炤寧指一指主位,“請。”
師庭逸落座後,看到桌上擺着佛跳牆、百花鴨舌、雪菜黃魚、琵琶大蝦、麻婆豆腐、辣炒雪裡蕻六道菜,另有一道火腿鮮筍湯,一壺陳年梨花白。
炤寧親自執壺倒酒,“如今我過的是胡吃海喝的日子,飯菜只有喜不喜歡,沒有適不適合入口。酒喝來喝去,只喜陳年竹葉青和這梨花白。自認不善待客之道,你將就些。”
師庭逸失笑,“客氣了。”
炤寧轉身落座,對他舉了舉杯,一飲而盡,隨後舉筷吃菜。一下午都不得閒,她是真的餓了。兩道辛辣的菜餚,放在她近前,正是她喜歡的,吃得津津有味。
這樣看來,她是有話要跟他說。
看炤寧吃飯的樣子,是師庭逸最享受的事情之一。儀態優雅,神色透着對飯菜的享受、滿足,讓看的人隨之食指大動。
她飲食習慣隨了其父江式序。江式序愛吃辛辣的菜,喜喝最烈的酒,沙場上豪情萬丈,對妻兒溫柔縱容,在朝堂要麼隱忍不發,要麼狠絕行事。
那是一個性情複雜活得至情至性的人。很真實,不是誰都能做到。
炤寧一些性情做派,完全秉承於江式序。而她的母親陳氏,是個爲情而活的女子,喪夫的傷痛奪走了她的性命。
到今時今日,換個角度來看,一家三口有一個相同之處:認定了的人與事,便會付出或做到極致。
炤寧吃到七分飽,聽得狀元樓的夥計又送來飯菜,笑着吩咐服侍在一旁的紅蘺等人:“去廂房吃飯吧,有事再喚你們。”
紅蘺問道:“吃完飯能不能讓我們找徐叔賭兩把?”
“行啊。”炤寧取出一個荷包,抓出一把金豆子,“平分了當本錢。”
“多謝小姐!”幾個丫鬟齊聲道謝,滿面笑容地退下。
師庭逸看得訝然失笑。
炤寧在江南常與人賭的事,沒幾個人不知道,賭得要麼很俗,一擲千金;要麼很雅,賭注是古籍字畫。
江南多性情灑脫的才女、作風豪放的名士,近年來在當地以賭論輸贏是司空見慣,上至八旬老叟下至幾歲孩童都如此,個人有個人的賭法罷了。不難想見,炤寧在那邊的日子過得相對來說不錯,起碼消遣不少,得遇很多妙人。
這會兒看起來,她過了興頭,僕人們還樂在其中。
炤寧放下筷子,喝盡一杯酒,語聲平和地道:“你該看得出,我現在過得很好。雙親留給我的產業,可保我一世錦衣玉食,在不在江府都一樣。此番回來,只是要給自己正名,事情結束之後,或許會繼續遊山玩水。”
師庭逸沉默。完全處於被動的時候,緘默不語最是妥當。
“我變了,你也變了很多。”炤寧又斟滿一杯酒,起身轉到北窗前,站在圓幾一側,推開窗戶,看着暮光四合時分的梅林,“可曾想過,你希望我是什麼樣子?我倒是想過,你能與先父有三分相似便足夠。他是名將,但非好人。打仗想要取勝,就要比敵人更狡詐兇悍;官場中實現抱負,要比擋路的朝臣更陰險狠毒。先父是這樣的人,可我以他爲榮。”她看了他一眼,“假如你我都非當初模樣,繼續來往,有何意義?”
師庭逸起身來,將酒壺放到她跟前的圓幾,和聲回答她的問題:“你這一番話,對,也不對。沒有誰不會改變,很多人結緣、投契再翻臉,不能接受對方改變是原由之一。若都能做到處變不驚,哪會有反目成仇的朋友甚至至親。”
炤寧睨了他一眼,“說下去。”
“舊日風波、新的際遇,都會讓人改變。但你我本性未變,若非如此,此刻我們不能這般平靜地相對。所以,”師庭逸的結論是,“與其說是改變,不如說是成長。”
“你總有的說。”炤寧笑笑,“還有呢?”
“再有就是最關鍵的一件事。”師庭逸看着她的笑顏,語聲更爲柔和,“當初你我的分歧、離散,原因不是我認爲你變了,這一點你仔細想過沒有?你在江家的時候,從不主動惹事,但是誰惹到你頭上,一概自嘗苦果。江予茼、江素馨和內宅外院有頭有臉的下人,栽到你手裡多少次?總是讓人明明知道是被你懲戒,偏生不留蛛絲馬跡。這些我聽了不少,可曾說過不認同的話?”
