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嬰

初春的清晨,半卷窗帷裡無聲無息的伸出一枝桃花,帶着溼漉漉的沆氣,隨軟風輕輕搖擺,將嫋嫋甜香沏入室內。

粉襦緋裙的丫鬟臨窗而立,正用一柄玉梳,替散發的少年梳理着滿頭墨發。

宋軒幼年過繼給族姑燕國夫人宋宜笑,雖然宋宜笑一向待他極好,但宋軒時刻牢記着生身父母的叮囑,自到宋宜笑膝下,便謹言慎行,不敢有絲毫疏忽。所以哪怕隨着年歲的長大,與宋宜笑之間的母子之情越發深厚,這恭敬謹慎的性.子,到底是養成了難改。

是以他雖然待身邊人寬厚,卻鮮少與他們玩笑,尤其是丫鬟——畢竟他年少俊美,又是宋宜笑當親生兒子撫養長大的,如今業已過了童生試,貼身丫鬟裡不乏有春心萌動,想近水樓臺先得月的。

而宋宜笑因爲跟丈夫燕國公簡虛白恩愛和諧,後院清淨,雖然沒有明確說過,但從日常言談舉止也可以看出來,她是不贊成這種事情的。

宋軒敬愛義母,自不會明知故犯。

這種情況下,懂事的丫鬟自然也是少說多做,不敢貿然跟他說話,免得惹出什麼風波來。

但今兒情況有點特別——負責梳髮的丫鬟已經替他把發綰好,連綰髮的簪子都換過三支了,平常早就起身去花廳用早飯的宋軒,卻直直盯着銅鏡裡,竟沒有絲毫反應。

“公子?”丫鬟有點心驚,她本來是宋宜笑身邊的小丫鬟,因着生在鳳仙花開的時候,鳳仙花別名指甲花,乳名叫小指甲的。因爲宋軒上任貼身丫鬟起了爬.牀的心思,被宋宜笑遠遠發賣出去,故給她改了大名“若纖”,打發過來頂替了宋軒貼身丫鬟一職。

向來能做近侍的,至少也要生得齊頭整臉,以免丟了主人臉面。

這若纖卻比尋常近侍美貌得多,是個肌膚勝雪眉目婉轉的美人胚子。

宋宜笑不喜歡兒子納丫鬟爲妾,卻派了她來伺候宋軒,一來因爲她是宋宜笑看着長大的,自有一份信任;二來卻是因爲她早在半年前,就在一次外出時,與一名來帝都趕考的士子相識相戀。

那士子不嫌她丫鬟出身,上個月專門到燕國公府相求,要籌錢爲她贖了身再正式迎娶爲妻——這事兒宋宜笑已經準了,私下說好會拿那士子的贖身銀子再添一筆妝,作爲若纖的嫁妝,宋軒也知道,故此不怕若纖來服侍宋軒,會鬧出一段主僕之間不得不說的故事。

但這會宋軒直直盯着鏡中的自己……是幾個意思?

若纖面色僵硬,心中駭然。

“嗯?”索性宋軒被她喊了一聲之後回了神,旋即轉開視線,說道,“我方纔在想些事情,沒注意到你已經梳好了……外衫呢?”

若纖低着頭,將旁邊衣架上的外衫取下來,雙手捧與他穿戴。

跟着又隨他到花廳,服侍他用早飯。

直到宋軒用完早飯離開,中間再沒多看她一眼,更沒有說什麼話,一切如常,若纖才長鬆口氣,暗忖:“看來是我想多了……也是,軒公子素來正派,之前想勾.引他的那個丫鬟,據說也是自詡美貌纔敢動這樣的腦筋,可最後還不是被他稟告夫人趕出去了?我怎麼會以爲他剛纔看的是我?真真是糊塗了!”

