過。
他放在那裡似遺忘了一般,一放就是一年,任由他們在海上風吹日曬,吃盡了大風大浪的苦頭,從早先的上船就暈到吐,到現在也在船上廝殺一番還站穩不倒,短短一年,那些在陸地上如同虎狼之獅一般的男兒郎們,也能化身爲水中鮫鯊,再立一番不世威名,爲少將軍戰神兇名多添一筆血腥。
方景城從不輕易動用他們,原因無他,這是兵,兵動了,是要打仗的,打了仗,天下是要亂的。
所以就算他一步步被逼上絕境,一次次遇到極險,他也只憑自己與傅問漁的腦子,來解決這些事,將胡萊胡膏和顏顯貞的作用發揮到最大,與祈國的賈瞞他們遙相呼應,絞盡腦汁用盡一切方法與計謀,不管這手段能不能看,是不是十分的無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保得兩國安穩太平。
在這個大前提下,他怎麼跟溫琅鬥都沒問題,只要兩國不打仗,就很好。
不打仗,傅問漁異人亂天下的預言就不會得到證實,他就能守得這天下平安。
直到今日,再無辦法。
這祈國的神經病們太多了,多到方景城再也不能用正常的方法來解決這些麻煩。
蕭鳳來終於將他逼得無可奈何,因爲這再也不是他一個人的事,祈國的皇宮針對的終於不再是一個人,兩個人,而是整個商洛,整個豐國邊境大門,商洛若破,便是中原,可以讓他們長驅直入沒有任何抵擋的中原。
所以傅問漁問他:爲難嗎?
爲難的,一方不能讓豐國邊境被破,國土失守,一方又不忍讓傅問漁揹負異人亂世罵名,哪裡能不爲難?
只是再爲難,也是沒有辦法的。
畢苟她是幸運的,因爲送去給郭芒的那封信,只有她一個人懷揣着,雖然她歷經了千辛萬苦,差點葬身大海魚腹,可是她依然將信送到了,唯一這一封沒有旁人做後備的信,始終是沒有丟的。
其他的人,就沒有她的好運氣了,自睿陵城中出去蛛網殺手細作共計一百二十六人,除流七月花璇杜畏留守少主與小姐身邊,餘計一百二十三人,倖存者,十一人。
數字是冰冷的,人血是滾燙的,逝去的性命曾經是鮮活的。
他們活着的時候從來沒有得到過任何的名聲,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也沒有人知道他們曾經付出過什麼,他們活得就像影子,伴光而生,卻沒有人注意與讚美,只有人害怕,憎惡。
京中那些官員多麼憎恨蛛網的人啊,害怕到恨不得他們一夜之間死乾淨纔好,那麼他們那些見不得人的污穢事就再也不會有人知道。
他們死後,也不會人知道,就像你不會注意影子是何時不見的,你只是一回頭,發現影子不見了,不見了就不見了吧,誰人會在乎一個影子呢?
千萬莫要讓那些憎恨他們的人得到他們的死訊,他們狂歌歡唱,慶祝這些人死得好。
嫵娘手握着一封自睿陵城裡從血水中泡出來的信,手都要不穩,靠在胡膏懷裡痛哭失聲,她在蛛網多年,自然認得這是什麼命令。
蛛網黑話名叫落月,永寂的落月,再也不會升起,他們用血,用命,只爲送出一封封信,一封封要拯救商洛,拯救豐國的信。
方景城多狠的心腸啊,這些人跟着他出生入死,跟着他歷經磨難,只是一道命令,他們便要付出生命。
可就算明知是赴死的命令,他們也不會退縮,或許他們心中沒有什麼大義,只是認定,身爲蛛網的人,少主叫他們當即抹了脖子去死,也是不該問原由的,他們也不會知道,他們拼死保護一封封信,到底是有何用處,他們只是單純的依令行事,死,在他們看來,並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而是平常事。
上一次蛛網受此重創,還是在山城之事時,明明是一羣見不得光的暗子細作,兩次重創卻都爲了保護這個可笑的,根本不將他們當人看的國家,百官憎恨着他們,皇帝容不得他們,就連百姓,也是不喜歡這樣的人的。
嫵娘哭得不成樣子,她嫁作他人婦已很久,是個幸運的人,得到自由之身,可是她偶爾也會想念往日裡的朋友夥伴,並不是說,殺手與細作,就是沒有感情的啊,他們也是人啊。
“信上說,信上說……”嫵娘強忍了幾回哽咽的哭意,“少主讓你進宮面聖,告訴皇上,海上出兵了。”
“幾時的事?”胡膏擦着嫵娘臉上的眼淚,憂心地問道,這城王爺在祈國遇到的危險是一次大過一次,要化解起來,也是一次難過一次,這一次,已經被迫用如此極端的法子了嗎?