他說的都是事實。江予茼、江素馨總愛找茬生事,她和予莫高興了就讓手裡的丫鬟、小廝惡作劇捉弄他們一下,生氣了就讓他們出點兒事情得一陣子清淨,哪一次都做得不落痕跡。讓人抓到證據還了得?他們一定會鬧個不停,給她和予莫扣個毒害手足的大罪名。
炤寧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當初你實在沒想到陸騫兄妹會用那麼嚴重的苦肉計,認定是我怒極命人重懲他們。這樣看來,我根本沒把你放在第一位,更沒將元皇后留給你的話當回事。反過頭來想想,如果你枉顧先父遺願,我也會暴跳如雷。”她點了點頭,“清楚了,但我還是不原諒你,怎麼辦吧?”
師庭逸輕輕一笑,“不原諒是你的事,盡力讓你釋懷是我的事。”
“盡力讓我釋懷,也不需每日相見。”炤寧故意用挑剔地眼神打量他幾眼,壞壞地笑,“總相見的話,只有兩個可能:一是我覺得自己笨,怎麼會一度想要與你緣盡;二是我覺得自己蠢,怎麼會看中過這樣一個面目可憎的人。你猜會是哪個結果?”
“你小時候不肯習武,看來是有先見之明——說話比刀劍還利,再習武還了得?”師庭逸四兩撥千斤,隨後才道,“你不想讓人誤會和我藕斷絲連,這是必然。你回江府之後,我會按規矩章程行事。有需要你及時獲悉的事,我讓章欽送信給你。同樣,你有事吩咐我的話,找個人傳話就好。”
炤寧對此很滿意,要的就是他這態度。回到江府若還如這兩日一樣,難免給人曖昧不清的感覺,那會讓她厭惡自己。拿得起就要放得下,憑什麼還要爲了他作踐自己。
少見面,遠遠觀望,纔不會被舊日情分影響,不做錯誤的決定。
“好。說定了。”炤寧和他碰了碰杯。
師庭逸在心裡嘆一口氣,“終於讓我站到了你認爲合適的位置,實在是可喜可賀。”
“是啊。”炤寧笑道,“這樣多好。”他如果含糊其辭扯別的或是索性不接話,那麼過幾日他會發現,今日是她最後一次理會他。請父親的好友或大伯父上摺子彈劾他失德糾纏她,就能讓他很久不能出現在自己面前。
師庭逸拉過兩把椅子,和她落座之後,道:“這事情有了着落,我也不宜久留,抓緊時間說說別的吧?例如江府那邊,用不用我敲打幾句?陸府那邊的事,有沒有還用得到我的地方?”
“江府那邊,不用你做什麼。”
“你大伯父那個人……”師庭逸回想一番,不由訝然,“讓人想起時無從下斷言評價,這個人恐怕不簡單。”這種人往往是處世特別圓滑的人,自己先把棱角磨平了。
“他啊,”炤寧笑得意味深長,“活脫脫一隻慢性子的狐狸。”
正急匆匆回府的大老爺江式庾連打了兩個噴嚏,揉了揉鼻尖,懷疑是太夫人在罵自己。
近年來,太夫人的脾氣越來越大,做派越來越專橫跋扈,像是在找補以前夫君、次子和她對着幹的那筆賬,訓人的話是越來越難聽,府裡很多人在她嘴裡沒有名字,只有代稱:他和予茼是不成器的東西、窩囊廢;炤寧是煞星、喪門星;佩儀是書呆子、悶葫蘆;素馨是二百五、缺心眼兒的東西……
大老爺苦笑。
太夫人控制慾太強,讓她暴躁、痛苦的首要之事,是兒孫不順從、不讓她揉圓搓扁。
明明只是一個女人,偏要搶着做男人的事,叫人說什麼纔好?
今日他應該下衙後就回府,事情實在是不少:予茼、素馨發急症,妻子不舒坦請了太醫把脈,太夫人氣沖沖地拎上妻子去找炤寧算賬。在外面都聽說了,就是懶得回來,正好大舅爺安國公邀他到狀元樓用飯,給了他個晚歸的理由,自是爽快應下。
席間,安國公說起了一早發生在御書房的事:人去的不少,卻連求皇帝賜婚的時機都沒找到,他準備的一肚子話連一個字都沒能說出口。
大老爺就想,這頓飯真是沒白吃,這事情很值得琢磨一番。這當口,府裡的小廝找過去傳話,說太夫人等着他回去商議要事,只得先行離席,急匆匆往家趕。
進了垂花門,去往松鶴堂的路上,大老爺問小廝:“予茼的病情如何?”
