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底下,姓徐的人家自然是千千萬,即便是華亭這麼個小縣城裡(雖然這個小縣城在幾百年後將成爲世界聞名的大都市,但在幾百年之前的大明朝,它依然只是個極不起眼的小縣城而已),姓徐的人家怕也是數以百計。
但傅有歸一說起是華亭縣的徐家派人跟自己提起的此事,所有人就都明白了。因爲在所有人眼裡,華亭徐家,指的只能是那個家族,一如提起江陵張家,人們只會想起張居正一般。
華亭徐家,徐階的家族,一個勢力根深蒂固,權利網龐大到足可以籠罩整個江南的世家大族。
徐階,一個雖然幾年前就已退出了政治舞臺,但依然被人所津津樂道的前首輔,一代名臣,也是一代權臣!他自二十歲時中進士後入仕途,直到六十多歲才告老還鄉,一生經歷過太多的波折,做過許多的好事,也犯過錯誤,更鬥倒了一代奸臣嚴嵩,提拔培養起了當今首輔張居正……
雖然如今徐階早已不在朝中爲官,但徐家在地方上的聲勢卻比張家在江陵更盛,比之山西的李柳鍾等世家千年經營之後更加的盤根錯節,道一句門生故吏遍佈天下,都似乎還不足以形容其勢力之大,根底之深。
這時候,可不像某些武俠小說裡所描述的那般,評論個什麼天下第一大世家,大家族。若是真有這麼一個排名榜的話,徐家應該是天下第二大家族了。至於第一大家族,當然便是當今天下之主的老朱家了。
也只有這麼個大家族,這麼一個在江南勢力大得驚人的存在,纔會叫堂堂的浙江巡撫傅有歸傅大人俯首聽令,甚至當楊震逼問他其中原委時,也一直三緘其口,不到最後都不肯吐露實情。
就是楊震,在聽到他道出實情後,雖然心裡其實早有預估,這時依然不覺深深地簇起了眉頭來,暗道一聲棘手了。
他雖然對如今的大明官場瞭解不是太深,但徐階的大名卻還是很清楚的。這位今年已經七十多歲的老大人雖然早已離開朝廷中樞多年,但其對官場的影響,尤其是對江南官場的影響,卻不是一般人能夠想象的。只怕就是首輔張居正,論起影響力來,也未必是這位行將就木的老人的對手。
而他楊震,居然站到了這麼個大家族的對立面——不,或許應該說是徐家竟突然站到了他的對立面,來與他爲敵了。
“孃的,老子是不是和這些世家大族八字犯衝啊?在山西和李柳鍾等大家族針鋒相對,到了浙江,居然又和徐家槓上了……”楊震心裡犯着嘀咕,不過臉上卻依然顯得頗爲鎮定,除了臉色稍微難看了些。
見他稍稍變色,傅有歸便趁機道:“想必楊鎮撫對徐家之事也是有所耳聞的,非是下官不肯秉公處理事情,實在是無能爲力啊。別看下官現在忝爲浙江巡撫,似乎威風不已,但其實在這江南地面裡,真正說話算話的,卻還是那
徐家。他們既然發了話,下官便是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違背啊。還望楊鎮撫你可以體諒我等爲官者的不易!”說着,他還很是鄭重地朝楊震拱了拱手。
他話雖然說得客氣謙卑,但其言下之意卻很明瞭——我們也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真正要與你和漕幫過不去的,是徐家。所以冤有頭債有主,你要報復的話,也該找徐家纔是。
楊震聽明白他話裡的意思後,嘴角微微地翹了起來:“傅大人倒也足夠坦率,你們的難處,我也能夠明白,不過……”說到這兒,他又似笑非笑地掃了衆人一眼:“這樣的事情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而且各位也不要忘了,雖然徐家勢大不假,但漕幫論起勢來也不是太弱。或許論成事,他們不如徐家,但若是壞事,漕幫這麼多兄弟,只怕各位大人要應付也沒那麼容易哪。你們說是不是啊?”
