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的消息來得並不正式,只是一隻鳥兒腿上綁了信,飛了飛,飛過來落到方景城手中,寫信的人是他的四弟方景梵,或者現在不該再叫他四弟,而應喚他一聲太子殿下。
方景梵在信中寫着,請大哥速速回京,一同商討商洛戰事是否爲真之事。
又寫明瞭方景梵他在商洛派出去過探子,並沒有見到任何異樣,天塹之淵上面的那座石橋從未有用大軍路過,虎口峽也不見有別國軍隊騷擾,商洛似乎是一片太平,並無起兵禍戰事的預兆。
他便問:大哥是否情報有誤?
“少主,太子所言可是真的?”杜畏捏着書信有點沒了底氣。
方景城倒了一壺酒,遞了杜畏一杯,又沉思片刻:“他不會在這種事情上作假,應該是真的沒有查到風聲。”
“他只查了石橋和虎口峽,天塹之淵下面呢?”杜畏現在還記得溫琅說那句“不如去問問傅小姐,天塹之淵下面是什麼”這句話時臉上的神色,那絕不是作假,而是有着十足的把握。
“所以我才擔心。”方景城捏着酒杯,他知道方景梵現在用的人是醉骨樓的,醉骨樓雖不及蛛網能力之強,但也不是泛泛之輩,若是連他們也未得到風聲,只能說此次將要進犯商洛的人絕非善類。
最無奈之處在於,方景梵沒有增加兵力駐守商洛。
“就算太子沒有查到消息,此事也絕不容小覷,太子爲何……”杜畏有些話不好說出口。
方景城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方景梵爲何沒有調遣兵力?而且他極有可能未將此事上報給皇帝,否則那位老奸巨滑的皇帝的做法絕不會與他一樣,皇帝雖然討厭方景城討厭到骨子裡,但對方景城的能力從不否認,如果他說商洛有異,皇帝定然不會掉以輕心。
那樣的話,方景梵好不容易樹起來的威信又被方景城所影響了。
方景梵,他也知道此事,所以,他纔不上報的吧?
那把椅子,真是能將人變鬼的怪物。
“我去一個地方。”方景城放下酒杯。
他去的地方是傅問漁這處,見了傅問漁二人很是客氣地坐下。
“此來,是想請教你一個問題。”方景城說道。
“什麼?”傅問漁盯着手中的書隨口問道。
“溫太子說你知道天塹之淵的下面是什麼,那下面是什麼?”
傅問漁愣了一下,目光從書上挪開,看着方景城:“你懷疑祈國大軍要從天塹之淵下面過來突襲商洛?”
“對。”
天塹之淵的下面啊,是很殘忍的回憶。
但傅問漁只是隨意掩過書放在桌上,隨意地說道:“你爲什麼覺得我知道,就憑溫太子一句話?”
方景城張了張嘴不知後面的話該不該說,細想了片刻,還是斟酌了一下言辭:“當年,當年嶽翦跳下天塹之淵,我想以你的性格,必然前去尋找過。”
嶽翦,嶽婆婆。
“我們家小阿漁啊,最是懂事善良不過了。”那時候,嶽婆婆總這樣說,可是嶽婆婆,我大概活成了你最不喜歡的樣子,我變得惡毒又殘忍,我一點也不善良。
後來啊,嶽婆婆爲了保護她,攔腰抱着幾個賊人,縱身一躍,沉入天塹之淵。
那時候的傅問漁才十三歲吧,瘋了一般地要找到嶽婆婆,爬過荊棘,攀過尖石,把手指頭都磨破,連性命都不要,也要下去找到嶽婆婆,可是那天塹之淵真的好深啊,她爬了好久好久,怎麼都爬不到底,有飛鳥來啄她,有毒蛇要咬她,她掛在石崖上哭得大聲沒有人理她,底下全是雲霧繚繞,她不知道她還要爬多久,又餓又累。
後來她看到了一角嶽婆婆的衣服,飄飄蕩蕩地掛在枝椏上,她瘋了一般地往下,可是後來,爲什麼是那樣呢?
“傅問漁?問漁?”方景城伸出手在傅問漁眼前晃了晃,她怎麼失神這麼久?
傅問漁垂下了目光,微沉地聲音說道:“是水。”
她並沒有爬到天塹之淵的最底下,因爲到後面已經沒了可以落腳的地方,全是光禿禿地峭壁,連站都站不住,她絕望之下哭了好久,卻沒有任何辦法,只能回去。
但那時,她聽到了水聲,就像底下是黃泉,發出了怒吼,隱隱約約要傳到人間。
“你怎麼了?”方景城對結果已不是很在意,只是想知道傅問漁怎麼面色如此蒼白。
“我沒事,你要問的問題也問了,走吧。”傅問漁起身走到門邊就要送客。
方景城卻不起身,只望着她:“你是不是想起了不好的事?”
