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算是沈清讓最大的讓步,失去沈清讓幫助的方景閱等於失去了十個傅崇左,若是沒有方景悟在,他連與方景城過招的資格都沒有。
如今的沈清讓,已只想讓傅問漁儘早離開方景城,他甚至可以放棄一些身爲國師必須要要負的責任。
“沈國師好生偉大,本王倒不曾想過,我值得你放棄國師之責。”方景城的聲音陡然響起,夾着濃濃的嘲諷,還有一些壓抑着的火氣。
沈清讓回頭看他:“城王爺。”
“跟我走。”方景城不看他,伸出手來遞到傅問漁面前。
傅問漁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王爺來得好快。”
“莫非本王不來,你就要應了他?”方景城臉上有些冷色,傅問漁莫不是真的準備答應沈清讓吧?
傅問漁把手放進方景城掌心,被他一把牢牢抓住,傅問漁倒有些意外了,他爲何如此緊張?不作追究又看着沈清讓:“沈清讓,我與方景閱的仇,總是要自己親手來了結的。”
是他把自己活活打死,是他一口一個王妃卻把自己推進地獄,是他與傅家聯手送葬了自己,這樣的人,怎麼可以放過,如若不能自己親手報仇,怎麼能解恨?
“一定要如此嗎?”沈清讓眼中有一萬種無可奈何,每一種都是決裂的心碎。
不再應話,傅問漁給了沈清讓足夠多的機會和忍讓,她念着這位兩袖清風似謫位的國師大人與她有過往,念着那日醉骨樓他笑意溫潤說願與自己一敘,念着他本是仁慈之人,從不曾對他如何。
而這一切,原本與傅問漁的本性不相符,她從來有仇必報。
與方景城攜手離開,路上方景城告訴傅問漁,血侍是什麼。
國師一職由來已久,算來有數百年的歷史,每一位國師身邊除了當朝皇帝安排的護衛之外,更有一位與國師締結血盟的人,一來保護國師,二來爲國師辦事,這人絕對忠誠可靠,但平日裡從不露面,如若國師身死,血侍也會隨之死去。
沈清讓的血侍是自他接任國師之位後他自己挑中的人,方景城只知道他的血侍名叫越奴,擅長使刀,其他的一概不知。杜畏極懂兵器之道,也是根據傅念春身上的刀傷才推測出是越奴的刀法。
“原來如此。”傅問漁點了下頭,能讓沈清讓派出越奴也要殺死的傅念春,真不知是知道了多大的秘密。也沒想到,之所以每一位國師都能如此出塵,皆是因爲罪惡之事都有人替他們做了。
“早在傅啓明之事的時候,我們便與越奴交過手,那一路頗是不易。”方景城說起舊事,傅問漁閒閒聽了些,記了些,想了些。
盛夏已至,荷墉裡的荷花別樣紅,蜻蜓點水而過滴出一圈圈小小的漣漪,方景城坐在湖心八角亭裡一人獨飲,他很清楚,傅問漁雖然不曾再多說些什麼,但傅念春臨死之前的那句話卻是在她心裡紮了根,早晚她會查到真相。
方景城望着荷塘滿香,舉着酒杯久久不語,肖小開來了有好一會兒,看着方景城略顯孤寂的背影猶豫了很久都不敢說話。
“怎麼了,小開?”方景城只好問他。
“後日,後日是我姐姐生辰,我想去祭拜她,可以麼,城王爺?”他說得小心翼翼,生怕引起方景城什麼情緒。
“去吧,讓杜畏派個人跟着你。”方景城放下酒杯笑了一聲。
“城王爺您今年會去嗎?”肖小開突然問道,烏黑的眼珠子看着地面,不敢直視方景城。
“你希望我去嗎?”
“不希望。”
“爲什麼?”方景城很意外肖小開會說出這樣的話,那畢竟是他姐姐,是爲了方景城而死,也因爲這件事,小開一直恨着自己,他怎麼會希望方景城不要去呢?
肖小開鼓起勇氣纔敢看着方景城,他正處在變聲期,聲音有些沙啞,說道:“我姐姐離去多年,早已白骨化泥,城王爺好不容易纔不再將問漁姐姐當作我姐姐的模子,既然都已經放下了,又何必還要再去見我姐姐想起舊事?問漁姐姐若是知道了,必會難過,王爺您也是知道的,不是嗎?”