“太醫說,往少了說也要將養一兩年。”小廝瞥了大老爺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別的還好些,最棘手的是掉頭髮,沒有很快見效的方子。”
大老爺長長地嘆了口氣,“自作自受,該!”
予茼正如太夫人常掛在嘴邊的不成器——三年大好光陰用來裝病,想起來都想將之活活打死。
當初他以爲事情是真的,一雙兒女的臉又紅又腫,手上還有潰爛的地方,隨手一抓就從頭上抓下一大團頭髮,哭着讓他看炤寧做的好事,任誰還能鎮定如常?
他和已故的二弟對待兒女的態度正相反,二弟是慈父,他則是嚴父。長子出生的時候,太夫人壓在他頭上指點江山,原配在他耳邊絮叨不停,他就想,要是再鎮不住孩子,日子還有什麼盼頭?一脖子吊死算了。
男人對兒女不管是什麼態度,心裡都是滿滿的疼惜,就怕他們生病出閃失。這事一出,他真的對炤寧動怒了,心太狠手太黑,怎麼也要給她個教訓。
太夫人先一步發落了炤寧,炤寧居然二話不說地選擇離京自生自滅,這是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後來分析一下,猜想着應該是爲着燕王的緣故,被意中人放棄太傷顏面,索性一走了之。自覺有道理,便放下了疑慮,只盼着這場風波快些過去。
生病的兩個孩子總會痊癒,在外自生自滅的也出不了太大的岔子。過個一年半載,這事情被人們淡忘的時候,將炤寧接回來即可——之所以想法這樣樂觀,是知道二弟給炤寧留了得力的人手、傍身的財產,那孩子又是少見的聰慧精明,在外說不定比在家過得還舒心。
想的很簡單,實情很荒謬。
炤寧離京數日後他發現,兩個人居然是裝病!
這纔是他真正的噩夢——自己的親生骨肉要糊塗愚蠢到什麼地步,纔會用這種方式陷害於人?
他爲此暴跳如雷,要請家法懲罰予茼、素馨,太夫人卻攔下了他,命令他不要管,外面有人問起,他照着她的話回答就好。
他只有片刻的震驚,心裡清楚因何而起。勉強冷靜下來,着人去陸府打聽,得知那邊的兄妹兩個病情依舊,也就答應了太夫人。
江家這邊只是對炤寧雪上加霜,陸府那邊會不會改口才是關鍵。等等吧。
過了半年,他勒令予茼趕緊“痊癒”,像個人似的活着,予茼卻告訴他絕對不行,陸騫一日不好,他就要裝一日病,不然的話,陸家那邊會反咬一口,指證他們兄妹二人是此事主謀,因爲陸家沒有陷害炤寧的理由。
“是啊,燕王和陸家那麼親近,他們爲何要陷害燕王的意中人?不是他們,當然是你們這兩個妒恨予莫和炤寧的蠢貨了。”他笑着說完,狠狠地給了予茼一耳刮子,“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別讓我看到你,我怕壓不住火氣把你點了天燈!”
如今燕王凱旋、炤寧歸來,兩個廢物兒女真的病倒,反倒讓他鬆了一口氣。做錯事就要受罰,生病可以醫治,總比陷在僵局之中一輩子不能見人的好。
大老爺斂起紛雜的心緒,進了松鶴堂,轉入東次間後的小暖閣,給太夫人請安。
太夫人遣了服侍在一旁的丫鬟,指了指近前的椅子,“坐下說話吧。有件最要緊的事,只有你能幫我如願。”
大老爺稱是落座後,凝眸看向太夫人,心裡便是一驚。不過一日未見,太夫人看起來竟蒼老了不止十歲,“您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大事不成?”
“的確是出了大事。”太夫人扶額,“下午我去見過那丫頭,聽她那意思,回來是要爲三年前的事報復家族,你是沒看到她那個樣子……”想起炤寧冷酷的目光、語氣,已讓她背脊生寒,“她不是要回來做江四小姐,她要毀掉江家。我只問你,這樣的孽障,如何留得?!”
毀掉江家?那孩子要毀掉家族?打死他都不相信。大老爺想到妻子隨行去了筱園,興許知道些什麼,便要起身,“我先去換身衣服,回來與您詳談此事。”
“都什麼時候了,你居然還有心思計較這些小事?!”太夫人一拍桌子,“沒出息的東西!一輩子是這個溫溫吞吞磨磨蹭蹭的做派!”
