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謙樹看到自己的眉頭鎖了起來, 一瞬間抓住了丘遠山的袖子:“爲什麼?”
丘遠山被嚇了一跳,說話也變得有些結巴:“什、什麼爲什麼?”
“爲什麼江易知沒在保送名單上?”林謙樹看到自己臉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丘遠山搖頭:“我也不知道,大家都在猜呢。”
林謙樹看到自己鬆開了抓着丘遠山的手, 丟下一句“我去看看”, 轉身朝樓上跑去。他心念一動, 跟在高三的林謙樹身後飄飄悠悠地下了樓梯。
樓梯裡一片漆黑, 林謙樹感覺自己像是又被攪進了巨大的漩渦裡, 瞬間場景陡轉。
視線再度亮起來的時候,林謙樹發現自己已經到了教導處的門口。高三的林謙樹正站在門邊,一臉緊張地聽着裡面人的對話。
“江易知, 老師知道你家裡情況特殊,但你是個好苗子, 爲了這樣的理由放棄你一直夢寐以求的大學真的很可惜。”
“夏老師, 清大要求保送生六月前往帝都參加集訓, 我短期內不能離開南陵市。”
“你……唉,隨便你。”高中時期的教導主任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林謙樹悄悄挪到窗口, 他看到少年時期的江易知正對着窗口,面容堅毅。
“而且,”江易知開口,“無論在什麼地方,我都不會放棄對攀登數學高峰的追求, 我有信心且有能力做好。”
教導主任見勸不動, 頭疼地用手撐住額頭:“說不動你。”他頓了頓, 繼續道:“不過, 如果你在高考中如果分數夠得上清大, 老師希望你再酌情考慮一下。”
江易知垂眸看向地上的影子,答應道:“好。”
兩人在教導處又說了一會兒話, 教導主任才放江易知離開。眼看着江易知要推門出來了,林謙樹看到高三時期的自己縮着脖子先一步衝進了樓梯間。
下一秒,黑色的漩渦又起,林謙樹再一次被攪合進那一片虛無之中,瞬間又變幻了場景。
這一次,他發現自己漂浮在高三A班的儲物間裡了。
高三的林謙樹和江易知並排坐在兩張閒置的桌子旁,江易知正在給自己講一道題。
林謙樹看到自己臉上仍然帶着魂不守舍的表情,江易知講了幾句沒聽到迴應,也停了下來,用徵詢的目光回望自己:“怎麼了?”
“江易知……”林謙樹面露猶豫之色,“你大學到底想去哪裡啊?”
江易知筆尖一頓,眼底泄出一絲思慮。很快地,他將神情妥帖收起,再開口時語氣已經篤定地彷彿經過多日的深思熟慮:“南陵大學。”
“只是南陵大學嗎?”林謙樹有些意外,又有些高興起來。
——對於江易知而言,南陵大學可謂是一個十分保守的保底學校,不過對於自己來說,南陵大學倒是一個可以衝一衝的高校,起碼比起清大來不是那麼遙不可及。
這就意味着,兩人還有機會在大學裡做同學。林謙樹想。
“是。”江易知頷首,轉而狀似無意地問他,“你呢?”
一瞬間,林謙樹已經提自己未來的去處做好了打算:“巧了,我也想考南陵大學。”
“那真好,”林謙樹看到江易知的嘴角露出了一絲清淺的笑意,“我可以監督你一起考。”
***
“你感覺自己走在一條長長的路上,這條路的盡頭有一扇門……你走到門邊,輕輕地抓住門把手轉動它,嘗試着把門推開……門開了。”
林謙樹聽到耳邊響起了一聲清脆的響指,漂浮在空中的自己一瞬間降落到地面,耳邊又響起了低沉的大提琴協奏曲。他睜開眼,發現自己回到了設計師的房間裡。
設計師站在唱片機旁邊,擡手取下了唱片。她轉過身,微笑着看向林謙樹:“感覺怎麼樣?”
林謙樹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你……剛剛是在催眠我?”
