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這一反應實在大大地出乎了在場所有人的意料,這等在面對責問麻煩時的退避行爲實在不像是他一貫會做出的事情哪。
“老爺真的覺着自己理虧,所以都無法和他二人分辯麼?”不少張家奴僕人等都在心裡暗自嘀咕。雖然他們也不相信這會是張居正所做出的選擇,但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他們不起這樣的猜測啊。
而張守廉、吳中行和趙用賢三人則是心裡一陣發緊,他們可是太瞭解張居正了,這位可不是個遇難題會退縮回避之人,他只會遇難而上,不然也不會有今日的成就與地位了。而看張居正盛怒而去的樣子,接下來他的反應必然不同尋常。
可即便如此,跪在地上的趙用賢也沒有後退的意思,這一來話都說出口了,他當然不可能再回頭;二來,他今日早已把一切都豁出去,大不了就是與張居正決裂而已,反正自己站在道義的一邊,難道還怕他以勢壓人不成?
正當這時候,轉進那邊書房裡去的張居正又快步走了出來,隨即衆人就瞧見了他手裡還握了一柄長劍,那是掛在書房牆上用作裝飾用的寶劍。
“不好……”一見他提劍快步走來,張守廉和吳中行二人心裡都是一慌,沒想到自家老爺(恩師)居然已被趙用賢說得惱羞成怒到了如此地步,竟要動手了麼?
張守廉知道,那掛在書房牆上的寶劍雖然未曾開鋒,不過是個裝飾用品,但若真有心傷人的話,只要拿劍往人身上捅去,還是可以要人性命的!一旦想到這兒,他頓時衝依然跪在地上的趙用賢說道:“趙大人,你還不走?你真要讓老爺背上難以洗脫的罪責麼?”
趙用賢這一刻也有些慌了,他雖然賭上了一切,卻並沒有想把自己的性命都給搭進去,那樣即便事後爲舉國上下所稱頌,與他來說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奈何剛纔一番慷慨陳詞,再加上跪在地上血脈不通,現在又是一陣發急,使得他整個身體都有些發僵,聽了張守廉的話想要起身退避,卻也有些動彈不得了。而他身後的吳中行,則是一臉的慌亂和茫然,全然不知自己到底該怎麼做了。
就這一耽擱的工夫,張居正便已去而復返,大步來到了兩名弟子面前,黑着張臉,一手握鞘,一手握把,一按那繃簧,嗆啷一聲,那把明晃晃的寶劍就已離鞘而出,隨後,他又向前兩步,挺劍直朝趙用賢而來。
“老爺,不可啊……”到了這個時候,張守廉再顧不上自己的身份了,趕緊上前伸手阻撓,一隻手還往張居正的持劍手腕抓去。奈何他動作還是慢了半拍,再加上本就對自家老爺大爲敬畏,想要奪劍就更顯得束手束腳了。
如此一來,長劍就已迅速遞到了趙用賢的眼前,讓他的心陡然便是一沉,隨即眼睛一閉,心裡一聲悲嘆:“我命休矣……”這一刻,他是極其後悔的,自己就不該因
爲一時意動而冒這樣的風險。
但事情的發展再次出乎了在場所有人的意料,張居正手中劍並沒有刺向趙用賢,不但沒有刺,反而在接近趙用賢時突然被他反手一轉,把劍柄遞到了對方的手邊。
正閉上眼睛等死的趙用賢沒有等來想象中的刺痛,也是一愣,隨即就發現手邊多了一物,同時張居正的聲音也再度響了起來:“趙汝師,你不是指我所爲大逆人倫,爲天下所不容麼?那你便用此劍殺了我吧,也好爲天下人除一奸賊!”說話的同時,他手上再一用力,竟把劍柄生生塞進了對方的手中。
趙用賢錯愕地睜看眼睛,手裡拿着那柄張居正遞過來的寶劍,頓時就愣在了當場。而他身旁的吳中行更是張大了嘴巴,一臉的難以置信。任誰也不會想到,張居正居然會來這麼一手,竟是擺出了這麼副甘心就戮的模樣。
此刻的張居正,已昂然挺胸地站在了趙用賢的跟前,擡起了頭,將脖子都給露了出來,眼睛則是輕輕地閉着,完全就是一副等殺的樣子。但這副模樣落在趙用賢眼裡,卻是那麼的可怕。
是的,可怕。
雖然他一下子未能明白老師的真實用意,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一回,自己算是徹底完了。他可沒有任何膽量敢對張居正動手哪,而他逼得自己的恩師要以死來回應,則一定會被外人所知,從而斬斷他將來任何的前程!