大老爺賠着笑,“是,您說的是。”聽了太多年,早已麻木不仁。
太夫人壓低聲音,“她信誓旦旦地跟我說,手裡握着家中每一個人的把柄,這是誰留給她的,你心裡應該有數。”想到次子,她痛苦的閉了閉眼睛。
大老爺細細地觀察着太夫人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語氣仍是平靜溫和的,“這倒也不稀奇,我要是有那份遠見,辭世前也會爲兒女殫精竭慮,留下應付大風大浪的對策。可惜,我資質平庸,遠比不得二弟。”
“住口!”太夫人拍了一下炕桌,“不準提那個不孝的東西!”
“不提恐怕不行吧。”大老爺面不改色。
太夫人喘着氣,低喝道:“你儘快找到最得力的人手,去筱園給那個丫頭灌一碗藥!難道你想將前程、子女都斷送在她手裡不成?說不定她今晚就會將你做過的虧心事的把柄送到你的仇人手中,到了那地步,你還活得成麼!?快去安排!回來我再與你細說!”
大老爺站起身來,慢慢地踱步到門口,又轉回來,眸色深沉地看着太夫人,“您說別的我興許還能相信,說式序的女兒要毀掉家族,我不信。她要是想這麼做,三年前就能毀了您吧?”
太夫人聽長子說出次子名字那一瞬,擡手要將茶盞砸到他臉上,聽到後面的話,手僵在了半空。
她到此刻才發現長子態度與平日大相徑庭,沒有唯唯諾諾地稱是認錯,他一直很平靜。這讓她心慌。“你……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大老爺見她是這反應,愈發確定心中猜測,“今日在筱園發生了什麼,我還不知道。昨日的事,倒是詢問了幾句。炤寧應該回來,有家不回算是怎麼回事?二弟臨終前跟我說,就算不能幫他照顧妻兒,起碼別做那個傷害他們的人。我跟他發毒誓保證,管不了別人起碼管得了自己,不會加害二弟妹和炤寧。您知不知道爲什麼?”
太夫人看着眼前那張平靜得沒有任何表情的面容,沒來由的覺得詭異。她忽然生出一個疑問:自己真的瞭解過這個兒子麼?“爲什麼?”她對即將聽到的答案莫名的恐懼,卻不得不問。
“爲官數年,我自認盡職盡責,沒犯過大過失。活到現在,有那麼幾件讓我心虛的事,不見得是錯,但我情願您和兒女一輩子都不要知道。二弟都知道。他只有炤寧這一點骨血了,您爲何要對她下毒手?”大老爺的目光慢慢變得陰冷,語氣慢慢加重,“若是哪日我忽遇不測,您是不是就要這樣對待我的兒女?——不按照您選定的門第嫁娶,就要被逐出家門;逼不得已去戳您的軟肋,您是不是就要吩咐三弟找人給我的兒女灌一碗腸穿肚爛的藥!?”
太夫人做的這個此生最殘酷的決定,狠狠地踩到了大老爺的底線。
忍了太夫人這些年,忽然走至無從忍受的地步。
“你……”太夫人的手指慢慢地指向他,“你竟敢跟我說這種話?不孝,你也是個不孝的東西……”換做平日,定是聲色俱厲,而在此刻,卻如微弱的呻吟一般。
“我和三弟經常做的一個噩夢,就是您給我們或是哪個孩子扣上不孝的大罪,這些年一直在您面前唯唯諾諾、陽奉陰違。我是想,有些事二弟和炤寧都能絕口不提,我又何必戳穿?誰不是一樣,很多時候得過且過。”大老爺往前走了兩步,“我有多少年沒喊過您一聲娘了?您都沒發覺這一點吧?您真正疼愛過我們兄弟三個麼?您想和外祖母一樣,身爲女子,卻要代替男子做一家之主麼?荒唐!”
“你到底要說什麼?”太夫人到這時候還心存一絲僥倖,“我要你做的事,你做不做?不做就給我滾!再繼續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明日我就上表陳情……”
“炤寧今日是不是跟您提起過薛泓?”
這句話如一盆冷水,澆到了太夫人頭上。
“這些年,您房裡一直都有我的眼線。沒法子,您做什麼決定之前,我總要提前知情,對的照辦,荒唐的要想法子避過去。薛泓的事,是一名丫鬟告訴我的。我替父親不值,對您滿心怨恨,卻不知道怎麼做才妥當。後來我見二弟命人帶走薛泓,擔心他不知原委只是趕走薛泓,便實言相告,讓他務必將人滅口。”大老爺說完自己也曾介入那件事的原委,“您就是爲了當初做的蠢事,爲了那個人渣殺掉親孫女?”
太夫人眼前一黑,身形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