這話要是漕幫自己說的,只怕傅有歸和在座衆官員當場便會發作了。但此話出自楊震之口,衆人卻不知該怎麼應對纔是了,只能唯唯稱是。同時也是心下惕然,自己確實有些糙切了,完全忽略了漕幫可能帶來的破壞。若真是那樣,自己這位置只怕也未必能坐得穩哪。
在給了楊震一個不錯的迴應之後,傅有歸的目光又轉落到了那份證據上:“那楊鎮撫,之前所說之事……”
“此事嘛……”楊震笑了一下,輕輕把那張紙拿了起來,唰唰幾下撕成碎片往桌面上一扔:“只要幾位大人不再犯同樣的錯誤,就既往不咎吧。”他口中的同樣錯誤既指的是他們吃裡扒外對付漕幫的舉動,也包括他們的貪污行爲。
而見他這麼表態後,傅有歸他們着實是鬆了一口氣,一齊朝着楊震不斷拱手作揖,謝過他不繼續追究的恩德。
在這番交涉之下,楊震不但探得了事情的真相,而且還重新把這些浙江官員拉到了自己這邊,算是功德圓滿,便即起身告辭離開。只是當他走出巡撫衙門後,胡戈他們幾個卻依然心有不甘:“大人,咱們這麼就饒過了他們,是不是太善待他們了?”
“是啊二哥,這些個當官的實在不是東西,要不是咱們準備得妥當,今天說不定還會在他們這兒碰個釘子呢!想起來,我就來氣!”蔡鷹揚也是滿臉不忿地發表着自己的看法。
“那依着你們的意思,是要我和他們鬥到底了?”楊震回頭瞥了這兩個兄弟一眼:“可你們想過沒有,這樣一來,對我,對岳父他們又有什麼好處?你們覺着我們真能輕易幹掉這麼多浙江官員嗎?就憑我手上的這些證據?”
“難道不成?那他們會就範?”
“當然不成。這些官員裡有多少是在朝中有大靠山的?他們一旦出事,他們的靠山會坐視不理?還有,一個巡撫可不是小官,只一點貪污的罪名就能鬥倒他了?你們也太小瞧這官場的遊戲規則了。”楊震笑着搖了搖頭
道。
見他們依然有些不信,他便又繼續解釋道:“你們一定會覺着,既然如此,我拋出那些證據來也沒什麼威脅了。這卻是另一說了,因爲他們還得在官場混,還想着更進一步,搏個好前程呢,所以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出現這等黑材料。其實我這手威脅的不是他們的現在,而是他們的將來。而且對他們來說,只是透露實情給我,又不是怎麼去得罪徐家,便只能就範了。另外,他們這次所以會聽從徐家的意思,也是出於這方面的考慮,不動對他們來說其實不算什麼罪過。”
兩個兄弟聽他把話說完,卻還是有些半懂不懂。但既然楊震都這麼說了,他二人自然不會反駁,只能沉重地點了點頭。隨後,蔡鷹揚又想到了一事:“既然這事是那什麼徐家在背後搗鬼,那咱們一定不能輕饒了他們!”跟隨了楊震這麼些年,蔡鷹揚的性格比起當年來也強勢了許多,再不像當初那麼單純好欺了。
倒是胡戈,終究對官場上的事情有所瞭解,對此深覺顧慮,此刻卻不說話,只是看着楊震,看他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楊震的眼睛慢慢地眯了起來,閃過一絲精芒來:“徐家嘛,確實是個極度棘手的事情哪。我先和岳父商量一下對策再說吧。”
“果然是徐家在背後搗的鬼?!”洛成章在聽了楊震的講述之後,神色變得格外凝重起來,同時也不覺有些奇怪:“我們漕幫與他徐家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他們怎麼就插手到這事上來了?”
“這個小婿暫時還不清楚,只能派人去松江一帶查訪一番纔能有個答案。不過有一點,我似乎是可以猜到的。”
“卻是什麼?”
“他們的目標可不光是岳父您和漕幫,甚至還有小婿我!”楊震神色凝重地給出了自己的猜測。
“竟還有這事?你是怎麼得到這麼個結果的?”洛成章聞言更是心裡一緊,趕緊問道。
“感覺,我也沒有什麼證據和線索來證實這一推測,全然是我自己的感覺。我總覺着,這事背後很不簡單,不光是針對漕幫的。”
洛成章一愣,隨即苦笑着搖頭:“你呀,年紀輕輕的,這疑心病倒是挺重。徐家突然針對咱們漕幫已經是很叫人意外的一件事情了,現在你又說他們還是衝着你來的,是不是太匪夷所思了些?”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出來,他覺着楊震有些太一廂情願和把自己當回事了。畢竟徐家的地位和勢力擺在那兒,又和楊震沒什麼矛盾,他們爲何要做這些呢?
楊震張了張嘴,一時也拿不出確切的證據來,只好苦笑一聲:“希望是小婿太多疑了吧。不過既然他們招惹到了咱們頭上,咱們也不能不有所反擊哪。”
“這個嘛,卻容我再想想吧。”洛成章卻沒有答應楊震這個提議,因爲他也對徐家大有忌憚之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