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核被一陣冷風薰得醒過來了,他醉的頭暈腦脹,都懶得睜開眼睛,閉着眼叫道:“大冬天的開什麼窗?關上!”言罷,曹核在牀上打了個滾,蒙上被子繼續睡着,纔將頭縮進被子裡,他就聞到一股可怕的靡香,夾雜着女人的胭脂花粉、還有隱約的汗酸味以及一些莫名其妙味道,曹核遇到北風的肆掠都迷迷糊糊的,此刻聞到這種怪異的靡靡之香,頓時心生警惕,噌地從牀上跳起來。
窗戶依舊是開的,北風裹着細雪飛到房間,直撲到曹核赤【裸的身體上,精壯的身體激起一陣陣雞皮疙瘩,曹核徹底清醒了,他打量着房間的擺設,妝臺胭脂,畫屏琵琶,香爐插瓶、桌圍引枕,無處不精緻,塌下還整齊的擺放着兩雙高底紅繡鞋!
曹核瞪大眼睛,希望能夠找到什麼東西來推翻他的判斷,目光落在鴛鴦戲水的牀帳上,帳子上鴛鴦交頸,魚水合歡,除此之外,還有無數的人形鴛鴦以各種詭異淫【靡的姿勢戲水纏綿,還真是大開眼界。但此時曹核無心欣賞,更無意評鑑,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此處應該就是妓坊了,他最後的記憶是在煙雨樓喝醉酒了,然後——然後腦子一片空白,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他趕緊蹲下身來——難道?嗚嗚,我的處男之身啊!難道就這樣被妓【女奪走了嗎?曹核用被子捂住身體,又嫌棄被子味道難聞髒污,更覺得噁心,一腳踢到了牀下,冒着害冷四處翻箱倒櫃想找點布片遮羞。
就在這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曹核趕緊打開衣櫥的門,這門恰好能遮住他的腰部以下,來着居然是個高大的男人,他手裡還端着一大海碗的湯藥,說道:“已經醒了?正好,把這碗藥喝了吧。”
此人瞥見曹核光溜溜的身體,順手將自己身上的熊皮大氅脫下來甩過去,“這裡都是女人的衣服,穿我的吧。”
“徐楓?”曹核顧不得其他了,將還帶着徐楓體溫的熊皮大氅裹在自己身上,光着腳跑過去仔細打量着徐楓,“三年不見,大變樣了啊,你——”
曹核突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本來要拍着肩膀和對方敘敘舊“情”的——情敵的情,可是,曹核貓炸毛似的大聲叫道:“你這個登徒子——你剛纔對我做了什麼?!”
徐楓一愣,想起軍營裡那些葷段子和龍【陽之好的傳聞,立刻明白過來了,頓時面色鐵青,將藥盞往案上重重一擱,說道:“我和你打了好幾場架,你不知道我喜歡什麼?淨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在煙雨樓喝醉了發酒瘋,脫了衣服到處亂扔,還從三樓跳進了秦淮河,幸虧河水還沒結冰,否則你此刻就要躺在棺材裡了,恰好這艘畫舫經過煙雨樓,我請了船上的水手把你撈上來,天氣冷,來不及送你去客棧了,就乾脆在畫舫xie。”
曹核腦子喝斷片了,徐楓這麼一說,他隱約記起來了一些,依稀記得吃豬蹄喝酒發瘋跳水一事,但是被徐楓撞見救起一事就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但是現在可以確定沒有被□□奪去處男之身、也沒有被徐楓——啊呸呸!曹核心中大定,他捂緊身上的熊皮大氅,夾着腿去關上窗戶,然後盤腿坐在榻上,咕嚕嚕將徐楓端來的一大海碗湯藥喝下去,說道:“大冬天的幹嘛開窗戶啊,還把我脫光了塞進□□的被窩裡?嚇得我還以爲——哼,明知道我要爲某人守身如玉的,你是故意噁心我的對不對?”
