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暗月無光,連依稀星辰也沒有。
已過辰時末,古緋還端坐在花廳中,她穿着白色中衣,青絲散着,整個人恍若雕塑,無聲無息,偶有夜風吹拂,帶動衣襬,露出半截瑩白肌膚,在油燈都沒點的廳中迷濛出淺柔點光。
苦媽一身灰色粗布衣回來之時,見到的便是這模樣的古緋,她身形頓了頓,繼而腳步一轉,摸出火摺子點燃油燈,才小聲的道,“姑娘,怎的還沒休息?”
黑瞳中油燈焰火搖曳生姿,像是鎏金雕就,她淺聲回道,“等你。”
聽聞這話,苦媽鬆弛耷拉的眼一眯,末梢細紋彎起就笑了,她到古緋跟前,撿起榻上的薄衫搭她肩上,“老身辦事,姑娘放心就是,往後不可如此晚坐,您的身子纔剛見好,受不得冷。”
古緋也沒打斷苦媽的話,她聽着這囉嗦的嘮叨,嘴角不自覺勾起,心頭竟覺一種被人關心的感覺來。
苦媽見好就收,她也沒指望古緋全聽進去,當即面色一整,說到正事上,“果然不出姑娘所料,那道人死的蹊蹺。”
聞言,古緋娥眉一挑,眸底有灼灼的流光而起,“如何個蹊蹺法?”
“姑娘請看。”苦媽將黃銅仕女油燈挪到古緋手邊,然後從懷中摸出張絲帕來,絲帕揭去四個角,便露出幾根捲曲的頭髮絲來。
古緋湊近細看,發現這幾根頭髮絲有那麼一兩根顏色淺淡,顯然不是一個人的落髮。
苦媽將絲帕攤開在案几上,指着其中幾根道,“這幾根是老身在那道人屍身上拔下來的,而這幾根卻是老身在道人身上發現的。”
後幾根,便是那髮色淺淡的,古緋半點不忌諱,她伸手捻起其中一根,放到眼前細看,卻沒看出什麼名堂來。
“身上沾染上他人的髮絲,這也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古緋將那幾根髮色迥異的撿出來,擰成一撮,在指尖纏繞而過,就將之揉成一小團。
苦媽淡笑着搖頭,“姑娘,可別小看這幾根頭髮絲。”
古緋看向苦媽,不甚明白。
苦媽臉上表情高深莫測,從耳鬢滑落的銀絲在油燈光線中發亮,“老身敢斷定,這幾根頭髮必定是兇手在查看道人是否徹底嚥氣之時,無意被道人的衣裳給勾下來的,且絕對是女子所爲。”
“哦?”古緋生出了興趣。
“姑娘剛纔擰了那幾根發,可是發現髮絲異常順滑,順發根而下,指腹會有點滴的油膩之感。”苦媽娓娓道來。
古緋眸色一亮,苦媽的話像是道閃電,從她腦海嗤啦劈過,她隱隱抓住了些什麼。
“髮根滑膩,那是因爲女子常用蘭膏頭油的緣故。”苦媽進一步的解釋。
古緋恍然,她想了下,捻起那撮發放到鼻尖嗅了嗅,沉吟半晌道,“是桂花蘭膏香,聞着好生熟悉,我一定在誰的身上聞到過。”
聽古緋這樣說,苦媽毫不懷疑的就信了,別人或許不知道,可她對古緋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剛好同樣曉得古緋那敏銳於常人的嗅覺,這是一種天賦亦是一種得天獨厚的優勢。
“不着急這一會,很晚了,老身推姑娘去休息。”說着,苦媽將古緋手頭那點發絲接過,放回絲帕裡,就欲去推輪椅。
哪想,古緋人往後仰,靠在輪椅背上,眼也不眨地看着苦媽,半點沒有要去睡覺的意思。
苦媽臉上的笑意一僵,止了動作,怔怔正視古緋,好半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一種難堪的靜默在兩人之間蔓延,無聲無息又暗潮涌動。
苦媽垂下手,蠟黃的臉上有厚重的陰影覆蓋,許久都看不清她的表情。
古緋的神色越來越冷,直至那雙眸子中都生出寒冰碎雪,“苦媽,你知我想知道什麼!”
苦媽手一顫,她緩緩擡頭,看着古緋,以自己都難聽清的聲音道,“姑娘,老身明白你想知道什麼,老身也都查清楚了,可……”
“可如何?”古緋聲色利落,宛若玉珠碰撞。
回答古緋的,是苦媽的嘆息,她走到光亮處,正色道,“老身會說,但請姑娘答應老身,千萬不得意氣用事,更不可傷了自個的身子。”
古緋抿着脣,粉白的脣下光影橫斜,她脣尖一掀就應道,“好。”
如此,苦媽才又說,“您讓老身尋的人……不在了……”
不在了?
古緋腦子裡不斷迴盪這三字,她抓緊輪椅扶手,費了好生的力氣,不敢相信的問道,“不在了?什麼叫不在了?”
苦媽面容看不出悲喜,一雙手交握了下,垂着眼皮就更爲直白的道,“不在了就是……死了。”
死了……死了……死了……
像是被扔進了冰窖,古緋感覺到全身上下都冷,雙腿更是開始劇痛,那種痛,帶着無法呼吸的窒息,她一字一字咬着牙問道,“你是說,我讓你尋的那兩人都死了?我的生父生母都死了?”
苦媽猛然擡頭,驚訝非常,古緋數日前只讓她在易州尋兩人,可卻根本沒說這兩人是她的親生父母,更勿論其他。
“你確定死的人是叫墨徽和白姿蘭?”古緋又問,尾音帶着失態的尖利。
苦媽嘴皮動了幾下,她將自己查到的線索理了遍,肯定的回答,“是,易州小墨墨家的墨徽和平民女子白姿蘭,於八年前去世……”
“不……”古緋尖叫一聲,她長袖一拂,哐的一聲案几上的茶盞摔了出去,濺起一地水漬,“誰告訴你他們死了?誰說的?”
苦媽看着腳下摔的粉碎的茶盞,尖銳的棱角在水漬中倒映出鮮明的絕望,一如此刻古緋的神情,“易州城郊以南,兩座孤墳,老身親自去驗看過,易州小墨墨家的人說,兩人出遊遇匪,死於非命。”
說完,苦媽便擔憂地看着古緋,這樣的說詞粗劣不堪,騙騙那等總角小孩還可以,只要是稍有靈智的,都能瞧出這裡頭的古怪來。
“不可能,”古緋聲音陰沉,點漆黑瞳中隱帶赤紅,一身戾氣涌動,駭人不已,“我孃親身有舊疾,雙眼視物不明,性子喜靜,爹爹便從不會帶她出遊,我雖十年未在家,可每年都有書信同他們往來……”
剩下的話古緋沒有接着往下說,她倏地就住了口,突兀得像是驟然斷裂的匹練,緊接着她詭異地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蒼涼又決絕,宛若杜鵑啼血,掀破房頂,直躥夜空,驚了暗雲中的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