她擡手拍了拍臉頰,失笑着走開——宋軒下個月就要出繼江南堂了,她因爲即將出府嫁與兩情相悅的士子,自不會跟過去。

不過宋宜笑專門指了她這心腹過來,也不是讓她閒着的:她得趁這段時間好好觀察,看看哪些人是適合讓宋軒帶去宋府的,哪些是不適合的……雖然她即將不是奴婢了,但對於將她從人販子手裡救下來、又給了做丫鬟這條生路的夫人宋宜笑,她還是很願意效勞的。

宋宜笑主僕都在爲宋軒的出繼忙碌時,宋軒本人,卻也在思索着這件事情——

主要是因爲上個月登門的生父宋珞石。

他當年才被過繼給宋宜笑之後,爲了讓他儘快與義母栽培感情,也因爲他很快隨義母回了帝都,與生身父母相隔迢迢,所以除了嫡親姑姑宋珞嫣會不定時

的上門來探望一二外,他真正的血脈親人,都是從此遠離了他。

即使他親爹前兩年就入朝爲官,但也秉承着法統大於血統的規矩,鮮少跟他照面,更不要說來燕國公府時專門找他單獨說話了。

上個月的情況比較特殊,因爲宋珞石是被宋宜笑請來商議宋軒給江南堂繼嗣的事情的。

他們兄妹說完話之後,宋宜笑建議宋珞石跟宋軒單獨說說話:“自從軒兒到我膝下,兄長再未親近過他。我知道兄長這是惟恐孩子親近你這個生身之父,疏忽了我跟夫君。然而這些年過去了,軒兒始終很孝敬我們,兄長又何必再遠着他呢?再者,馬上軒兒要繼承江南堂,到那時候,少不得要兄長多多扶持輔佐!兄長難爲還能遠着他一輩子不成?!”

宋珞石這才謝過族妹好意,跟着宋軒到了住處。

那時候宋軒本來以爲這個陌生的親爹,會對自己噓寒問暖,或者講述一下過繼儀式要注意的地方之類——誰知父子兩個在廳中落座之後,宋珞石看着下人們告退下去,沉默片刻,卻道:“你可知道,爲何你能夠繼承江南堂?”

“是因爲義母垂愛?”宋軒聞言微怔,下意識的回答。

他這麼說時,真正想說的其實是:難道是親爹設計了義母?

到底給宋宜笑做了十幾年兒子,宋軒當然知道,宋宜笑對江南堂只有惡感沒有好感,要不是當年因緣巧合,她未必肯替江南堂的絕嗣操心。

現在宋珞石這麼問,宋軒自然以爲,他要跟自己說一番蕩氣迴腸千迴百轉的勾心鬥角,主題是宋珞石這一支人是怎麼經過重重險峻,爲年幼懵懂的他,鋪出了一條繼承江南堂的路。

然後重點是宋軒不能忘記他們的恩惠與付出,別真的傻呼呼的把義父義母放在生身父母之前……這種。

誰想宋珞石目光沉沉的看了他一眼,淡聲道:“你義母確實功不可沒,但即使沒有他,你遲早也會繼承江南堂的。歸根到底,這是因爲紀南公的遺澤!”

宋軒纔要暗道自己猜中了,聽到末了一句,頓時吃了一驚:“紀南公?”

宋嬰宋紀南是誰他當然知道——宋宜笑沒見過面的嫡親祖父,江南堂最後一位有作爲的家主,當年差點把青州蘇坑死,卻因爲享壽不永功虧一簣……

然而宋軒從來不覺得這人跟自己有什麼關係?頂多就是他即將成爲這人名義上的嫡曾孫。

畢竟他義母宋宜笑都覺得跟這個祖父毫無關係……也怨不得他會覺得宋嬰簡直就是別人家的人。

“紀南公素來胸有丘壑,他老人家的手段,咱們只聽外人訴說也知一二。”宋珞石看着他,嘿然道,“而江南堂傳給他唯一的獨子宋緣之後,居然不到二十來年就毀於一旦,甚至連子嗣都斷了傳承……即使宋緣不爭氣,又趕着皇室與蘇家報仇,端木等人家落井下石,但,以紀南公的手段,哪怕只留下數道錦囊妙計,憑着祖上底蘊,江南堂怎麼可能毫無還手之力的倒得那麼快?”

見宋軒露出訝色,他徐徐吐了口氣,“之所以如此,卻是因爲,紀南公他,根本沒有將真正的江南堂傳給宋緣!”

“早在宋緣對顧家小姐悔婚,改娶韋氏時,紀南公就開始暗中轉移江南堂的精髓,且派人走遍五湖四海,從散居各地的宋氏旁支中,挑選真正的繼承人!”

