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蔣渭生笑聲漸止。
“我不認命。”
短短四個字,擲地有聲。
錦瑟循聲望去,見他眼神堅定,全然不似之前瘋魔。
“若是認命,豈不是對不起我這十多年的寒窗苦讀,豈不是對不起我那殷殷期盼的孃親?”
蔣渭生說到“孃親”一詞,聲音漸緩,似是道不盡的深情。錦瑟知他必有傷心事,只得勸慰道,“螻蟻尚且戀生,更何況人?公子既有如今的功名,又何苦困自己於此呢。”
“是啊,何苦呢?”
蔣渭生喃喃,獨自憑靠着闌干,眼神空洞似一汪平靜無波的井水。
空氣就此凝滯,說不出的壓抑。
良久,錦瑟道,“比起小女的遭遇,公子如今尚有翻轉的餘地都不去爭取,那叫我等這樣蒙受了百口莫辯之災的人,又當如何呢。”
“我倒是,不知道有多羨慕公子呢。”
“世上最難逃的牢籠,不是這關押死刑犯的深牢,而是自己困自己的心牢。”
錦瑟看着手腳之上的枷鎖,稍稍一動,叮噹作響。數日之前,她還是清清白白的良民,如今飛來橫禍,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惡女,又有誰能懂她的苦楚呢?
可饒是如此,她心中仍舊尚存着對生的渴望,仍舊相信着天無絕人之路。
許是她的話多了幾分激勵,蔣渭生終於有所觸動,露出個似哭似笑的臉來。
“許是你上輩子刨了李家的祖墳?”
錦瑟終於忍不住,“噗呲”一聲笑了出來。
或許吧,如此這般,說不定也能解釋自己爲何替李思華背了這麼大一口鍋。
“我有法子救你出去,只是我有條件——事成之後,你得應承我一件事。”
許久,蔣渭生似乎是下了一個重要的決定,鄭重地向錦瑟說道。
錦瑟聽得此言,哪裡還管其他,只一個勁的點頭。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她此刻都斷無二話,畢竟沒有什麼比活着更重要了,不是嗎。
——————
李思華回到雲家,越想內心越覺得不安。
既憂心縣令當真聽信了錦瑟的話,去查證實情的真僞;又擔心自己露出破綻,被雲漠告發。整日裡提心吊膽,又不敢多同人交際,只悶悶地在屋內待着。
又幾日,也沒聽到什麼風聲,這才漸漸安心下來。
直到處決李思華的文書張貼到江渡村的村口,她又開始整夜整夜地做噩夢,生怕錦瑟的冤魂找上自己。
輾轉反側數日,竟肉眼可見的消瘦了。
至於雲漠,自然是心疼得緊。起先也只以爲女兒受了驚嚇,休養幾日便可好。可漸漸地,也發覺了不對勁——
素日裡最愛的繡活也不做了,遇到相熟的鄉親,也叫不出名字,甚至連生火做飯也不能。
整日裡茶飯不思不說,到了夜裡更是冷汗淋漓,睡不安穩。如此神思耗盡,當真是人比黃花瘦。
他心疼女兒,於是只得延請名醫,終日悉心照料,連地裡的活計都耽誤了。
如此這般的關懷備至的行爲,倒讓李思華生出了幾分內疚。只是內疚是真的,鳩佔鵲巢不願告以真相也是真的。
這日,雲漠正在煎藥,不妨莊頭魏虎再次臨門。只見他神色匆忙,見了雲漠跟狗見到骨頭似的,滿心滿眼都是急切。
“快快快!有貴人至此,快帶上錦瑟丫頭與我同去!”
雲漠不明所以,又擔心有上次官府拿人之事,直往後縮。魏虎見狀,着急叫道,“是天大的喜事,快些!”
雲漠這才略略放心,帶上李思華,一道往魏虎家走去。
這期間魏虎連連催趕,生怕走得慢了,連累他受過。於是只一個勁的推搡催促,雲漠二人被催得不勝其煩,好在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須臾便到了。
一到魏虎家門口,雲漠這才發現平日裡門可羅雀的魏虎家,今日格外不同。門口滿滿登登,皆是青纓華蓋的馬車,並好些健碩的駿馬,這哪是莊戶人家的前庭該有的模樣。
推開院門,烏烏壓壓的一羣人擠在裡頭一方小小的院落裡,走動的皆是綾羅絲綢之人,上首更是難得的備了香案。
院落的地面上,雖未曾鋪設磚石,但此時也被掃灑得乾乾淨淨,不餘一絲落葉。
院中人雖多,但並不嘈雜,衆人皆是井然有序,不發一言。其中一手持拂塵、手握黃絹之人端坐於堂前,氣定神閒地似是在等些什麼。
雲漠見此情此景只覺這理應是在夢中才能見到似的,畢竟他區區農夫耳,哪裡見過如此多金尊玉貴、富貴滿堂的人,只想着此刻莫不是居於幻境之中?
