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六章 臣權與皇權

衛蘇兩家各爲其主,脣槍舌戰的時候,嘉木宮中,陸鶴浩悠悠醒轉。

“公子醒了?”守在榻邊的王氏察覺到,露出欣喜之色,忙去桌邊斟了盞溫熱的參茶遞給他,小聲道,“公子放心,這茶水乃是皇后遣人送來的——料想她這會子絕不敢讓您在這宮裡出事,否則帝后殺人泄憤的罪名就落定了!”

陸鶴浩聞言點了點頭,呷了兩口茶水之後,恢復了些精神,低笑道:“想必皇嫂吩咐人照顧好咱們這兒時,臉色一定好看得很!”

王氏抿嘴一笑,說道:“公子神機妙算,皇后娘娘雖然精明,卻也不能不被您牽着鼻子走,這心裡自然是不好過的!不過呢,再不好過,還不是得依您的意思辦?”

“可不能小覷了皇嫂!”陸鶴浩翻身坐起——他說是遇刺,其實朱春陽沒學過武藝,身材也不高大,雖然當時拿了把匕首在手裡,也沒能叫陸鶴浩吃什麼大虧,不過是皮肉傷而已。

如今蘇太后、衛皇后這些人又已經離開,無須裝模作樣,自然也就不掩飾了,起身之後,接過王氏遞來的衣袍穿戴整齊後,輕笑道,“正因爲她到這時候還按捺得住性.子,要保我在這宮裡不出事兒,憑這一點,就勝我那不成器的兄長太多了!”

說笑了這麼一句,他就斂了容色,問,“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方纔太后娘娘跟皇后娘娘都過來看過您,爭論了一回,後來許是牽掛今日的朝會,沒多久就前後離開了。”王氏見他問起正事,不敢怠慢,也正容答,“至於朝會那邊,奴婢無能,卻還沒打聽到什麼消息,只知道至今未散。”

陸鶴浩點了點頭,說道:“以前咱們能在宮裡栽培幾個眼線,無非是因爲帝后對我未起疑心。這段時間,帝后都在我手裡吃了大虧,若還不知道把那些人找出來剷除掉,那也實在太愚蠢了!如今你打聽不到消息是正常的,若還能消息靈通,反倒是必有古怪了!”

王氏聽他意態悠閒,似乎並不爲自己目前的處境擔心,忍不住試探了句:“公子,未知太皇太后那邊?”

“我逼死了代國皇姑,又揭發了慶王的生身之父,皇祖母她對我可謂是恨之入骨,巴不得我早點去死,怎麼會對我安好心呢?”陸鶴浩一笑道,“所以跟我想得一樣,任憑我苦口婆心的給她講道理,她還是拒絕了我的要求!”

王氏不由愣住,她以爲陸鶴浩之所以到現在還氣定神閒,是因爲得了太皇太后的允諾,那麼聯合端木老夫人那邊的一些底牌,比如說沈劉兩家,好好謀劃的話,未必沒有一爭帝位的可能。

誰知太皇太后卻是拒絕了他——須知道即使端木老夫人,包括沈劉兩家,依然願意支持陸鶴浩,然而沒有太皇太后裡應外合的話,端木老夫人那派人,可是根本沒有一個拿得出手的高層啊!

簡虛白這個燕侯倒勉強算得上高層,可簡虛白之妻宋宜笑才被陸鶴浩坑過,他會肯幫陸鶴浩斡旋朝中嗎?

何況,現在端木老夫人報復顯嘉帝跟太皇太后的目的已經達到,接下來還會不會幫助陸鶴浩也未可知呢?

畢竟那位老夫人可不是什麼慈祥好哄的長者,說不得就會翻臉不認人!

那麼陸鶴浩的底氣到底從何而來,竟到現在都悠然自在得很?

王氏伺候了他數十年,主僕相處之久,比崔太后這個生身之母與陸鶴浩相處時間還長,自以爲對陸鶴浩是很瞭解了。

可這會,王氏也吃不準,自己這位主子到底在想什麼了?

