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既出,滿堂皆靜。
雖然唐楓並未曾點出安繼宗的身份來,但在座衆人卻是心裡有數,這分明是要將庫銀被竊一案的主謀往鎮守太監安離的身上引了。
而大家又都知道唐楓他們與安離之間的緊張關係。這到底是確有其事啊,還是他們想假公濟私地藉機對付安太監哪?有了這個想法,再加上安太監身份之特殊,一時間堂上竟沒有人接這個茬了。
看到這有些冷清的場面,冷眼旁觀的楊震眼中閃過一絲光芒,知道此時是該自己出場出把力氣了。
堂上這些人中,楊震是最爲特別的一個。其實照身份地位來看,他是壓根沒有資格身處其中的。但因爲唐楓沒有在進入這裡時讓他在外候着,那些官員也或許是因爲疏忽大意,或許是因爲他之前找出庫銀而對其另眼相看,所以便由着他留在堂上,不過卻是沒有座位的,只能站在唐楓身後。
但這樣一來,楊震反而能把衆人的表情看得更加清楚。唐楓那番話後,他看到的是那些官員神情間的猶豫,卻並未看出他們有反對之意。想來也是如此,他們與安太監之間不可能有交情,要有隻怕也是嫌隙矛盾,又怎麼會去維護他呢。楊震知道,他們之所以如此只是擔心事情難成,不敢表態而已。
在一聲輕咳,吸引了衆人注意後,楊震才道:“各位大人,卑職有些話要說。”見衆人沒有反對的,他就更有把握了:“其實發現那安繼宗與蘭桂舫兇殺案有關的正是卑職。記得當日……”楊震便把三月時自己調查安繼宗行蹤時的發現給說了出來,並着重強調安繼宗連日流連在蘭桂舫一事。
“……之前卑職將安繼宗去蘭桂舫和路仲明去那的時間一對,便發現兩者是有重疊的。這其中的蹊蹺,即便小人不提,幾位大人也該看出些什麼了吧?這世上不可能有那樣的巧合吧,何況蘭桂舫向來只招待一撥客人。說不定,當我們以爲安繼宗是在流連花船旖旎之時,他卻是在與路仲明相見。
“而且這樣一來,也就能解釋爲什麼我們纔剛對那蘭桂舫產生懷疑,他們就被人殺了個清光,這分明是殺人滅口了。還有,就卑職所知船上另有一個名叫音水柔的船孃至今下落不明。而這個女子又正好是當日安公子想用強之人,她是否被安公子乘機擄走了呢?我以爲這一猜測也大有可能。
“最後便是那路仲明之死。他之前多次去西湖,結果也是死在西湖。這兩者又是否大有關聯,是否就是在竊銀事後,再與安繼宗見面時,他爲防事情泄露而殺人滅口呢?”
這一連串推測說出,讓葉添祖等官員都有些忍不住要相信此事確與安太監,不,是安繼宗有關了。
但楊震的話還沒有說完呢,見衆人似乎已有些被自己說動,他索性就打鐵趁熱,把話給挑明瞭:“但卑職也一直有一件事情想不通,他安繼宗
哪來的這麼大膽子與本事幹出如此大事來。後來纔想到,或許安繼宗也不過是一顆棋子而已,真正的主謀該是能叫他俯首聽令之人,那就是——鎮守太監安離了!”
這一回,衆人反倒沒有之前那麼大的反應了,畢竟楊震只是將他們心中的懷疑道出而已。當然,要換了他們,是沒有人敢這麼直接說出來的,這也正是楊震這個小人物的好處了,反正地位不高,倒也不怕說出去的話會被人反駁或或是引起大風波來。
葉添祖沉吟了一下,卻還是提出了自己的顧慮:“即便你說的有些道理,可這就想把這麼大個罪名歸到安公公的頭上還是太過不妥。他有什麼理由做出如此喪心病狂的舉動來?”
是啊,安離身爲杭州鎮守太監,地位尊崇不說,更是不必爲錢發愁,他有什麼理由去冒着一旦被揭破就是死路一條的風險去幹這起案子呢?這是在場所有人的想法,也是唐楓之前曾提到過的動機問題。
楊震微笑了下,要是沒有這方面的準備,他如何敢直指安離呢?在唐楓前些日子提出這個問題後,他就想了很多,理由也這樣被他找了出來。
“還是因爲一個貪字。”楊震侃侃而談,此時他就是這堂上的焦點,即便論身份他是如此的卑微:“其實各位大人也該知道,像安離這樣身體殘缺之人真正能讓他們感興趣的只剩下摟錢了。而他身在杭州這樣的富庶之地,自然更是希望獲得別人得不到的利益。
“可眼下他的處境呢?因爲各位大人爲官正直,是不可能給他太多貪墨機會的。再加上他還要拿出一部分錢財來孝敬宮裡那些人——不然早些年他犯下的錯誤就足以叫他鋃鐺入獄了——如此他手上還能留下多少錢財?