“準確地來說,”這位冒牌的設計師放下唱片,走回沙發旁坐下,“我在嘗試喚醒你的記憶。”
喚醒記憶?林謙樹心頭猛然一驚,忙不迭地轉頭去找明娟。
看着兒子震驚中帶着忐忑的目光,明娟只感覺心臟像是被針刺了一下那樣難受。從剛纔看到兒子在睡夢中仍然不斷露出不安的神色起,她的手便一直有意無意地牢牢抓着酒店送的那本意見簿。
也是在剛剛低下頭,她才發現意見簿已經被自己揉爛了。
明娟緩緩地走到林謙樹身邊坐下:“你去醫院第一次檢查那天下午,小江就把事情告訴我們了。”
“那天之後,我和你爸諮詢了很多國內外的專家,最終決定請蘇珊女士來親自看看你。”明娟看向“設計師”苦笑了一下,“運氣不太好,正好遇上她在開一個全封閉的學術論壇,我們最近才聯繫上。”
“設計師”衝林謙樹微微一笑,遞出一張名片:“正式地自我介紹一下,蘇珊·斯圖爾特,一名記憶治療師。”
林謙樹幾乎是夢遊一般接過了名片。
他說不清自己現在究竟是怎樣一種情緒——這兩個月來,自己和老林視頻通話的次數也不少,每次打電話和發微信前都要絞盡腦汁組織措辭,好讓父母不要發現自己失憶的事,結果到頭來父母早就知道了,還小心翼翼地裝作不知道,陪着自己演戲。
“媽……”林謙樹愧疚地望向明娟,“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瞞着你們的。”
明娟眨了眨眼,把涌到喉頭的酸澀嚥了回去:“媽知道。”
“從今天引導和你失去的記憶對比情況來看,你失憶很可能是一種情緒的自我保護機制在進行錯誤調節,”蘇珊說,“你遺忘的這部分記憶中一定有你十分想要回避的內容,這內容會讓你感到痛苦、自責,乃至絕望。”
她看向一臉擔憂的明娟,對明娟溫和地笑了笑,然後轉頭面向林謙樹:“記憶恢復需要一個漸進、長期的治療過程,而且恢復記憶還有可能對你的情緒造成二次傷害,就算如此,你還是想要恢復記憶嗎?”
就算是這樣,你還要恢復記憶嗎?這個問題像是打在林謙樹的天靈蓋上,他下意識地抓緊了衣角:“我……我還需要再想一想……”
一聽到可能造成二次傷害,明娟坐不住了,她望向林謙樹:“小樹,要不咱們算了吧?”只是說話時,聲線的顫抖怎麼也掩飾不住:“不就忘了七年嘛……沒事兒……”
怎麼可能沒事呢?林謙樹自嘲地想,別人討論的自己變成了無關緊要的人,那些原本該熟知的人和深刻的畫面都變成了陌生,他實在不想分出這樣不完整的自己,但他又在傷害面前卻步了。
最終,林謙樹深吸一口氣,擡頭看向蘇珊,問道:“能給我三天時間再想一想嗎?”
“可以。”蘇珊攤開手錶示理解,“對記憶有所敬畏,纔會有所顧慮,我理解你。”
兩人約定好三天之後給出最終的結果,林謙樹起身道謝,和明娟一起離開了這間臨時被蘇珊拿來做工作室的房間。
走出門,明娟看向林謙樹:“會不會怪媽不提前告訴你就帶你來這裡?”
林謙樹低頭踢走一塊擋在路上的小石子,擡頭對明娟笑了笑:“明女士難得有時間整個下午都陪着我,爲什麼要怪你?”
林謙樹的話聽得明娟更心酸了,她不由露出愧疚的神色:“是媽從前想錯了,只顧着掙錢,忽略了你和你爸……”
“行了,我都這麼大了,你多關心關心我爸吧,”林謙樹故意裝出一副嫌棄的模樣,“我這電燈泡充話費送的嘛。”
“小樹,今天要不你回家來住吧?”看着林謙樹故作輕鬆的背影,明娟忽的抓住了他的手。
“叮——”
電梯門開了,林謙樹擡頭,與站在電梯門口的江易知來了個對視。
“不用了,”林謙樹轉頭對明娟笑了笑,“阿江來了,我跟他回去吧。”
江易知擡腿走出電梯,走到林謙樹身旁時,林謙樹嗅到他身上的薄荷香在咖啡香氣的中和下變得有些醉人。
“阿姨。”江易知看向明娟,“對不起,沒能照顧好小樹。”
這還是林謙樹第一次聽到江易知叫自己“小樹”,他感覺一股電流竄過神經末梢,渾身都酥酥麻麻的。
明娟面色蒼白,但還是很勉強的對江易知笑了笑:“這怎麼能怪你……這段時間真的辛苦你了。”
林謙樹抓住江易知的袖子,輕輕扯了幾下,低聲道:“走吧。”
江易知回過神,反手握住了林謙樹的手腕。
他對明娟說:“阿姨,我帶小樹先走了。”
明娟點點頭,心思已不在交談上了,幾乎是憑着意識和他們道了別,目送着兩人走進電梯。
電梯門緩緩合上,狹□□仄的空間裡只剩下江易知和林謙樹。
林謙樹擡頭看向電梯反光鏡裡的兩人,江易知抓着自己的手腕,視線卻空茫沒有焦點。
他輕輕將手往自己身邊帶,輕而易舉地從江易知的手中掙脫出來。
江易知回過神,電梯門也隨之再次開啓。
“走吧,”江易知開口,聲音低沉,“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