縱使李思華這樣,見慣了腰纏萬貫之人的,也是頭一遭見到這許多達官顯貴、鐘鳴鼎食之家的子弟——畢竟商賈富庶人家,哪裡及得上世家百年底蘊。只這一刻,她更生怕是陳卯派人來捉她,直嚇得往後雲漠身後躲,眼神有意無意,掃向門口的方向。
倒是魏虎眼尖,一把抓住她不讓走。見她有意反抗,更是一個推搡,直將她推向前走去。衆人見他們上前,紛紛讓出一條道來,十分乖覺。
“這便是雲錦瑟,雲姑娘了。”
魏虎向衆人介紹道。
前來宣旨的內侍連忙站起,惹得他身後一衆隨從隨之而動,場面極其壯觀。待到他看清李思華的面目,頗有些失望,這便是皇上的審美了?可當真是獨特。
瑟縮似小雞仔,形容舉止也不美。這臉上更是斑斑駁駁,不知是傷疤,還是胎記,讓人看得噁心得很。哪裡比得上那些世家女兒,落落大方,肌骨研美。
皇上又如何,不過也只是偏愛新奇玩意罷了。
縱然是心中萬般嫌棄,內侍仍舊露出一個和善的笑來,“當真是神仙般的人物,灑家今日算是見識了。”
魏虎見父女皆是怔愣着不爲所動,心中暗罵,當真是莊稼漢子上不得檯面,心中少不得有些着急,於是拉扯着就要將二人按倒,“這是宮裡來的常公公,還不快跪下!”
“誒~”
還未及魏虎動作,常壽便拂塵微掃,制止了他往下強按的手。
“這可使不得,雲姑娘乃是貴人,灑家可受不起。”
被點名李思華有些恍惚,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對——儘管如今她已漸漸熟悉了自己被稱爲雲錦瑟,但此刻心中仍舊害怕惹上官司。
只是此情此景也無需她多做些什麼,她只肖被推搡着跪了聖旨,聽得那旨意上,“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倒是知曉何意,只是後面的“淑慎性成,勤勉柔順,雍和粹純,性行溫良,克嫺內則,淑德含章”拗口又生疏,簡直不知所云。
“可立爲淑妃。欽此——”
這,又是何意?
李思華恍若晴天霹靂,不知是高興多些,還是震驚多些。
隨着一聲長長的嘆詠而下,衆人皆是高呼“萬歲”,只當事之人還如同雲山霧罩般。
“淑妃娘娘,快接旨啊!”
宣旨的常壽見她又呆住了,只以爲她是忽蒙恩寵,不知所以,忙開口提醒道。李思華這才醒過神來,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接旨。
直到絹布絲滑的質感從手心傳來,她這纔多了幾分真實感。
這是何等的榮耀,江渡村數百年來,頭一回出了貴人了!
這消息來得振奮人心,立刻跟長了翅膀似的,飛入大街小巷。一時之間,雲家的門檻,都快被人擠破了,誰都想來看看這能養出一位貴人的門戶,是什麼樣的。
縱使是平日裡相熟的鄰里鄉親,也要尋上幾句藉口,多來看看,套套近乎。畢竟今晌過後,這淑妃娘娘,就要啓程盛京接受正式的冊封了,看一眼少一眼。
只是此刻門外熱熱鬧鬧,門內卻是相顧無言。
常壽知他父女二人要好好話別一番,特地沒有過來打擾,仍同一幹人等留在莊頭魏虎處。只叫了一小隊護衛,守在雲家院子外。
二人回了家,初時心中只覺萬般激盪,無法平復。
過了許久,又不知如何開口。李思華同雲漠本就不相熟,自然說不出什麼感染肺腑的離別之言。而云漠呢,向來少言寡語慣了,他雖有心問上一二,卻不知如何開口。
他並不醉心飛黃騰達,或是榮華富貴,只憂心女兒入宮究竟是福是禍。只憂心,這突如其來的盛寵,會不會有一日又驟然消散如雨露。比起其他身外之物,他之所願,唯女兒幸福平安爾。
加之這一去,一入皇城,不知何夕再見,他心中終究是不忍,鬱結的模樣,浮於面上,清晰可見。
李思華見他如此,也柔和了幾分。
“等上了京,女兒安穩了,就來接您。”
這怕是數月來,她對雲漠說出的,最長的一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