“宋緣手裡所有的,不過是紀南公爲了掩人耳目,給他的東西罷了!”

“這是因爲,紀南公只有宋緣一子,偏偏宋緣是個情種……他要是像宋家某些祖上那樣,愛慕的是個真正賢淑知禮的女子,即使門楣低些,紀南公倒也不會介意。”

“偏偏他愛慕的那位,紀南公只隨便一查,就看出不是個省油的燈!”

“再加上紀南公對自己的髮妻,龐老夫人,亦不算信任。”

“是以雖然彼時韋氏尚未進宋家門,但紀南公已經預料到了他日的家宅不寧——雖然紀南公沒想到他會去得那麼早,然而他到底覺得自己不太可能有第二個兒子、有了也未必來

得及栽培了,經過深思熟慮之後,他最終選擇了讓江南堂從旁支手裡傳遞下去!”

宋珞石眼中有着淡淡的傷感與緬懷,“而他最終,選擇了咱們這一支!”

“那爲何當年宋盧氏的一雙子女被官賣之後,咱們這一支無人幫忙?”宋軒聽到這兒,下意識的問。

“你能說出這句話,而不是欣喜江南堂的真正底蘊早就落在咱們這支人手裡,看來你義父義母這些年來確實把你教得很好。”宋珞石點了點頭,神情沉重道,“不過那件事情,不是咱們這支人不幫忙,而是……紀南公臨終前送與咱們的口信,就再三強調了,如果有一日他的子孫,因爲宋緣癡迷韋氏之故,遭遇不幸,千萬不要伸手!哪怕他這一支因此斷絕,也不許插手!”

見宋軒愕然,宋珞石慘然道,“想不明白嗎?你道你那個義母,當年是做什麼會落到柳氏手裡受磋磨的?紀南公精明之名朝野皆知,皇室與蘇家,那些所有希望江南堂覆滅的人,豈能不防着紀南公生前留下來的手段?!所以爲什麼宋緣的親生子女,統統過得不好?或者即使起初過得好,後來也肯定過不好?”

“這可不是因爲宋緣總是娶不到賢婦做繼室——而是因爲,有人需要用這種方式,激出咱們來,好徹徹底底的剷除江南堂!”

“所以,無論是你祖父的時候,接到消息說你義母在宋柳氏手裡過得很不好,竟不得不去衡山王府寄人籬下;還是我聽說,江南堂最後的嫡出男嗣,死於衡山王府的報復……我們並非不想幫他們,更不是不念紀南公的恩情,實在是,爲了江南堂,我們只能,當做什麼都不知道!”

宋珞石眼圈微紅,但語氣是平穩的,他看着沉默的宋軒,“今日來與你說這些,不是爲了別的,只是想告訴你,紀南公選了我們這支繼承江南堂,而我們,選了你來做這個繼承者——這中間的代價,是你所無法想象,也是無法計數的,甚至紀南公爲此,直接捨棄了自己的親生骨血、付出了他這一支徹底絕嗣的代價!”

“這樣的付出與犧牲,求的只是江南堂的延續。”

“世人只看到我們海內六閥延續至今的榮華,他們或羨慕或嫉妒,卻很少有人會注意,爲了這份榮華的傳遞,我們付出了多少,又將付出多少!?”

“軒兒,只望你往後,遇事遇人,常想紀南公,不要辜負了‘江南宋’這三個字!”

……那天宋軒是心神不寧的送走宋珞石的。

在宋珞石跟他說這番話之前,對於出繼江南堂這件事情,他雖然有點惶恐,但主要是因爲離開熟悉的燕國公府,去陌生的宋府獨居的那種本能的無措。

他其實沒有覺得很有壓力。

畢竟海內六閥中,錦繡堂已經絕嗣,繼承人簡虛白也沒有改姓端木的意思。

相比之下,江南堂雖然是近十幾年才夭折了最後一個男丁的,但它的命途多舛可不是錦繡堂能比的——好歹錦繡堂是穩穩妥妥的一代傳一代。

而誰都知道江南堂在經過宋緣、宋盧氏、宋宜笑這三位一位比一位對它不上心的主人後,在各方面都已經支離破碎名存實亡了。

這種情況下過繼過去的宋軒,真心覺得跟自己在燕國公府做義子時沒什麼兩樣——就是守着宋氏祖宅過日子,娶妻之後努力多生嫡子,按年按節給江南堂祖上祭祀唄。

至於說其他——開什麼玩笑?