這個某人是誰,楓核二人心照不宣,如今也只有他們兩個堅信“某人”總有一天會回來的,便有種惺惺相惜之感。所以徐楓聽這話並沒有生氣撲過去把曹核揍一頓,而是心平氣和的說道:“這屋子裡剛纔滿是酒氣和脂粉味,又常年薰着合歡香,此刻又籠着炭火,房間的味道聞着就噁心,我就開了窗戶。畫舫的房間不是□□,就是龜奴,龜奴的房間髒的無處下腳。等她們把你的衣服熨幹了,我再送你回去。”
也是,總不能派人去大倉園和人家親爹曹銓說,你兒子在畫舫光溜溜等着你送衣裳穿啦。曹核和徐楓對坐在羅漢榻上,以茶代酒敘說這三年的往事,曹核解開脖子上用細小的鐵鏈拴着的檀木護身符,“去年繫着護身符的紅繩斷了,幸虧發現的早,否則護身符什麼時候丟了都不知道,我就換了個鐵鏈的,果然好用,跳進水裡都沒丟。這是她給我的唯一一件、也是最後一件東西,那時我好傻,覺得人人都有一模一樣的,我就不想要了,巴巴的還給她,幸虧你來打岔,她把這護身符又塞給我了,否則我就一點寄託都沒有了。”
徐楓看着曹核黯然的神色,說道:“說的這麼悲傷,你這三年過的春風得意吧,今年秋闈武舉,你擊敗了汪家兄弟,成了武解元,汪祿麒和汪祿麟屈居第二第三。金陵城都誇你浪子回頭,已經是紈絝子弟洗心革面的表率了,我在淮安漕運總督府都略有所聞。平江伯經常拿你舉例子教導兒孫。明年春闈選武進士,祝你旗開得勝。爭取連中三元,考個武狀元回來,就譽滿江南了。”
“文武春闈截然不同,江南之地出文人,江北之地出武人,文狀元和前三甲基本都被南直隸的讀書人包攬了,但是武狀元北人居多,我能選中武進士就不錯了——你若肯參加考試,或許有可能捧個武狀元回來。”曹核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呵呵笑道:
“沒辦法啊,都是被我爹爹和長公主逼的,他們不肯放我出去殺倭寇,說只要我選中了武進士,學到真本事,他們就不管我了,去東南殺倭寇也好,赴漠北戍邊打韃靼人也罷,隨我的便,從此放我自由。不怕你笑話,我以前好幾次偷偷跑出金陵城,想去淮安府找你一起殺倭寇的,可是每次都被我爹派的錦衣衛強行捉回去了,最遠才跑到鎮江府。”
曹核無奈苦笑道:“爹爹發狠把我打的鼻青臉腫,罵我花拳繡腿,不像你有幾分真本事,去東南也
是白白送死,打不過倭寇。其實想想也是,以前我在市井鄉里學紈絝子鬥雞走狗開賭局,專挑李魚這樣的軟柿子捏,你則從小跟着魏國公在軍營長大,真刀真槍的耍弄。以前和你在包子鋪打架,你若不是看在皇上和我爹的面子上手下留情,恐怕早就被你打碎了。”
提起往事,各種滋味涌上心頭,以前那些所謂的煩惱和爭鬥現在來看,真是微不足道,徐楓淺淺一笑,說道:“怎麼了?現在長本事了,中了武解元了,想再和我比試比試?”