然而陸鶴浩也沒有給她解釋的意思,只笑着說道:“其實朝會那邊,不必打聽也知道怎麼回事,無非是衛蘇之戰罷了!倒是顧韶叫人好奇些,我今早聽說,昨兒個一直在給陛下說話的,居然是衛溪,而不是他?嗯,仔細想想這也不奇怪——

畢竟顧韶可是受了先帝的託付才爲陛下鞠躬盡瘁的,如今陛下做下這樣不孝之舉,顧韶心裡哪能不與他疏遠?”

“也不但顧韶,先帝君臨天下二十來年,是出了名的賢能之君,多少老臣都對他心悅誠服。”

“他駕崩迄今才三年不足,即使人走茶涼,這麼點日子,好歹還有餘溫嘛!”

“尤其陛下昏庸無能,登基以來毫無建樹,老臣們瞧他不上,那就越發懷念先帝了!”

“這回憑着慶王這件事,足以使大部分老臣對他離心——太子想佔着儲君的便宜趁勢登基,卻不容易啊!”

“當然蘇家拉下太子容易,想推肅王上臺卻也艱難,誰叫肅王現在只能喊先帝皇叔呢?”

王氏在旁聽着,下意識道:“如此他們鷸蚌相爭,未知最後可會推舉公子?”

“這是不可能的。”陸鶴浩微笑着搖頭,說道,“我要是一直保持着之前沒野心沒能力的樣子,他們倒是很願意扶我上位做個傀儡!可現在麼,他們寧可推舉蜀王還差不多!”

說到這裡,他嘴角諷刺之色加深,嘿然道,“這幫臣子,成天說着希望皇帝賢明能幹,媲美堯舜禹湯這些上古的賢君,實際上,他們最喜歡的皇帝,其實是惠宗皇帝那樣的,沉迷美色不問政事,除了成天在後宮花天酒地外也不惹事,將大權下放與諸臣!如此他們一邊大權在握,一邊痛心疾首的惋惜君王的墮落,正是名利兩不落!”

“當年先帝上臺之後,倒是如他們所願的勵精圖治,勤政愛民了,結果呢?”

“那些在惠宗朝大權在握的臣子,可不就懊悔不迭?”

“先帝做什麼在登基之後屠戮手足?”

“有人說,是因爲先帝御體欠佳,怕太子年幼,叔伯年壯,對太子不利;也有人說,是因爲代國皇姑意圖攝政,從中挑撥;還有人說,先帝登基前,在異母兄弟姐妹手裡受過太多委屈,這是秋後算賬。”

陸鶴浩譏誚道,“其實,這三種說辭雖然都沒錯,卻還是少了一點:收權!”

“惠宗皇帝陛下登基未久,就寵信申屠貴妃與貞媛夫人,從此懈怠於朝政,導致了朝中拉幫結黨,山頭林立!”

“而後,申屠貴妃與貞媛夫人爲了奪儲,大肆收買、勾結朝臣與宗室,進一步削弱了帝王之權!”

“先帝何等英明神武,即使痼疾在身,又怎麼肯效仿惠宗皇帝,做一個有名無實的君主?”

“所以,雖然先帝的異母兄弟姐妹,並非人人都欺侮過先帝,但誰叫他們不是手掌權勢,就是聯姻高門望族?這叫先帝怎麼放心?”

“若非那番屠戮,惠宗皇帝時候當家作主、作威作福慣了的老東西們,肯那麼乖巧的交權,回鄉養老嗎?”

“要知道那些人可都是開國時候下來的老臣,什麼陣仗沒見過?尋常手段想拿住他們,不過是癡心妄想!”

“先帝當時又御體欠安——依我看,那些老東西巴不得先帝早日駕崩,留下年幼的儲君讓他們隨心所欲的捏扁搓圓!”

“先帝英明,如何瞧不出他們的心思?”

“是以才下了重手——說到底也是我那些叔伯姑姑們太蠢了,明知道先帝能在惠宗偏寵申屠貴妃與貞媛夫人的情況下登基,必非等閒之輩;又明知道先帝御體欠安,根本無心也無力打長久之戰,還要踟躇觀望,不懂得及時上繳權勢,低頭做人!”

“先帝不殺他們殺誰?”

“殺完他們還能震懾諸臣,讓他們懂得在顯嘉一朝做人做事的規矩——如此一箭數雕之計,先帝,實在不愧是有爲之君哪!”