他接手的只是一個爛攤子,難爲還能指望他把宋家門庭怎麼個振興法?

何況依着宋氏祖上的顯赫,宋軒不覺得自己這輩子有指望真正的振興它。

所以他一直都以爲,他只需要傳承血脈就成。

但這段日子以來,他反覆回想宋珞石的話,想到宋嬰的選擇,少年心裡,在起初的迷惘與茫然後,漸漸的若有所悟……

緋袍烏髮的少年在迴廊上驀然站住,下意識的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想:“或許,是……責任?”

(番外完。)

(本章完)

第五百九十九章 了結(下)第二百八十五章 人算不如天算第一百六十三章 春節第三百八十七章 皇后的斟酌第二百二十二章 嫮目宜笑,娥眉曼只。第一百八十章 難以彌補的裂痕第六百十二章 成全第十四章 進女學第三百九十一章 反水第四百十四章 軟禁第二百零六章 伊王自.盡第三百八十九章 蘇伯鳳第五百四十章 爲母之心第二百五十六章 沈劉兩家第三百六十八章 幼妹夭折,太妃產子第一百八十二章 坦誠相告(上)第六十七章 你趁我睡着了打我怎麼辦?!第二百三十七章 毒是太妃自己下的?第三百零六章 悔婚第三百零一章 西福宮的喪禮這兩天第五百三十四章 太子遇刺第四百九十七章 晉國入宮第二百六十三章 提親晉國&儀水&簡離邈(六)第六百零八章 能否共存?第一百十一章 婆婆確實挺忙的!第一百二十二章 想暢快淋漓的贏一場都不行!第三百十二章 拜師第五百六十八章 當年要上架了第四百三十章 意外的結果第三百零九章 衛銀練的婚事(上)第三百三十三章 反殺第五百九十七章 了結(上)第四百八十八章 搬家第二百四十二章 封口費晉國&儀水&簡離邈(六)第二十三章 峰迴路轉第六十七章 你趁我睡着了打我怎麼辦?!第一百十九章 拜帖第七十五章 說了我不急,你急也沒用!第七十六章 她不愛這個,還是給孫兒吧!前世(六)第六百三十五章 駕崩第三百七十六章 爭吵第五百零四章 密議(上)第二百五十六章 沈劉兩家第四百七十八章 恩威並施第五百三十一章 叔嫂交鋒第五百六十七章 想做皇帝嗎?第八十章 這麼狡詐的丈夫,前途無亮啊!三月的第一天第三百六十六章 拉偏架第五百四十二章 誤會導致的悲劇第四百章 攤牌與心照不宣第五百七十七章 還有個襄王呢?第六百二十七章 太后心機第一百零二章 卓平安第六百十四章 被遺忘在外的人第八十章 這麼狡詐的丈夫,前途無亮啊!第五百五十六章 兄弟初交鋒第三百五十五章 這件事你不要問!第五百二十五章 弒殺先帝?!第五百六十七章 想做皇帝嗎?第二百七十九章 傅充容(上)第五百九十七章 了結(上)第四百六十二章 自刎第七十六章 她不愛這個,還是給孫兒吧!第三十七章 桃花第四百九十四章 新人(上)第五百九十九章 了結(下)第五百三十六章 顧韶下獄第五百九十九章 了結(下)第三百三十四章 皇帝駕崩!第五十八章 壽辰第四百五十章 駙馬第五百九十二章 餘韻年終盤點活動?第一百六十二章 端木老夫人第二章 要不答應,還不得剮了她?!剛剛看了方方的更新關於這兩天不能發書評第一百五十四章 事急從權第一百八十三章 坦誠相告(下)第四百零二章 謝嘉綺第二百七十三章 血案!第五百八十九章 士農工商三月的第一天第一百四十八章 情敵相見第六百零五章 說服第五百三十一章 叔嫂交鋒第四百七十八章 恩威並施第三百二十九章 冤家路窄,父母相逢第五百八十九章 士農工商第四百三十九章 重逢與入宮第四百零九章 炎涼第五百三十九章 變數又生!第三百九十三章 權臣心計第二百五十四章 二妃爭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