曹核呵呵一笑,“明知我宿醉剛醒,你想乘人之危?若要切磋武藝,等我考中武進士再說吧,現在不敢受傷,就怕影響明年春闈。等春闈一發榜,我就去淮安府找你去,自己人打自己人沒意思,留着力氣殺倭寇吧。”
徐楓說道:“好吧,等我外甥女三朝回門,我就要回淮安府了。開海禁之後,倭寇少了些,但這幾年肯定是殺不盡的,有你忙的了。”
曹核笑道:“李魚這臭小子,有膽子娶你的外甥女當妻子,喜事將近,卻不怕你們徐家的二郎太兇悍,攔着門不讓花轎出門,特地請了我做伴郎壯膽,去迎親的當然還有他的兩個義兄汪祿麒和汪祿麟,到時候還請你這個做舅舅的高擡貴手,莫要動真格啊,打得李魚拜不了堂。”算是曹核機靈,把最後一句“入不了洞房”省去不說。
三年前,李魚和曹核還是死對頭呢,誰曾想,三年後曹核會給李魚撐面子,壯膽子去瞻園迎親。這南直隸今年秋闈的文武解元雙雙臨門,爲這樁婚事更添了光彩。須知吳敏現在算是罪臣之女,李魚對婚事如此用心,也表示他對吳敏的尊重。
徐楓輕輕一呲,“我還沒墮落到去欺負一個文弱書生。只要他對敏兒好,我自不會動他,他若敢對敏兒有半分不好,哼哼,管他是不是弱書生,我照打不誤。”
曹核嘆道:“六年前,李魚不過是雞鳴山的小沙彌,目不識丁,若不是因今竹的緣故,機緣巧合認了汪大人爲義父,他焉有今日?別說是李魚了,就說我自己吧,若沒有三年前煙雨樓的賭約,和今竹相識,誤打誤撞曉得身世,伴御駕去了海寧,和你並肩守坍塌的城牆、殺倭寇這些經歷,恐怕現在的我和金陵普通醉生夢死的紈絝子並無區別。”
又提到這個名字,徐楓壓抑的胸口的悲傷噴涌而出,難以靜坐,他乾脆站起來身來,復又打開了窗戶,“今天八月二十六,我去了一趟海寧,找到了她消失的懸崖。”
“你去做什麼?在忌日去祭奠?你是不是當她已經死了!”曹核目光一冷,將手中的瓷杯往徐楓方向扔去,徐楓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似的,輕輕側身避開,那瓷杯便穿過窗戶,落進細雪紛飛的秦淮河裡。
徐楓不慍不怒,說道:“那時你去信淮安府,說錦衣衛今年也毫無所獲,我——我很失望,又有一種莫名的憤怒,我連夜策馬狂奔,一天兩夜,不眠不休,在驛站換了六匹馬,在凌晨到了懸崖邊上,我那時想着,爲何那時我們找到了兩具倭寇的屍體,但就是找不到她呢,她到底去了那裡,她難道不想我、不想她的家人嗎?爲何總是不回來?莫非那懸崖通往另一個世界,她想回也回不來了?”
“我那時想,若我也從她消失的地方跳下去,會不會就找到她了?哪怕不能回來,在另一個世界陪她也不錯啊,起碼她不會孤單。”
徐楓聽得寒氣直冒,“你——當真跳下去了?”他還特地看了看地下,嗯,有影子,這徐楓應該不是鬼魂。
“嗯。”徐楓點點頭,“我跳下去,沒死,回來了。”
徐楓難以置信,他連忙裹着熊皮大氅走到徐楓跟前,捏胳膊揉腿仔細看,“不可能啊,總得受點傷吧。”
“騙你的。”徐楓撥開曹核的手,說道:“我當時真想跳下去試試的,可是轉念一想,我若運氣不好摔死了,她回來找不到我,被你花言巧語娶走了怎麼辦?豈不是爲人做嫁衣?不成,即使跳,也要再過幾年,等我平定倭亂、等你結婚生子、等我那天等的絕望,萬念俱灰的時候再跳吧,說不定真能柳暗花明呢。”
細雪夜,笛聲殘,畫舫輕搖秦淮上,看金陵飛雪,一下一整晚。
積小成多,次日清晨,雪止天晴,推窗看去,也是一派銀裝素裹了,準新娘吳敏早早起來,給外祖母魏國公夫人請安,陪着吃了早飯,纔回到自己院裡繡嫁妝,其實離婚期不到一月,她的嫁妝早就由針線上的女人們繡好了,親自動手的物件很少,一來是吳敏不善女紅,二來是她嫁的夫婿李魚家中人口簡單——簡單到只有他們夫妻兩個過小日子,汪福海夫婦爲義子李魚在大倉園附近置辦了一座三進的大宅院作爲新房,汪氏兄弟還沒成婚,沒有家室,所以吳敏只需給汪福海夫婦和兩個義兄做點繡活作爲見面禮,以表心意就行了。