首先反應過來的是張守廉。沒想到老爺還會來這一手的他,短暫的有些失神。但隨即,他就明白了一些意圖,現在他要擔心的,只有趙用賢會不會對老爺不利了。
想到這兒,他頓時就急了,衝那些早看傻眼,全身就跟凍住了一般的張家下人們吼了起來:“你們都是死人哪,還不保護老爺把人拿下!”
一聲大喝之下,周圍人等才還魂過來,隨即幾聲斥喝下,幾十名張家奴僕便一下就撲了過去,劈手便奪下了趙用賢手裡的寶劍,又把他按倒在地,拿繩索捆了個結實。而一邊的吳中行,也遭了池魚之殃,只一轉眼間,也被隨後上來的人按倒捆了起來。
而在這一切發生的時候,張居正只是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似乎外間的一切都已與他無關,他只是在等死而已。
把這兩個老爺的學生捆拿下來之後,張守廉再次把目光轉向了張居正,想看看他接下來會怎麼處置他們。但張居正依然沒有絲毫的動靜,這讓他心裡一動,隨即便把牙一咬,自己作了決定:“來人,把這兩人送交順天府,就說他們私闖我張府,還傷了人!”
“是!”那些張府下人們這些日子早憋了一肚子氣了,剛纔又看到自家老爺被這兩個學生逼得要死要活的,頓時怒髮衝冠,答應之後,便拖着兩個已然反應不過來的翰林就走。
直到衆人呼呼啦啦都走之後,張居正才慢慢地睜開眼來,眼中閃過
了一絲淚光:“難道我想實現自己的理想就這麼困難麼?天下人都要視我爲奸邪,就連我的學生也認爲我這是戀棧權力麼?”
“老爺……”依然伺候在旁的張守廉一陣慚愧和自責:“是小的沒把好門,讓這兩人驚擾了您,我……我甘願受罰!”說罷,便跪了下來。
張居正卻突然笑了,那是一種看透一切後的輕蔑笑容。只見他輕輕搖頭:“不,你並沒有錯,錯的是我。我本以爲退讓一下,由着他們去鬧,等風頭過了,事情也就沒人會在意了。但我錯了,以那些人的秉性,他們只要抓住了機會,就不會罷手的。既然如此,我就不該賣這個破綻。”
說到這兒,他猛地吸了口氣,目光變得極其堅毅:“我張居正是什麼人,豈能受他們的言論所影響擺佈。不就是一些罵名麼?只要我問心無愧,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守廉……”
聽到老爺叫自己,張守廉的身子就是一顫,趕緊低頭答應了一聲。張居正目光裡露出了絲絲殺意來:“去,帶人把府門前那些聒噪的東西都給我掃了,若還有敢反抗的,打死勿論!我倒要看看,他們到底有多堅持,肯爲他們口中的什麼正道犧牲多大!”
“是!”張守廉聽到老爺這命令,只覺着身子一個激靈,精神也隨之提了起來。他等這一刻,等這個吩咐已經等得太久了,現在老爺終於下定決心了!
張府門外,衆多士子小官吏依然聚集在此等着看這場從所未見的師生衝突到底會以一個什麼樣的方式結束。真論起來,這裡的所有人中,有不少其實對那些大禮什麼的並不是太過看重,但只要一想到自己能在堂堂閣老府門之前如此放肆地叫罵,而張家那些原來頤指氣使的家奴卻連面都不敢露一下,他們就覺着格外興奮。
現在,又有這麼場師生決裂的大戲在裡面上演,門外衆人的興致就更高了。
只是當府門再次打開,看到吳趙二人被張府下人們五花大綁地押出來時,所有人還是爲之一愣,這結果還是沒有照着他們所希望的劇本往下走哪。
看着這些依然聚集在自家府門前的傢伙們,這第一批出來的張府下人心裡滿是怒火,卻又對他們無可奈何,只能恨恨地瞪了衆人一眼,便欲帶人離開。
但他們不想生事不代表別人也是一樣的心思,見張家家奴欲押人離開,門外衆人頓時就不能忍了。當時,就有那些想生事的人突然出面迎了上去:“且慢,你們張府竟敢隨便拿人,當自己是衙門麼?還有,即便如此,這兩位也是朝廷命官,豈能受爾等如此無禮對待,還不速速把人鬆綁了!”
說話間,數十名書生圍攏上去,一下就將張家人等給圍在了中間,不讓他們再往前走上一步。
一時間,整個張府門前又是亂糟糟的一團,甚至比之前更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