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信號

粗略的戰鬥結果很快就統計出來了。

此番趁敵不備,突下殺手,取得了輝煌的大勝,計斬首一千二百餘級,俘八百餘人,其餘賊衆潰散——他們的下場好不到哪去,洛陽周邊還好,再往遠走一點,塢堡帥、莊園主們會把他們統統抓走,成爲莊園奴隸羣體中的一員,能夠回到河北的不多。

糜晃對這個結果十分滿意,甫一見到邵勳就大笑:“我料此戰必勝,但沒想到勝得如此乾脆利落。邵君左突右衝,殺傷甚衆,功居第一。”

邵勳謙虛地笑了笑,道:“以有心算無備罷了。賊衆又不是什麼精兵,有此結果,尋常事也。”

“可沒小郎君說得那麼簡單。”糜晃感慨了一聲,道:“我方纔詢問了衆突將,得知小郎君身先士卒,所向辟易,殺得敵軍狼狽而走。若換一個人來,或許也能贏,但絕不可能贏得這般乾脆利落。有功便是有功,我定會向司空稟報。”

邵勳又笑了笑,沒說什麼。

稟報有何用?撐死了錢帛賞賜罷了,這個時候也騰不出官位給他。更何況他太年輕,升官太快,容易引起其他人的嘰嘰歪歪——他又不是司馬氏宗王或世家大族子弟,二十多歲就可統領大軍。

糜晃說到這裡的時候,何倫、王秉聯袂而至。

王秉還沒說什麼,但何倫是真的服了,只聽他道:“二百選鋒破入營中,將三千賊衆攪得天翻地覆。待我領大軍趕至,就只有收拾殘局了。這一仗,打得讓人服氣。”

何倫是上軍將軍,他都說話了,王秉也只能附和了兩句:“驍勇悍捷之處,當世難尋,我也服了。”

花花轎子衆人擡。

邵勳這般勇猛,他們亦能跟着分潤些許好處,畢竟三千王國軍是一個整體嘛。

於是乎,一個接一個軍官過來拜會,說幾句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維話。

邵勳當然不會全信。

何倫、王秉心情激盪之下,固然會說些溢美之詞。但涉及到具體的利益之爭時,又會冷靜下來,該怎樣還是會怎樣。

人啊,要分得清真話和假話——呃,還有半真半假的話,或者糾結猶豫之下可真可假的話。

楊寶是走在最後一個的,待衆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之後,他神秘兮兮地湊了過來,低聲道:“司馬,突將們對你讚不絕口,甚至頂禮膜拜,都說以後還要跟着你,不想回原本的幢隊了。”

“就這事?”邵勳拿起牛皮水囊,喝了一口水後,漫不經心地問道。

楊寶尷尬地笑了笑,然後說出了他的真實來意:“司馬,這些人如此勇猛善戰,又都佩服你。不如請中尉出面,提拔他們爲伍長、什長,編入上軍,把何倫的人頂掉。他招的那些洛陽市人,方纔交兵之時,猶豫膽怯,在看到我方即將大勝之時,方纔出了把子力氣。他們的帶隊軍官,本就不行,合該被人頂掉。”

邵勳沉默了一會,然後笑了,道:“你的忠心我知曉了,但這會還不能做。”

“爲何?”

“大戰在即。有些事,當徐徐圖之,急不得。”

“諾。”楊寶失落地點了點頭。

調到前幢已經半年了,他不是沒有猶豫過。

在一開始的時候,他什麼雞毛蒜皮的事情都來彙報,非常勤謹。但過了兩三個月後,他來的頻率就漸漸少了,顯然有所動搖。

但在看到高翊都被製得服服帖帖之後,他再度轉變立場,又三天兩頭巴巴地跑來彙報。

這個滑頭,沒治了!

“下去吧,和高翊說一聲,集結部伍,咱們入城。”邵勳將牛皮水囊遞給吳前,道。

“諾。”楊寶乖巧地應道。

楊寶走後,吳前忍不住問道:“司馬,爲何入城?”

“此間戰事已畢,賊衆不敢再回來了。方纔聽中尉所言,廣莫門那邊的賊衆亦已潰滅,城北無事,不入城何待?我自與中尉分說去,你帶人收拾東西。”邵勳吩咐道。

“諾。”

洛陽北側就只有兩門,西曰大夏門,東曰廣莫門。

兩門數千鄴兵潰散,這邊的戰事確實結束了,只需留少許人馬守門,大隊自可進城。

******

平整的大夏門內御道上,數千名軍士排成整齊的隊列開進了城內。

十二座城門處殺聲震天,兵刃交擊聲、箭矢破空聲、垂死慘叫聲不絕於耳,早就讓全城士民惶恐不安了。

高門大族自有從家鄉帶過來的護院部曲。

他們拿着軍中制式武器,鎧甲、弓弩、刀槍齊備——鬼知道從哪來的。

聽到軍隊腳步聲時,護院們立刻緊張了起來。

家族中的年輕子弟登上牆頭,仔細瞭望。

年紀大一點的則在後面組織僮僕,給他們發放簡陋的武器,基本是有什麼用什麼,木棍、柴刀都上了。且不止男僕,有些健婦也拿着木棍,一臉緊張之色。

正所謂久病成良醫,洛陽被禍害這麼多次了,若再不提高自家府邸的防衛水平,那就真的傻了——不說對付亂兵,現在的盜匪也越來越囂張,成羣結隊的趨勢愈發明顯,你總得應付吧?