只是臨近婚期,心中對未來的生活有憧憬和不安,藉着做點繡活平息心情,剛進了房,就看丫鬟媳婦子打開一個大箱子,將裡頭的東西一件件的拿出來入了賬本,這是昨晚舅舅徐楓命人擡進來的東西,說是給吳敏的添妝。吳敏待要去見舅舅道謝時,卻聽說舅舅在外祖母院裡吃過晚飯就出門了。
直到吳敏清早去中正院給外祖請安,也沒聽說舅舅回瞻園,竟是在外頭徹夜不歸,也不知去了那裡,魏國公夫人的臉色很不好看,連連嘆息生了個不孝子。
許是怕觸景生情吧,吳敏暗想,初始她也沒想到舅舅對沈今竹用情如斯,直到沈今竹墜崖失蹤,舅舅瘋癲的要跳崖去尋找,她才猛然明白,原來瞻園這對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的熊孩子,原來是歡喜冤家。
事情過去快三年時,吳敏去雞鳴寺上香祈福,“偶遇”了李魚,李魚從六年前在山坡遇見扮作小沙彌的沈今竹講起,說起和這位“三哥”的點點滴滴,到最後兩人一起回憶起三年前沈今竹墜崖的情景時,吳敏不禁感嘆道:
“舅舅在崖下尋了三天都不肯離開,還是曹大人把他敲暈了擡走。我真傻,以前居然一點都沒看出來,原來兩情相悅並不一定是柔情蜜意、你儂我儂,整日吵吵鬧鬧,刀光劍影也是另一番情愫。”
“我三哥就是這種快意恩仇的脾氣,吵歸吵,鬧歸鬧,過後還是好兄弟。”李魚撩起眼皮飛快掃了吳敏一眼,說道:“敏兒啊,若我今科秋闈中瞭解元,你嫁我可好?我李魚在佛前發誓,此生待你,如同徐楓對我三哥一樣好。”
“好啊。我如今是罪臣之女。”吳敏在佛前點燃一支蠟燭,說道:“你敢娶,我就敢嫁。”
就這樣,李魚吳敏二人在雞鳴寺初遇,也在雞鳴寺結下姻緣。回憶往事,走神的吳敏將繡繃上的蝴蝶都繡變形了,就在這時,外頭丫鬟進來說道:“小姐,老夫人來了,要見小姐,說給小姐做些活計,看您喜不喜歡。”
針線刺破繡繃,不知道繡繃有多麼疼痛,也懶得知道,知道也會繼續刺破,因爲繡繃的疼痛和針線無關——就像當年整個靖海侯府對母親的冷漠無情一樣,一次又一次用冷暴力將多愁善感的母親逼到了生無可戀的地步。
丫鬟嘴裡說的老夫人,就是以前的靖海侯夫人,吳敏繼母的親姨母吳氏了。從血緣上來說,這個吳老夫人是吳敏的親祖母,可是從感情上而言,簡直是殺母仇人了。靖海伯被抄家,奪爵,奪金書鐵卷,伯爺和世子爺都被充軍發配雲南煙瘴之地去。太夫人在抄家之日就暴病而亡,這個曾經的伯夫人被趕出御賜的靖海伯府,陳家被抄,老家晉江鄉下用來祭祀的祭田和祖屋還在,日子清苦一些罷了,也夠吳老夫人頤養天年。
吳老夫人幾乎錦衣玉食一輩子了,受不了鄉下祖屋清苦的生活,這時候就記起了在金陵瞻園享福的孫子孫女,屢屢寫信託人帶給吳敏吳訥,在信中哀慼鄉下生活艱難,唯恐命不久矣,希望能夠在臨終前見他們最後一面云云。
母親在昔日的靖海侯府受到心理虐待時,吳敏已經懂事,而吳訥還懵懵懂懂,加上吳老夫人對於吳訥這個嫡長孫還是比較疼愛的,所以吳訥接到信,想起兒時在祖母膝下玩耍的時光,幾乎要流下淚來,當即就要啓程去晉江鄉下看望祖母。
吳敏看完信件,卻是大笑三聲,衝過用信件狠狠扇了弟弟一巴掌,說道:“這老夫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真是死性不改!以前你剛出生時,就想把你抱過去養着,藉此疏離你和母親的母子感情,母親幾乎產後崩潰了,拖着病軀跪求老夫人大發慈悲,把兒子還給她,這個老夫人心腸真是狠毒,外頭下着雨呢,就讓母親跪在外頭直到暈過去都不肯放人,若不是怕鬧出人命,外祖家怪罪下來,陳家也吃不消的,所以你才能在母親跟前長大。母親生你養你多麼不容易,你反過來還要去晉江鄉下當孝子賢孫給這個惡婦養老送終?”
