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開坐在院子的石階上,院子裡開滿了花,花朵熱熱鬧鬧熙熙攘攘,傅問漁向來會養花,在她一雙手下,再平常普通不過的花朵也綻放出熱烈的生機,小開他便看着這滿院的花,長久地出神。
“問漁姐姐,你若是難過,可以跟我說一說。”他仰頭望着認真照料花草的傅問漁,他始終不能相信,他的問漁姐姐真的從裡到外,都這般平靜。
傅問漁收拾了一堆雜草埋在花草根部,等這些雜草腐爛便是上好的肥料,能將這些花兒養得更鮮豔,她放下捲起的袖子又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滴,笑望着小開:“我不難過,我早就不難過了,是你們一直以爲我會很難過而已。”
小開說不出話來,只拉着傅問漁坐下,埋着頭不知在想什麼。
“昨天,昨天晚上城王爺告訴了我一件事。”小開聲音微低,語調裡有一些悲傷。
“告訴你什麼了。”傅問漁並不擔心,方景城絕不會對小開做出不利的事情來。
“小開,你姐姐還活着,她並沒有死,一直以嚴葉的身份住在城王府。”
昨日夜裡,方景城對小開這樣說道。
這其實算不得一個多大的秘密,很多人都知道,只是小開不知道而已。那年九月九的晚上,在傅問漁的腦海中有一些模糊,她不是很能確定那天她聽到的那聲“阿誠”是不是一個幻覺,她甚至不確定肖顏開到底有沒有死,嚴葉到底是不是肖顏開,她本來信心十足,堅信不已,但到後來,她得知自己所有的堅持與證據都只是一個笑話,敵不過一個人的單純的時候,她便放棄了。
不重要了,過去的一切於她而言都不重要,真相是什麼樣子也不重要,肖顏開或者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傅問漁她徹底明白過來,自己在方景城心目中的地位到底是什麼樣子。
一如那日所言,有錯當罰,罰她永遠離開方景城。
她向來言出必行,這時候已經是在履行那時的話了。
傅問漁聽了小開的話,並不覺得心底有什麼觸動,也不會爲當日她是對的覺得釋懷,她什麼感覺也沒有,她只是心疼小開。
“你想不想去找你姐姐?”傅問漁望着小開,他已快滿十五歲了,少年快要生出最好的風姿來。
小開埋着頭,緊緊抓着傅問漁的手,哽咽着:“我想,可是如果我去了,誰來陪着問漁姐姐你?沈國師也好,溫太子也好,他們都不會一直一直陪在你身邊的。而且我不明白,爲什麼我姐姐可以在城王府整整五年不與我相認,明明她眼睜睜看着,看着我那般思念她,也看着城王爺爲了她變得一個人,她卻狠得下心來不跟我們相認。”
按着正常人的思維,這個時候或許會勸小開一句“或許她有什麼難言之隱不得不這麼做”,哪怕是做做表面功夫也是好的,可是傅問漁性格古怪,根本不屑做這種假惺惺的事,所以她只是搭着小開的肩膀,笑聲道:“如果你想去找她,我一定會幫你,找到她之後你還要不要認我這個姐姐,我也不會強迫你。”
說着她扶着小開的雙肩認真說道:“小開,在我心裡你永遠是我的弟弟,不會因爲你的身份有任何改變。於我而言,你只是小開,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你要永遠記住,不必因爲你是肖顏開的弟弟而對我有所內疚,也不必因爲城王爺曾經想做的事,覺得有愧於我,你只是你。”
“問漁姐姐……”小開擡起頭來,一臉的淚痕斑駁。
“等末族的事解決了,你就跟城王爺回去,他肯定能找到你姐姐的,那畢竟是你姐姐,你想見她我不會怪你,這跟她在我心目中是一個噁心的人並沒有相悖之處。”傅問漁拍拍小開的腦袋。
方景城的到來要說給傅問漁帶來的最大麻煩,並不是人多到實在住不下,也不是要提防長老樓對方景城想動什麼手腳,而是小開,傅問漁一點兒也不願意讓小開在中間爲難,不好做人,她只要小開永遠開開心心的單純下去就好。
爲此,她願意多費口舌,說一些很羅嗦繁複的話,讓小開明白,肖顏開是他姐姐,跟他是自己弟弟,這兩件事半點干係也沒有。
原本畢苟不相信傅問漁絕情至此,直到她聽見了傅問漁與小開的這席話,聽她提起肖顏開時平常淡漠的語氣,她徹底相信,傅問漁真的徹底放下,徹底忘記了。
“你可真狠心。”畢苟苦笑一聲,可憐了少主還在玩命,傅小姐已全不記得。
“我以後萬不可學城王爺負了你,否則你學這傅小姐萬分之一的心狠,我就要死一萬次了。”流七月嘖着舌頭,感概不已。
“小姐你什麼時候知道王爺在末族的?”畢苟不理流七月滿嘴胡話,只想問一問到底是哪裡出的破綻。
傅問漁歪頭細想,模樣天真:“很早很早,若要說確定,大要是尤謂第一次跟我說要求娶我,在山谷里弄了滿山谷的花瓣,一襲白衣掠水而來的那時候吧。”
“你一直都知道?那你爲什麼……”畢苟驚詫,如果傅問漁那麼早就確定了,爲什麼要等到昨天晚上才點破身份?