“一個貪婪成性的閹人,守着杭州這麼個富庶之地卻得不了太多好處,難道他會不急?他會不想通過其他手段來獲取更多的銀子?這應該就是安離敢做出如此大案來的根由了。”
衆官員聽了這番話,忍不住都點起頭來。這既是因爲楊震話裡對他們的吹捧,也有他們根深蒂固對太監的鄙視心態在其中作祟。一向以來讀書人就瞧不起那些身體殘缺的閹人,你一個閹人就是再有能耐,立下再大的功勞,擁有再大的權勢,他們也只會猜忌反對這些閹人。身體殘缺,就已是他們的原罪,無論你是下西洋,還是做了其他事情,都難被士大夫階層所接受。
楊震早已摸準了這些官員的脈門,這才能用這一席話讓他們產生認同。當然,他也清楚只是這些還不夠,還得拿出更有力的說辭才能使他們徹底相信這案子就是安離所爲。
在讓衆人都接受了自己的這番話後,楊震又繼續道:“其實安離這麼做也不光是爲了獲取如此多的銀兩,這從他們藏下了多半銀子在地下就可推知。他的另一目的,還在借刀殺人。
“各位大人請想,
如今案發,朝廷必然要督促各位查案。要是案子最終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各位的下場會是如何?恐怕就是想留個官身都不容易吧?而他安太監呢?這事對他可是絲毫無損的,即便一兩銀子都找不回來,他也能繼續當他的鎮守太監,因爲銀子是在庫中丟失的,罪責都在各位身上,而不在他安公公。就是宮裡也不能因此怪罪於他。
“還有,他又能借此將我們千戶等與其爲難的錦衣衛也一併拿下了。要是我們查不出結果來,只怕各位大人也不會輕饒了我們吧?這真是一石三鳥的好計策哪,庫銀、各位大人,還有我們都是他想得到的!”
這一番誅心言論,不光是葉添祖等官員,就是唐楓也聽得半晌回不過神來。照楊震的話去細琢磨,還真是這麼回事,這個安離確實能從此案中獲得大把的機會來。
唐楓回頭看了一眼楊震,再次對他刮目相看。這個年紀輕輕的少年郎確實了得,之前自己只提出了一句動機,他就能整出這麼一整套幾乎沒有破綻的推斷,論對人心的把握,他遠在自己之上哪。
而那些官員的臉上更是陰晴不定,對此已接受了七八成。他們想到了以往自己與安太監之間的摩擦和矛盾,思考着他是否會真那麼幹。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即便這次不是,將來有機會安離也必然會這麼做。
既然如此,他們還有什麼好反對的呢?就讓楊震的這番推斷成爲事實吧!而且還有一點是他們不肯說出口的,只有讓安離做這個主謀,他們的責任才最小。
要是別的什麼匪徒盜取了庫銀,就是破了案追回了銀子,也難免要擔上個失察或是爲官不明地方不靖的罪名。可要是這案子的主謀是鎮守太監,責任只怕就在宮裡了。
這正應了楊震之前對唐楓所說的一句話:有時候事情的真相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希望看到的是個什麼樣的真相,那即便不是真的,也就是真相!
“楊小旗說得不錯,這案子確實大有可能是安離主謀!”葉添祖終於下了這麼個結論,甚至連對安太監的稱呼也變了,變成直呼其名,足可見他的心意了。但隨後他又有些不確定地問道:“可這些畢竟只是推測,或許有人證,但沒有物證卻終是個問題。我們還需要給朝廷一個交代呢。”
楊震嘿嘿一笑:“要物證嗎?只要大人肯讓我們去搜查安太監的住處便能得到了。之前大索全城時,那兒也與各衙門一般是被漏過的。不過爲了讓人信服,我請各位大人都派出人手隨我們一起前往搜查!”他說着拱手請求道。
這下,衆官員又有些猶豫了,認定不認定是一回事,可讓他們真正出手卻是另一回事了。
正當場面再次有些冷淡時,一名巡撫衙門的僕役突然探進了半個頭來,手裡捧着一封信小聲道:“大人,京中來了急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