“她寫這封信,難道是真的思戀我們嗎?錯!她只是懷戀榮華富貴的生活而已!她對我們姐弟若有一絲感情,當初爲何會眼睜睜看着我們被陳氏繼母欺負?那吳氏生了兒子,想要把你我都弄死在雞鳴寺,她這個親姑母當真一點風聲都不知?她不過是袖手旁觀,反正誰繼承爵位都是她的親孫子,陳氏是她的親侄女,血緣和感情都和她更親,她默許了一切的發生!她是母親鬱鬱而終的罪魁禍首
之一,她是盂蘭盆會慘案的幫兇,你還要養她?良心都被狗吃了嗎?”
那信紙將吳訥的左臉扇的通紅,吳敏一點都不心疼這個糊塗弟弟,說道激動處,吳敏揮着信件又朝着吳訥的右臉扇去,罵道:
“你這個蠢貨!她想把你哄到晉江去,今日裝病,明日叫疼,你何時才能脫身?哄得你掏出銀子置房買地,重新過上呼奴喚婢的奢侈生活,然後藉着你是魏國公孫子的名頭,繼續在晉江鄉下作威作福罷了!”
當頭棒喝,將吳訥對祖母最後一點同情憐憫之心打沒了,方不提回晉江之事,將吳老夫人的信件燒燬了事,就當沒收到過。
這吳老夫人左盼右盼不見孫子孫女的身影,尤不死心,這兩人是最後救命稻草,不抓住他們,將來癱瘓在牀都沒人管——她的丈夫兒子發配到了雲南充軍,自保都成了問題,那裡管的了她的死活呢。
所以吳老夫人鍥而不捨的寫信,吳敏早就吩咐下去,凡是從晉江來的信件,一律送到她那裡,不給吳訥瞧見,全都燒成了灰燼。
但是吳敏還是低估了人性的黑暗和無恥,就在她和李魚定親之後一個月,吳老婦人居然慫恿了陳家族長一家,還有幾個鄉老宗婦的陪伴下千里迢迢從晉江到了金陵,一羣人堵在瞻園門口要見吳敏吳訥!吳老夫人機靈,她那天裝病躲着沒有跟去,將這羣人投石問路,以此試探瞻園的態度。
消息傳到魏國公夫人中正院裡,魏國公夫人冷笑道:“好大的膽子,在晉江一手遮天慣了,在金陵也想擺出宗族的譜來,不知死活!”
魏國公夫人命人給了應天府送了帖子,應天府衙役們很快趕到了,將陳家族長和鄉老一羣人以冒認親戚,訛詐勒索的罪名抓進囚車裡,都被拖進了應天府地牢,魏國公夫人命人將他們的的路引名帖戶籍文書等等能證明身份的東西全部銷燬,坐實了訛詐勒索的罪名,打板子的打板子,罰銀的罰銀,個個都幾乎丟了半條命去,才狼狽回到晉江老家,再也不敢踏入金陵半步。
這個吳老夫人很懂得聲東擊西的策略,當瞻園門口吳氏族老宗婦們被應天府衙役拖到牢房時,她卻在徐家東園的族學門口將下學回家的孫子徐訥堵了個正着!
