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枝寂鴉。
脫去一身樹葉殘留一口氣等來年開春的枯樹,無力地伸着樹枝,樹枝上凝着冰雪。
末族雖然有許多事讓人覺得不舒服,但那大多是因爲末族族人的原因,夜間族人都睡下之後,這寧靜的晚上,月輝流動如水,映着茫茫白雪,河道里的水泛着銀光靜靜淌,這樣的晚上,大體還是靜美的。
無人的雪原靜得讓人心中平和。
方景城靜聽着雪落的聲音,已有四月餘近五個月,未曾如此心靜過。
時間滑過的聲音比這雪落聲還要無聲,一不小心,他足有近五個月沒有看到傅問漁了。
“少主,屬下擔心傅小姐一個人在此應付不來,自作主張告訴了她一些以往末族的事,望少主原諒。”那嬸子半彎着腰說話。
“你做得很對,依你所言,她現在也不知末族會如何對她,是吧?”方景城回過神來。
“此事倒也不止傅小姐不知道,是末族中除了三大長老之外,也只怕只有杜畏這孩子知道了。”嬸子對杜畏的稱呼極不一般。
從來嚴肅的杜先生對這嬸子很是客氣,甚至還帶着幾分敬意:“多謝王嬸嬸當年救命之恩。”
“謝什麼,那是你們兩兄妹自己命大。”嬸子寬慰笑着說話。
“這些年在末族辛苦你了。”杜畏行了個禮。
“不苦,你們來了就好,我先回去了,不然家裡男人要起疑,少主可有什麼話要我帶給傅小姐的?”嬸子拍了拍杜畏的手背,常年勞作的雙手並不光潔,甚至有些凍瘡。
“我……”方景城張口,卻又咽下喉間的話,只說道,“沒什麼話,你多去看她,有什麼事情立刻告訴我。”
“那好,我就先走了,明日我會去看望傅小姐傷勢。”嬸子說罷就起身,衝杜微微笑了笑,“你妹妹都這麼大了,當年還是個奶娃娃。”
“有勞王嬸嬸記掛。”杜畏的腰彎得更低。
王嬸嬸沒有初見方景城的小心與謹慎,這幾年,她偶爾與蛛網的人聯繫過,聽聞那是個了不得的厲害人物,王嬸嬸這個半路出家的暗子心中又敬又怕,有了杜畏在這裡,她才放鬆了些。
跟杜畏又說了兩句話,杜畏囑咐她養好手上的凍瘡,這才纏好了臉上的頭巾,見雪也小了,便趁着月色與雪光回去了。
屋子裡的人莫不怪異,尤其是杜微微,她忍了又忍才忍到這奇怪的嬸子離開,拉着她哥哥的衣袖問道:“哥,她是誰啊?”
杜畏看了一眼方景城,方景城不打擾他們二人說話,帶着畢苟離開,畢苟說了一聲“少主我尿急”,也不等方景城答應,就一個箭步跑遠了,方景城知道她是去看傅問漁了,便不阻攔,只一個人坐在自己的房間裡,慢慢斂起了他的眉。
末族,並不是一個好地方。
外面的雪大概又積了一些,杜畏拉着杜微微手坐下,細說起了當年舊事,他說得有些遮掩,不過杜微微大抵聽不出來破綻。
在說給杜微微聽的這個版本里,故事是這樣的。
當年的杜家與卓藍尤同列末族四大家族,時任杜家長老的正是他們兩個的父親。十六年前末族找來了百年不現世的天之異人,那時候,杜家一家勢大,卓藍尤三家都要避其鋒芒,便只能將這天之異人交給杜家。
哪曾想,杜畏的父親不知是什麼原因,聯合外人放走了天之異人,還配出了可以暫時壓制異人特性的藥物,免得被末族追殺的人發現。
杜家此舉可謂叛族,遭卓藍尤三家合力屠殺。
十六前的那天晚上,杜氏族人三百七一夜殆盡,只有杜畏和杜微微被那王嬸嬸藏在了菜窖裡,躲過一劫。
當年杜微微年不及一歲,只知哭鬧,杜畏抱着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小手往她臉上一捂,差點將她悶死過去,若不是後來王嬸嬸配了些草藥救活她,只怕她早已不在這世上。
是藥三分毒,杜微微當時年紀又小,這藥吃下去讓她受了不小的傷害,身子始終比別人長得慢一些,懂事說話也比別的孩子遲一些,別人家三歲的孩子已經能跑了,杜微微卻連爬都困難。
所以,其實杜微微早已年滿十七,甚至比傅問漁還要長一歲,但長相看上去,卻不過是十四五歲的年紀。
杜畏對當年的不小心滿腹內疚,又只有這麼一個妹妹,便是可着勁兒掏着心兒的疼愛寵溺,他後來跟了方景城,不惜一切代價努力變強,一來是爲了保護杜微微,庇佑她安寧,二來,是爲了回末族報仇。
這是杜畏說給杜微微聽的全部,還有一半他留了下來,那一半他覺得,不必讓杜微微聽到。
杜微微靠在杜畏懷裡,神色迷茫:“我一直都知道我是末族的人,可是哥哥,你爲什麼以前從來不跟我說,我們的家人死得這麼慘?”