“沒有。”傅問漁回得乾脆,“如果祈國的人真的要通過天塹之淵的下面來到商洛,我覺得,很難。”
“怎麼講?”
“那底下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他們是爬不上來的。”傅問漁很肯定,那不知幾許高的峭壁是任何武林高手都爬上來的,更何況是一隻大軍。
方景城皺皺眉頭:“難道溫琅在胡說?”
“你去問他吧。”傅問漁把門打開得大一點:“城王爺無事就請先走吧。”
“好。”也不知方景城的內心是怎樣的感受,但看着這樣一臉逐客般的傅問漁,他便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他前腳剛跨出房門,後腳還未落穩,傅問漁已重重合上門,他苦笑一聲,正想提步離開,又站定。
門後傳來傅問漁順着門板坐地的聲音,聽她呼吸短而急促,像是在努力壓抑什麼,果然是想起了不好的往事嗎?他擡擡手止住要過來的沈清讓,自己站在門口,罷了罷了,便守她片刻,等她好了自己就離開。
於傅問漁,她這一輩子,最初對她最好的人只有嶽婆婆,那不是一個有多美麗的婦人,雙手也總是粗糙,臉上的皺紋比起同齡的女子要多得多,頭髮也白得早,可是她的後背是傅問漁的第一張牀。
小的時候不懂事,總以爲自己過得跟別的小孩子沒有不同,天真爛漫,後來漸漸大了才知道,原來她的天真爛漫都是嶽婆婆替她築起來的。
那一年嶽婆婆縱身一躍的時候,她是不是也很絕望?
那是如同傅問漁母親的人,她不可能不思念。
方景城站在門口聽着她呼吸漸漸平順,不覺笑了一聲:逞強的毛病從來都沒改過。
過了不久,傅問漁起身重新打開房門,門外早已沒有了人。
沈清讓其實不是來找傅問漁的,而是找方景城。
“我前幾日教千洄看天下氣象,商洛的確將有戰事。”沈清讓總算是盡了一盡他大國師的職責,算了算這天下的命勢。
方景城聽了,嘆氣一聲:“有戰事啊。”
沈清讓覺得古怪,好像方景城在渴望這一場戰事一般。
“城王爺,兵禍一起,百姓民不聊生,實爲大災大難,我等需想辦法阻止。”沈清讓覺得他有必要讓方景城這個好戰分子清醒一些,打仗從來不是好事。
但方景城卻只是笑笑,拍了拍沈清讓的肩膀站起來:“不是不起戰事就是好事,戰爭固然不好,但若是養虎爲患,不如提早解決,你覺得呢?”
“城王爺此話何意?”沈清讓不解。
方景城卻不再答,沈清讓這樣慈悲心腸的人不會懂得,有病當早醫,平息得了一時,平息不了一世,祈國既然有那樣一個野心勃勃的十八歲皇后,她得了祈國之後早晚會來攻打豐國,與其等到那時候,不如現在早趁早解決了,免得那時候她羽翼堅硬,常人難以撼其鋒芒,或許到那時候,她要打的就不止是一個商洛,還有會有更多的地方。等到那天,戰火就真的要滔天了。
他那位太子弟弟縱使有皇帝那樣變態的人去調教,但資質擺在那裡,上不得戰場,也定不了天下的,平庸仁慈如他,更適合做一個守天下的明君,而不能成爲平息天下紛爭的人。
像自己這樣的人,這樣活着都了無生趣的人,才適合大殺四方。
“戰事幾月起?”方景城問沈清讓。
“按星象推演,九月末,十月初,商洛有劫。”國師沈清讓他一掐手指,愁容滿面。
“今日八月初一,還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夠用了。”方景城笑語一聲,沒有人知道他算的這個日子是要做什麼用。
大家都在末族這地方呆得太久了,從去年的冬天,呆到了今年的初秋,麥子都割了一茬,鮮花都要謝一回了,久到都快要忘了外面是什麼樣子,那外面的世界充滿了生機,也充滿了危機,天下很大,大到一眼看不全,大到能有許多的危險暗藏其中,卻被一派繁華所掩蓋。
沈清讓看着方景城離去的背影,除了瘦了些,好像沒有什麼別的地方有異,他依然是挺直的背,微昂的頭,處處都是隻屬城王爺他特有的傲然和凜冽。但沈清讓心底升起跟杜畏一樣的疑惑,方景城變了一些,他身上多了些東西,到底是什麼,他卻說不上來,總覺得是多了。
“師父?”千洄推着輪椅到沈清讓身邊。
“千洄,修行總要入世,我想,我們不日就可以下山了。”沈清讓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