見面就衝過去抱着吳訥不肯放手,痛哭流涕述說她是多麼想念他們兄妹兩個,都想出一身病來了,眼睛也快哭瞎了,還痛心疾首說她以前糊塗,被吳氏這個賤婦甜言蜜語欺騙了,聽信讒言,導致祖孫隔閡如斯,現在回憶往事,她羞憤的幾次都想投繯自盡,但是臨死前相見孫子孫女最後一面云云。
吳訥性子綿軟,看見白髮蒼蒼的祖母如此悔過,大庭廣衆之下,他也不好不認這個祖母,於是扶着吳老夫人進了馬車,將她帶到了瞻園。
吳老夫人進瞻園,那淚水如黃河氾濫,一發不可收拾,哭自己糊塗、哭以前的兒媳婦徐氏可憐、哭吳敏即將出嫁,卻無吳家族裡人做見證。魏國公夫人恨不得將這個有殺女之仇的婆子撕碎了,可看着吳訥祈求的眼神,終究不想在外孫面前做惡人,捏着鼻子讓吳老夫人住下,日夜都命人跟着她,看她還玩出什麼花招來,私底下謀劃如何揭開這個婆子的真面目,讓外孫徹底死心。
魏國公夫人時常做些手腳,讓吳老夫人吃些苦頭,受些排擠委屈,看她如何反應。這吳老夫人是個能曲能伸的人,住了一月,看着瞻園的富貴,捨不得走了,整日在魏國公夫人面前做低伏小,跪地賠罪,自扇耳光,什麼都做得出來,魏國公夫人覺得解氣,貓捉老鼠似的,有事心情不好,便將吳老夫人喚到中正院,各種羞辱折磨,誓必將女兒以前受的委屈加倍還給吳老夫人。
吳老夫人也偷偷找吳訥哭訴過,而殊不知魏國公夫人早就給他上過眼藥了,說道:“你祖母來此,我雖恨她,但也憐她年老體弱,到底是你的祖母,就沒趕出去,一應照着投親的客人份例給着,可是她好像不知滿足,總是嫌東嫌西的,唉,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一想起你母親青春早逝啊,我真不好給她笑臉的,客客氣氣對待她吧,她還嫌我態度冷淡。”
提起了早逝的母親,吳訥心裡本來就愧疚,一聽外祖母的嘆息,趕緊說道:“等開春暖和了,就送她回晉江去。”
魏國公夫人忙佯作好人,“莫急,好像我們要趕她走似的,連累你和敏兒名聲不好聽,我暫且忍一忍,且看她自己的態度能否有轉變吧。”
所以吳老夫人的哭訴並沒有換來孫子吳訥的同情,反而怪她多事,又不好直說,夾在中間左右爲難,深覺得姐姐吳敏說的太對了,祖母自身有問題,不是一味忍讓退縮就能解決隔閡的。
在孫子這邊不討好,爲了生存,過上體面日子,吳老夫人都忍了,還熬夜死撐着老花眼做了些嬰兒的小衣服送給吳敏,說是將來給重外孫穿,看着吳老夫人熬紅的老眼,吳敏心中涌起一陣陣厭惡,她接過小衣服,裝着沒拿穩,小衣服全都掉進了火盆裡。
吳敏輕描淡寫的說道:“呀,對不住了,這衣服料子太滑了,沒拿穩。”
“——你!”吳老夫人氣得嘴脣發抖,她忍了一個月,還腆着老臉討好親孫女,誰知親孫女不領情,竟然敢當面打臉,將自己熬夜趕製的小兒衣服扔進火盆裡燒了!