“知道啊,不過,又沒有什麼事情,我爲什麼要見城王爺?在我跟他之間,難道不是相見不如不見嗎?”傅問漁笑了一聲。
畢苟一時語塞,傅問漁總有無數的道理,無數殘酷又冰冷得毫無人性的道理。
一旁的沈清讓面色尷尬,好多次有用的消息都是方景城告訴他,再由他轉告給傅問漁的,他們都以爲瞞得很好,沒想到傅問漁早已看穿,此時的他,一臉滾燙,掛不住臉皮。
傅問漁見他這般模樣覺得好笑,託着腮笑道:“你不用覺得不好意思沈清讓,反正,大家不過是互相利用,他也未必是在幫我。”
“傅小姐你這話我就不同意了,城王爺真的是爲了你來的末族。”流七月聽不下去替方景城申辯。
傅問漁看着這些單純的人,無奈搖頭:“難道城王爺心中就沒有要徹底治理末族的想法?難道他來此處不是因爲溫琅想借道末族入豐國?難道,不是爲了杜畏杜先生的往年舊仇?大家不過是一樣的狼心狗肺之人,誰也不要把誰說得太偉大,彼此利用這種事,我並不介意。”
倒也是,方景城來末族是爲了傅問漁不假,但怎麼可能就沒有其他目的呢?像他們這種人,從不可能爲了一件事而搏命,總是有足夠充分的理由和原因。
可是傅問漁她怎麼能抹殺了方景城的一片真心呢?
或許要問一問,當年的方景城爲了肖顏開是如何抹殺掉傅問漁的一切的,知曉了那時的故事,就不難理解傅問漁此時的做法。
不過一樣,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人罷了。
傅問漁不再說話,只轉頭看着從外進來的方景城,他身後跟着溫琅和杜畏,還有卓長老和尤長老。
傅問漁懶懶倚在石桌,擡手遮了遮天上的太陽笑聲道:“我這地方小得很,可容不下你們這麼多尊大神。”
溫琅看了看方景城,又看了一眼傅問漁,咳了兩聲晃着扇子走到傅問漁跟前,坐在她旁邊,朗聲帶笑:“城王爺擔心卓長老和尤長老帶人上門找麻煩,就主動把自己送過去了。”
傅問漁半眯着眼躲着太陽刺目的光線:“是嗎?有勞城王爺了,不過我喜歡安靜,各位要是有事要談,不妨換個地方,我對過程不感興趣,我只要結果。”
溫琅眉頭不着痕跡一斂,迅速鬆開,哪怕傅問漁對方景城沒有感情了,但他們二人之間往些時候養成的默契卻依然在,她根本不用去想,也知道方景城找上卓尤二人是幹什麼。
方景城是整個末族的仇人,對於一個將末族打敗變成豐國臣族的人,你並不能指望族人對方景城飽含感激的熱淚,不衝上去罵幾句吐幾口唾沫已經是優待了。
他昨夜被傅問漁叫破了身份,便不能再隱藏下去,成天盯着傅問漁的人也不少,卓尤二家自然得知方景城也在末族之事,與其等着卓尤二家找上門,不如早些出手讓他們收了心思。
所以方景城一夜絕望過後,依然搖搖晃晃撐着身子站起來,走到長老樓。
這便是方景城,不會放縱自己沉溺苦海不回頭的方景城,該做的事哪怕他一襲靈魂成碎片,他也會堅持着做下去。
比如深愛傅問漁這件事,已知無結果,他亦放不開手。
他與卓尤二人說了什麼,卓尤二人看了一眼傅問漁轉身離去,方景城便走到傅問漁跟前,看了她有小一會兒,才慢聲說道:“我已跟他們二人說好,不可因爲我與末族的原因,打攪於你。”
傅問漁笑了一聲,露幾顆潔白細齒:“這等麻煩事因城王爺身份而起,王爺自當處理好,我實不喜歡幾隻老鼠蒼蠅在我跟前來來回回地跑。”
幾隻老鼠蒼蠅……方景城十分清楚傅問漁這是在說他,卻尋不出可以反駁的話來。他一雙向來含煞沉冷的瑞鳳眼中盡是血絲,密密麻麻,傅問漁見了,只是視若無睹。
她說罷起了身,偏頭看了看溫琅與方景城,似笑非笑說道:“閒來無事,兩位要不要跟我好好聊一聊這末族?”
溫琅眼中異色微閃,細看傅問漁許久,想從她臉上看出些破綻來。
而傅問漁只是笑得自在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