沒有想到過肖小開會說出這樣一番話,方景城有些無言以對,他不知該如何向肖小開解釋肖顏開縱使離去,也不會在他心底失去痕跡,就像受了一次傷,傷口好了但疤依舊還在,哪怕不疼不癢,它始終在那裡。
可是肖小開這個小小的孩子是在什麼時候快要長成男子漢的模樣,他已經越來越懂事,他將對肖顏開和傅問漁的感情分得如此清楚,從未混淆過。
“小開……”
“城王爺,請您放下吧,姐姐在天有靈必不會怪你,問漁姐姐跟我姐姐不一樣,她太聰明瞭,城王爺你若有二心,她一定會知道的,到時候城王爺你就要讓問漁姐姐難過了,如果那樣,我會離開王爺您,我想,問漁姐姐身邊缺個一直照顧她的男人,我願意成爲那個人,做她一輩子的弟弟。”
肖小開身形已長開,柔弱的少年身子依然不好,臉色仍舊蒼白,但肩膀寬闊了些,好像挑起了許多事,眉目中的羞澀和稚嫩也少了一些,多了幾分硬色,只是那雙眼睛卻始終澄澈純粹,烏黑的眼眸不染半絲濁物,像是天地初開時的那束光,他執着而善良,單純又堅定。
或許傅問漁與肖顏開的性格大相徑庭,但肖小開卻始終把傅問漁當作親姐姐來看待。
肖顏開雖是暗衛但心地善良,天真單純,當年她若不是爲了自己弟弟,也不會投身蛛網,肖小開永遠欠肖顏開一個恩情,尤其是在肖顏開死去之後,肖小開更加自責,他以前也是個驕傲刁蠻的野孩子,後來因爲肖顏開的離去,才變得小心而內向,他再不敢任性。
但傅問漁不同,傅問漁手段毒辣,詭計百出,殺起人來從不眨眼,也不會有過多的良善美德,可是她活得那麼倔強,哪怕這個世上所有人都要殺她,她也不曾屈服,總要活得痛快活出她自己想要的模樣,這樣的傅問漁與肖顏開判若兩人,讓肖小開震撼。
從一開始,他只是覺得傅問漁長得像肖顏開想要接近,到後來爲傅問漁所折服,他開始,實心實意地認了傅問漁這個姐姐。
方景城目送着肖小開漸漸隱去在荷葉蓮花之後,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傅問漁冷硬的眉目,那個半點柔情也不懂的女人,自言自語了一聲:“放下嗎?也是時候了。”
兩日眨眼便過,方景城那日在房中坐到了月上西樓,最後仍然還是出了房門去了一處墓地,他踩着腳下的青草,聽着夜晚安靜的風,心想着,跟肖顏開做個道別吧。
往事如煙,或許他的確不該再牢牢抓住,那座墳墓也挪走,重新再將她安葬。
他想着心事走得極慢,遠遠卻看到一個人影,這人影他不熟,所以他的臉色在一瞬間冷下來,肖顏開只有肖小開這一個親人,平日裡這墓地他也下了命令閒雜人等不得靠近,誰會出現在這裡?
他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制住那人,但入眼那人的面孔卻讓他疑惑:“嚴葉,怎麼是你?”
嚴葉被他掐住喉嚨呼吸有些困難,方景城緩慢鬆手,質問的目光看着她,嚴葉捂着喉嚨咳嗽兩聲後才行禮:“見過城王爺。”
“你爲何會在此?”方景城的臉色不見緩和。
嚴葉望着肖顏開的墓碑慘然一笑:“我還以爲城王爺今日不會再拜祭肖姑娘了。”
“你認識顏開?”方景城疑惑漸深。
嚴葉點點頭,像是陷入了往日的回憶裡:“回王爺的話,是的,我認識肖姑娘,那年我與父親進京尋親,哪成想親未尋到父親先病逝,我身無分文無法安葬父親,只得賣身,若不是肖姑娘可憐我把我帶進府,我只怕早就淪爲了青樓女子或是哪位大官的姬妾玩物,肖姑娘待我有救命之恩。”
“此事我怎從未聽顏開提起過?”方景城說道。
嚴葉溫婉一笑,手拂過肖顏開墓碑,悲傷地說道:“肖姑娘秉性善良,做這些事從來都覺得是舉手之勞不足掛齒,怎會跟王爺提起請功?但對我,卻是天大的恩德,所以每年她的忌日和生辰我都會來祭拜,只是我身份卑微每年都是在王爺和小開公子離開之後,我纔敢悄悄前來,今年王爺來得晚,這才遇上了。”
方景城不再說話,只望着墓碑上肖顏開的名字久久出神,她在世的時候似乎真的做過許許多多的事,她說王爺你在戰場上殺了太多人,殺孽太重要多做好事積陰德才有福報,所以她努力地爲自己積德行善,也時常拉着小開去替窮苦人家看病施藥,但這些,她從來不曾提起過。
回憶的門一打開便很難再合上,方景城一瞬間想起了許許多多肖顏開的事,就好像她並未離去,始終就在身邊一般。
“你回去吧,以後在我房中伺候筆墨。”方景城擺擺手讓嚴葉離開,他需要一點時間與肖顏開獨處。
嚴葉走時向着肖顏開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這才起身告退,眼中還有些淚光。
而方景城,本是來跟肖顏開告別的,卻在這美麗的月色下,想起了悲傷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