吳老夫人很想給這個不孝孫女一巴掌,再罵上一頓,可是這裡不是晉江,周圍都是魏國公夫人派來的人,不等她動手,衆僕一擁而上,她非但不能教訓吳敏,反而會被傳出不慈的罪名,而且她唯一的靠山吳訥心中,相依爲命的姐姐吳敏的地位是堅不可摧,比她這個祖母還要重要,一旦吳訥知道她對吳敏動手了,這最後的靠山也要倒下。
其實吳老夫人施計進了瞻園,也是自投羅網,現在和坐牢沒有區別,就是牢籠大一些,精緻一些罷了。吳老夫人忍出了十兩血來,方扯出一抹笑來,“不礙事的,我再熬幾晚上就能得了。”
吳敏輕輕一笑,不置可否,說道:“老夫人還記得嗎,以前我母親也熬夜給您做鞋來着,您也是沒拿穩,將母親做的鞋扔進了火盆。”
以前爲了彈壓出身高貴的兒媳婦,吳老夫人沒少做出這等下作事情磋磨徐氏,林林總總,她已經記不起來了,聽吳敏如此說,頓時老淚縱橫,說道:“敏兒啊,我是你的親祖母,你能不能別叫老夫人,叫我一聲祖母呢?我死也瞑目了。”
“是嗎?”吳敏說道:“如果此刻就能讓老夫人瞑目,別說是叫一聲祖母,叫一百聲也成啊!”
吳敏軟硬不吃,油鹽不進,吳老夫人狠狠心,撲通一聲居然對着親孫女跪下來了,哭道:“你還在記恨我是不是?都過了這麼多年了,陳氏被剮心,陳家被滅了族,我的孃家人全部死光了,你還是不肯放下怨念,還在恨我們是不是?祖母求求你,原諒我們吧,我是你的親祖母,你的祖父和父親都在雲南充軍受苦,我們被那賤人矇蔽了,對不起你母親,對不起你們姐弟兩個,可是吳家生你養你八年,這生恩養恩不能忘啊,否則你會遭千夫所指,不孝女的名聲傳出去,你會被夫家厭棄,甚至休棄,你的一生,你子女的一生都將被這個名聲葬送!”
“敏兒啊,就算是爲了你自己,你也不能說出叫我瞑目這種絕情的話來啊!”
吳敏不爲所動,她厭惡的扯出被吳老夫人抱着的左腿,說道:“怎麼了,老夫人想要我反過來跪地向你賠罪?盂蘭盆會慘案之後,整個大明的人知道吳家人不慈,你偏疼陳氏繼母這個親侄女,默認坐視她害我們姐弟二人。但是今日——”
吳敏手指着一個媳婦子問道:“我剛纔做了什麼,說了什麼?”
媳婦子連連搖頭說道:“沒有,小姐什麼都沒說,也什麼都沒做。”
吳敏又問:“老夫人做的小衣服怎麼落進火盆裡了?”
媳婦子說道:“老夫人年紀大了,又熬夜做衣服,眼神不好,手也抖,衣服沒拿穩,就掉進火盆裡了。”
吳老夫人幾乎要當場氣絕,沒錯,這四周全是吳敏的人,不是她的靖海侯府,原本她也帶了兩個婆子,一個丫鬟進府,可是這三人進府的當晚,就上吐下瀉幾乎賠進去半條命,被魏國公夫人擡出去了送到鄉下田莊去了,不知死活,她斗膽去問魏國公夫人這三人怎麼了,何時能回來,魏國公夫人說這三人千里迢迢來到金陵,水土不服,已經拿着盤纏回晉江了。
吳老夫人孤家寡人在瞻園,孤掌難鳴,居然被親孫女指鹿爲馬,踩在腳底下,她悲痛加上憤怒,卻又上天無路、告地無門,這日子過的,比在泉州清苦的日子還要難受百倍,在泉州老家,吳家的族人還無人敢如此羞辱折磨她。
吳老夫人坐地哭號撒潑道:“哎喲!我的天啊,親孫女如此無情,我還有什麼活頭,不如此刻死了好啊!夫君啊,兒子啊,你們快來看看,我們吳家怎麼生出這麼一個不孝女來啊!”