“因爲你不必知道,這些事情,做哥哥的來擔當就好。”杜畏拍着杜微微的後背,難得一見的溫柔。
“哥你這次刻意帶我回末族,是爲什麼呢?”
“認祖歸宗,給爹孃磕頭,告訴他們你長大了。”
“哥,這些年你是不是很辛苦,我一直讓你操心了吧?”杜微微聲音哽咽,她做了好多好多的錯事,好多對城哥哥,對傅小姐不利的事,苦了她哥哥從中斡旋百般挽救,她當真是好糊塗。
“傻丫頭,你是我親妹妹,我疼你都來不及,怎麼會嫌辛苦?”
剩下的故事還有一些,在方景城那裡。
八年前方景城爲了邊境安寧,也了防止末族與祈國勾結對豐國不利,率兵攻打末族與瘴戾三族,一路高歌猛進,殺機昂揚。
杜畏請命做前鋒,那時他拿着一把不甚合手的雙刀大開大合,殺得雙眼充血,恨意滔天,最後全身浴因如尊殺神站在末族的長老樓前,刀尖上的血滴滴嗒嗒,在長老樓前的高臺上積成小灘。
在他身後的,是騎在馬上的少將軍方景城,還有方景城的千軍萬馬,氣勢洶然。
三大長老齊齊跪下求饒,願爲臣族,只求不殺之恩。
方景城當年雖不過十五年紀,但早已兇名赫赫,少將軍的威風,是跟着戰神白氏一族一點一滴殺出來的累累戰功,但凡是瞭解過他一點的,都無不膽寒敬服。
他下令不得屠族,不得殺平民,不得姦婦人,只扔下一紙降書,讓三氏長老提筆簽下。
杜畏便放下了緊握的雙刀,轉身站在了方景城身後,低眉斂目,恭順沉默。
他有一位舉世無雙的少主,一身玄甲,絕世英華。
他願爲少主,放下私人仇怨,成他大事。
那日後,末族臣服於豐國。
那日夜間,他找到王嬸嬸,磕頭謝當年之恩,王嬸嬸就此編入蛛網,成爲藏在末族裡最深的一枚暗子,既是爲蛛網所用,也爲蛛網所護,是蛛網極特殊的幾個存在之一。
八年後,藍長老入望京,要脫離臣族地位,不念當年方景城放過末族全族之恩,要縱毒屠山城。
今日,方景城與杜畏孤膽入末族。
這以上,纔是故事的三分之二,還有三分之一,常人不敢提。
“少主。”杜畏敲了敲方景城的房門。
“進來。”方景城看了他一眼,讓他坐下,“此番本王不能帶兵進族,也無法強行將問漁帶出去,需從長計議,慢慢籌劃。”
杜畏無眉,笑意慢起:“屬下必爲少主出謀劃策。”
“我知道你心有還有恨意,杜畏,我與你相識十數年,此行兇險,我能信的人也只有你,你不可魯莽行事。”方景城有些擔心,不是所有人都能如傅問漁一般,胸中憋着一道仇恨,還能冷靜。
“屬下知道,絕不會誤了大事,請少主放心。王嬸嬸說尤三娘對小開有意,屬下覺得可以從此處着手。”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你過來。”
杜畏知他的少主擔心的是什麼,只是這麼多年了,他早已把恨埋得很深很深,平日不提及,他都不會想起,若是末族永遠安靜下去,那麼到他死的時候,他也不會對末族再做什麼。
可是,既然末族找上門來送死,動了少主心愛的人,動了杜畏的殺念,那便怪不得他,出盡世間一切最惡毒的計謀,要將當年的仇,報得乾乾淨淨!
負恨而活的人,在這世上其實不多,大多數人總是一生平平淡淡,偶遇些風波,也都是小事,時間一長,大多能忘。只有少數的人,生於仇恨,如傅問漁,活於仇恨,如杜畏。
還有一些人,生於仇恨中,長於仇恨裡,默於仇恨後,如方景城。
方景城在末族住的這房子位置巧妙得很,隔了一片常青樹林,從他這裡可以看到傅問漁,但傅問漁卻很難看他,也不會發現那座一直無人居住的屋子裡住進了熟人。
在方景城到末族的這第一個夜晚,他站在樹枝上,肩頭落滿了積雪,望着傅問漁所在的石屋整整一夜不眠,已離她很近了,但還不是時候與她相見,還要再等等,等她真正平安的時候,到那時候,方景城纔會走過去,對她說一句:冬日天寒,可有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