“按着時間推算,就在前兩日,應是畢苟姑娘往海上通的信,因爲從睿陵到海上的路不好走,唯一能走得到的,只有畢苟姑娘這個蛛網第一輕功的斥候了。”
“此事我需與父親商量,你先休息片刻。”胡膏扶着嫵娘坐下,轉身要出去。
嫵娘拉住他,淚眼朦朧:“胡膏,你別忘了,是少主和傅小姐開恩,我們才能在一起的。”
“唉,我自是知道,你放心吧,我有分寸的。”胡膏嘆了一口氣。
由不得他謹慎,旁的事都好說,可是這是兵禍,是戰爭,是關係天下百姓的事,他不得不萬般斟酌,他除了要考慮城王爺和傅小姐,更要考慮這豐國需不需要這樣一場戰爭。
他去找胡萊商量此事,胡萊正一個人吡着小酒,聽了他的話,只是倒了一杯酒給他兒子:“你可知我爲何喜歡那少卿小將?”
胡膏搖頭,胡萊對傅問漁這位少卿小將的關愛都已經超過對自己的了,胡膏有時候都要懷疑他爹是不是準備認傅問漁做義女,給自己找個妹妹。
胡萊端着小酒一吡:“你見過哪個女子,把家國天下,看得比一切都重?那時你還不夠資歷進入四方會談,你未見過那少卿小將與城王爺二人並肩而立時,是何等的氣勢,那種不惜代價,要從對方手裡,嘴裡一點點摳出利益來給豐國的氣勢,那種錙銖必較,不依不饒,使盡手段耍着流氓也要替豐國爭贏的樣子,你不覺得……她才適合成爲一個母儀天下的皇后嗎?”
“父親!”胡膏連忙低聲一呼,現在豐國的太子還是方景梵,胡萊說這話若是被有心人聽去,便是死罪難逃!
胡萊拍拍他兒子的肩膀:“這樣的少卿小將,這樣一個王爺,你說他們會不會無緣無故發動一場於豐國不利的戰爭?”
胡膏後背冷汗直冒,又苦笑着搖頭,他總是覺得離他父親還差一點什麼,雖然官比他還大,位子比他還高,可是總差點什麼,現在他明白了,差的是眼界。
那是活了數十年活出來的平和心境,求的不過是天下太平,那麼,有這麼兩個可以真正守天下太平的人,老胡大人他是很喜歡的,這等心境造就了他開闊豁達的眼界,這一切不是玩弄權術可以練達的,胡膏走了一段彎路,現在要走上正軌了。
胡膏他當然知道商洛的事情,但他認爲,要解決商洛之事並不是沒有別的辦法,比如末族與高沙族進京來請罪,就算是沒有罪,也可以請一請,並願意留下些東西來,向皇上以示忠心,總是能化掉商洛之危的。
他想漏了一件事,流七月與傅問漁,方景城是何等親密的關係,他也不知道,傅問漁剛剛纔失去生三個摯愛的人,承受不起第四個,甚至第五個,若是流七月出了事,畢苟哪裡能活?
不過這沒關係,年輕的左相大人胡膏,在這個他父親點醒他的晚上,也想起了那時在山城的事,那時的傅小姐,還不過是一個在傅府裡掙扎着要活下去的小小女子,她便能捨了命地去救一城人,哪怕這一城人,根本不知道她付出了什麼。
他的目光突然清明瞭一些,眼界也往上爬了一點,看得到某些事物的本質,比如,京中那位太子殿下,並不是很配讓自己在皇帝百年之後,對他效忠,恭敬。
他擬了一晚的摺子,熬夜到天明,嫵娘給他送來了醒神的茶湯,陪着他看紅燭落不盡灰淚。
天亮時,他換好朝服,進了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