吳敏冷笑道:“是要尋死嗎?好吧,我就成全老夫人了。”
吳敏命人拿了一把剪刀,一杯黑漆漆的湯藥,並一匹紅綾擱在吳老夫人面前,“刀刃、毒【藥、紅綾一應俱全,都能留下全屍,您選一樣吧,果真今日就能瞑目了呢。”
吳老夫人氣得渾身篩糠似的顫抖起來,“你——你真要逼死我?不到一月就是你的婚期,我若死了,你休想嫁出去!熱孝期間嫁人,一輩子都擡不起頭來!”
吳敏冷哼一聲,說道:“祖母死,孫女守孝一年,後年我照樣穿上嫁衣,風光出嫁,我的郎君是南直隸解元呢,將來當狀元夫人,誰能有我風光?再說了——”
門口的丫鬟給吳敏使了個眼色,吳敏會意,繼續刺激着吳老夫人,“都在棺材裡躺着,寒冬臘月的,一月前死和一個月後區別也不大啊,你死則死矣,我秘不發喪,先辦完婚禮就是了。”
“你這個不孝女!我今日便要替吳家清理門戶!”吳老夫人氣得拿起剪刀,衝向吳敏,丫鬟婆子都沒來拉,吳敏轉身往門口跑去,叫道:“救命啊,老夫人要殺我!”
吳老夫人急紅了眼,一直追到了門口,驀地被一個人攔住,奪了剪刀,還一把將她推到地上,“欺負我母親還不夠,如今又要傷我姐姐!她正月就要出嫁了,你要她帶着一身傷上花轎嗎?”
來人“恰好”正是吳訥,吳老夫人是玩宅斗的高手,深知被吳敏算計了,她趕緊叫冤屈,說吳敏想要逼死她,吳訥不信,吳老夫人指着剪刀、紅綾、毒【藥,說這些都是證據。
徐敏走過去,將毒【藥一飲而盡,說道:“這是泡的濃濃的普洱茶,我用來提神消食用的,至於剪刀和紅綾——我即將出嫁,做些女紅難道也是錯?老夫人,我婚期將近,您污衊我大不孝,要逼死親祖母是何用意?您見不得我好是不是?”
吳老夫人看着吳敏吳訥厭惡的眼神,頓時知大勢已去,當場吐血暈倒了。
吳敏要的就是吳老夫人一病不起的效果,一想到成親那日李魚和她要對這個惡毒冷血無情的老夫人跪拜,她就覺得噁心,勢必除之而後快。
且說金陵城最大的豪門正在上演一場家庭倫理狗血大戲,隔着好幾個海洋和無數島嶼的地方,有個叫做巴托維婭(現在的印尼首都雅加達)大型港口貿易城市,掌握着整個香料羣島的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總部就在此設立,他們是這個羣島島國的無冕之王,在荷蘭東印度公司總督科恩的豪宅裡,也正在上演着一場狗血家族奪產大戲。
科恩搖着鬱金玻璃杯中的葡萄美酒,對唯一的貴客說道:“向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未婚妻,竹小姐。”
貴客瞥了一眼幾乎被精緻蕾絲花邊和碩大的鑽石包裹住的、打扮的像人偶娃娃般似的貴小姐,呲笑道:“我記得兩天前,這位竹小姐還是你專門翻譯收集大明國資料的秘書。”
科恩笑道:“只要你簽了這份股權轉讓協議,推選我爲公司首席董事之一,我想你會活着參加我和竹小姐的婚禮。”
貴客輕蔑一笑,“是嘛,我要是不籤呢?”
“這個嘛。”科恩站起身來,紳士的幫着竹小姐抽開椅子,說道:“親愛的,待會場面會比較血腥,不適合女士在場。”
竹小姐乖巧懂事的站起來,溫言道:“我在花園等你。”
又對貴客說道:“弗蘭克斯閣下,您考慮一下吧,簽字很容易,幾乎沒有人能熬過我未婚夫的皮鞭。”
科恩哈哈大笑,從牆壁上取下馬鞭,剛一轉身,就看見未婚妻手裡拿着一把大馬士革匕首,她輕輕一笑,揮着匕首割斷了未婚夫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