“只可惜先帝什麼都好,偏偏選的儲君各種不爭氣!”

皇權與臣權的相爭,是自古以來的潛規則了。

只不

過,敢說出來的人始終都是不多的。

王氏雖然是陸鶴浩的心腹,但因爲是乳母而非謀士的身份,也還是第一次聽他說這些話,此刻駭然之餘,心頭也有些沉甸甸的:“公子平常不喜多言,尤其是緊要事情的關頭,更是沉默寡語。如今這樣滔滔不絕,甚至把這種不可對外人道的話也講了出來,卻……卻有些失態了!”

可見陸鶴浩方纔所謂的不在意,所表現出來的雲淡風輕,只怕都是強撐的。

他心裡,遠沒有看起來的平靜與篤定。

王氏雖然對陸鶴浩非常忠心,不至於因此動搖追隨之念,這會心裡也多多少少,有些焦灼起來。

而這時候,宮外,燕侯府。

鈴鐺滿臉喜色的稟告:“宮門口剛剛打聽來的消息,朝會上,衛尚書與裘侍郎打起來了!”

“裘侍郎素來是個火爆的性.子,倒沒想到衛尚書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宋宜笑有些驚訝的挑了挑眉,她沒見過衛溪,不過印象中這位當朝國丈是個典型的文人,才學雖佳,氣勢卻不足——當初他主持御史臺時,就因爲行事溫和有餘,鋒芒不足,把原本應該雷厲風行、彰顯國法威嚴的御史臺,弄得一團和氣斯斯文文,委實叫人失望。

沒想到衛溪居然也會做出在朝會上跟政敵大打出手的事情。

意外之餘,宋宜笑忍不住問,“打起來的結果呢?誰贏了?”

“是衛尚書呢!”鈴鐺掩嘴竊笑,“那裘侍郎好大的名聲!當年仗着表舅的身份,可沒少給咱們侯爺添堵!然而真正動手,卻連衛尚書那樣文弱又上了點年紀的老臣都拼不過,據說被衛尚書把兩隻眼睛都打腫了,也真是可憐!”

她說是說可憐,語氣裡卻全是幸災樂禍——畢竟誰都知道,裘漱霞跟簡虛白的私人關係,非常惡劣。

“倒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宋宜笑聞言微哂,衛溪會在朝會上跟裘漱霞動手,已經很叫人驚訝了,然後他還打贏了裘漱霞,這就更加出乎人意料了,畢竟瞭解這兩個人的,任誰都會覺得,裘漱霞打衛溪毫無壓力。

看來還真是世事難料。

不過這兩位打架的結果不是重點,宋宜笑滿足了下好奇心也就放下,“他們打了一架,那朝會呢?開完了沒有?是怎麼個章程?”

鈴鐺卻搖頭:“沒呢!本來這兩位被拉開之後,有人提議說先散了的。但幾位老大人都說,茲事體大,拖不得。所以還要再議下去,聽報信的人說,瞧今兒朝會上大部分人的架勢,是非要在散朝之前做出決定不可的!”

這也在情理之中,畢竟昨晚端化帝的臉是丟大了。

如此醜聞根本捂不住,若是拖延下去,皇室顏面掃地事小,影響到朝廷的威望,那可是動搖社稷的大事了!

這一點關係到所有居廟堂者的利益,也關係到這大睿天下的芸芸衆生是否能夠繼續安居樂業,自不可輕忽!

鈴鐺現在很是高興,“奶奶,看來陛下這回是肯定不好了!咱們府裡往後可就不必再擔心什麼——這可真真是喜事啊!”

掃了眼宋宜笑尚未隆起的小腹,順口恭維,“可見咱們小侯爺真真是個福星!”

“說是這麼說而已!”但宋宜笑不以爲然,“陛下是肯定完了,但新君豈是今日能夠定下來的?”

而且燕侯府也不希望今天定下來——他們支持的是肅王,肅王到現在人還沒到帝都呢!

這會立的新君,怎麼可能是他?!

當然即使裘漱霞今天打輸了,但宋宜笑還是相信,憑蘇家的底蘊,拖上三五日,捱到肅王抵達是沒有問題的。

她現在擔心的,也不是肅王抵達之後,如何扶這個妹夫登基的問題。

而是,肅王登基之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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