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是否存在對錯,白玄楨不知道,但戰爭的殘酷在此時,深切的給白玄楨心裡留下濃重的陰霾。
望着殿門內悽慘吼問到聲嘶力竭的茅師兄,白玄楨生出本性由心的憐憫,這個男人幾個時辰前將自己一耳光打撞到清靈山小屋的門柱上口鼻流血,又哪裡會料到幾個時辰之後的自己也不過是任人拿捏的蜉蝣。
茅鵬兒下身血水癱開,上身氣色逐漸失卻,一切的怨怒不甘委屈憤懣在一炷香後戛然而止,他的神情就定格在那副生爲螻蟻奮力掙扎卻怎麼也掙扎不出毒沼的屈怨無奈之中。
死的時候,七竅血水分多寡流出,與其說是青松子最後隨手一出的威壓震擊害他丟了性命,不如說是他自己行到窮途,實在沒有勇氣繼續活下去,不然也不會有那一番朝天怒問。
白玄楨與茅鵬兒算不上有什麼交情,可前半個時辰還和自己同穿雪林活生生的一個人就這麼死了,難過是必然的,悲傷也是必然的。
但他面上竟然沒有浮現絲毫恐懼,這讓青松子正色起來,瞬身來到他身前兩丈,沉聲問:“你不怕老夫?”
白玄楨認真回答:“怕歸怕,不過我在山上受人欺負慣了,知道怕也沒用,如果今日我的結局和茅師兄一樣,還請您給個痛苦,免了我的皮肉之苦罷。”
青松子頷首捋須,嘆了口氣:“方纔老夫與此人談及你資質,確非胡說,實是你資質不錯,靈慧甚厚,值得老夫另眼相看。
如是老夫沒有看錯,你土木靈根之下另有【神椿樹】本命,給予適合環境和條件修煉,假以時日必成參天櫸木,可願拜我爲師?”
“神椿樹,這是它的名字?
可我從小就聽山裡的長輩說這是廢本命,沒有同參參照,怕是將來連築基都沒路。”白玄楨哪裡會相信老頭這種話。
他自己幾斤幾兩這麼多年早清楚了,不然也不會一直被人欺負,身體裡朦朧中的那顆樹苗從來沒有顯過靈。
青松子卻冷笑一聲,單掌伸出,一頭不足巴掌大小的青綠色貂獸霎時現形,那獸頭頂纏繞着幾根綠光肉須藤蔓,四蹄皆有云紋白線,讓人盯一眼就移不開目光,刺激心中貪婪慾望直想擁有。
“別人不識真物,老夫豈是那些庸人可比,這青霽之靈乃是當年鍾掌門助我自翠坪瀑所獲,時下它與我早已生死相連,它能感知到的,亦是我能感知到的。
上古有大椿者,八千年爲一春,八年前爲一秋,這【神椿樹】即是其之應化,換作別人自然滿足不得你同參之需,可偏偏命運教你遇到老夫,有青霽之靈在,何愁找不到木系同參?”
青松子本命物乃是盤庚蘆樹,比起白玄楨身附的本命,自是低了不少層次,若是能培育一位足以超越自己在木系一道成就的弟子,他這一生何止圓滿。
白玄楨見青松子慢慢收了那頭誘人的靈物,自己沉思了片刻,“有金丹前輩看得起我,自是好事,我巴不得找個靠山呢,不過現在我來投奔赤龍門,不知道自己這條命屬於誰。
苟爺爺死了,他說他是赤龍門弟子,那我總得跟掌門人問問情況,而且在這之前,咱倆的事還沒結呢!”
“哦?你想要結什麼?”青松子笑問。
白玄楨指着茅鵬兒的屍體:“茅師兄雖然以往待我不好,但畢竟算是師兄,何況是他帶我下山活命,你殺了他,就是殺我恩人,我總該做點什麼,限於能力修爲,此時不成,日後也該做個了斷,這是我的態度。”
青松子搖頭正色:
“老夫以爲,你這番言論毫無道理。
一來,非是老夫殺他,而是他自殺,其心機早已萌生死意,又外加鎖魂符鎖死魂魄,但有人施行搜魂之舉,必然自裂,老夫的行爲只不過順水推舟。
二來,亦並非老夫本身要殺他,而是赤龍門容不得他,此番戰事容不得他。老夫位居外營掌事,執的是赤龍門的軍令和行事規則,兩方交戰,奸細和心謀不軌着混入我方營地,你若稍一疏忽,自家兄弟的性命便要成百成千條喪失,誰對誰錯?
這恩仇,你真要記,也該記在赤龍門頭上。”
以青松子活了近兩三百年的閱歷和智識,哪裡會被白玄楨這麼一個小毛孩子糊弄住,反手一頓教育,聽得白玄楨雲裡霧裡:
“那我是不是該問問赤龍門掌門的意見?苟爺爺之前說過,掌門纔是促成他那波瀾錦繡一生的主要人物。”
話還沒說完,又問:“茅師兄本可以不死,你只需囚他多時,戰事過後哪還有什麼恩仇?又爲何要廢他下盤,斷他希望?”
“這便是你應隨我參悟之理。人之一生,若要有所成,總需明識立場,苟有爲是什麼人?其人憑着練氣修爲孤身潛入清靈山爲赤龍門搜刮情報,企圖洞開山門,應和大軍成事。
這一番實行,於鍾掌門治下的赤龍門全派子弟而言,乃是鎮魂領榜之壯舉,事後定要受萬人崇敬追慕,而這姓茅的又是誰?
一個左右不定,投敵又自認祖罪之人,即便今日過的了我這一關,日後就不會受別人牽連?他只會比今日死的更慘!
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凡我道門弟子,無顧教類,皆因明晰因果!”
白玄楨愈發不懂了,這老頭張口大道閉口因果,他一個沒見過世面的人哪裡能聽得進去,於是只得沉默低頭。
良久後,白玄楨拋開那些雲霧遮繞的道理,平靜道:“還不是因爲你修爲高,我不管什麼因果大道,老前輩現在帶我去見赤龍門掌門人,問罷我的命歸誰,再提其他!”
青松子沉吟片刻,袖袍一揚,白玄楨只感覺天旋地轉,三息過後,自己已經出現在雲端之上,距離地面幾千丈高,畢竟是第一次浮空,腿腳抖動,站立不穩。
待他看清了前方巨大的雲舟時,人也已經快要落在舟臺上了,值守的兵甲弟子認得青松子,很快洞開通道,老人帶着白玄楨不費吹灰之力邁入那議事殿,這雲舟正是赤龍號。
這是白玄楨第一次見到那個傳說中的人,兩鬢斑白、面容平靜中帶着些許威嚴,又有三分和煦,一時間感受到的氣質只覺得有別於自己見過的所有人。
白玄楨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這樣一個沒有猙獰兇意的人,怎麼會是這場大戰的主導者呢,數萬人竟然會聽他調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