高門大族之外,還有進京的商人。

可不能小看他們。

在這個時節穿州過縣做買賣,沒點本事是活不下來的。

石崇那廝開了搶劫商旅的惡劣先河,全天下的商人們總會有點觸動。

宗族子弟、鄉黨舊識中身強體壯的盡數招募過來,沒事時就練練莊稼把式,免得遇到賊匪連抵抗之力都沒有。

因此而增加的成本,自然攤到貨物價格里面了。沒辦法,亂世就這個樣子,大家湊合着吧,都忍忍。

東海王國軍的進城,讓商人護衛大爲緊張。有人甚至從車底摸出了嚴禁流入民間的強弩,死死盯着路口,暗暗乞求不要有不識相的大頭兵過來。

至於普通百姓,就只能緊閉房門,瑟瑟發抖了。不過也有勇氣十足的幾家人約定互保,總體而言不多。

“東海國兵,大破鄴賊。”

“各安生業,休要亂走。”

“喧譁作亂,格殺勿論。”

十幾名大嗓門的軍士排在最前面,用長槍挑着砍下來的鄴兵將校頭顱,一邊走,一邊呼喊。

御道上偶有蒙面少年出沒,撞到他們手上時,直接長槍戳刺,殺了個乾乾淨淨。

每逢大戰,局勢混亂之時,“惡少年”就會成羣結隊出沒,或盜或搶,甚至還有放火殺人的,着實是一大禍害——蒙面的原因是怕被熟人認出,或搶了熟人社死。

王國軍的呼喊起到了奇異的作用。

他們一不搶劫,二不殺人,只排着整齊的縱隊前進,偶爾遇到盜匪惡少年,或是昏了頭潰進城內的河北亂兵,還刀槍齊下將其誅滅,純粹是在安定秩序。

人們心中緊繃的弦漸漸鬆了下來,甚至還有人低聲歡呼——可能是被鄴兵勒索煩了的人。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東海王國軍的名聲開始了進一步的傳播。

洛陽百姓們陸陸續續知道,除了中軍外,洛陽城內還有這麼一支頗具戰鬥力且軍紀良好的部隊。

將來如果洛陽再面臨戰爭威脅,或許可以依仗他們——名聲看不見摸不着,但有時候就是能發揮極大的作用,甚至是關鍵作用。

邵勳則仔細觀察着士兵們臉上的表情。

他看到了許多驕傲的面孔,尤其是當部分百姓發出歡呼聲時,士兵們更加昂首挺胸了,原本有些敷衍的隊列也變得更加整齊。

人是需要肯定的。

打了勝仗的人,尤其需要肯定,這有助於提高自信心。

自信心強時,能發揮出較高的水平。

沒自信時,平時訓練的水平都很難打出來。

一支強大的軍隊,需要科學、系統、艱苦的訓練,也需要那種捨我其誰的自信心。

他們現在還差得有點遠,但邵勳已經在有意識培養了。

特別是那些他視若珍寶的學生兵,更需要一場接一場的勝利來“餵養”,直到喂出一支能打勝仗的強大軍隊。

司空府很快到了,這裡已經加強了戒備。

司空“新寵”、禁軍大將苟晞派了五百精兵於此守衛,將周圍佔了個滿滿當當。

東海王國軍沒有停留。

一部分人徑入軍營,另外一部人則在街道口布防,警戒殘敵。

雖然可能不需要他們這麼做,但姿態還是要擺出來的。

同時,這也是邵勳隔空發出的信號。

******

司馬越已經進了宮城。

他本以爲這裡是最難打的,因爲宮城着實堅固。沒想到,當諸門殺聲四起,又久久等不到石超的命令時,守兵竟然投降了。

饒是一直在苦修內功氣度,司馬越還是忍不住破防了,喜形於色道:“諸兵降我,此天意也,速速進宮護衛天子。”

“諾。”禁軍將領成輔應了一下,揮手令軍士們經端門入城,並收繳降兵的武器。

收拾了一番儀容後,司馬越坐上了牛車,在衆幕僚及隨從數百人的護衛人,頂盔摜甲,持械而入。

天子已被大臣簇擁着來到了太極殿外,一見司馬越,便道:“城內廝殺不休,司空爲之?”

“陛下。”司馬越先行完禮,這才道:“太弟穎前番舉兵攻洛陽,生靈塗炭,禍亂朝綱,中外怨怒。今次又於鄴城橫徵暴斂,大造府第,嚴刑峻法,任用私人。臣爲司空,有翼贊朝政、匡扶社稷之責,實不忍坐視先王功業毀於一旦。故四方延攬忠貞之士,斷然起兵,討伐不臣。”

司馬衷聽得一愣一愣的。

他智商就那樣。雖然臣子們一會品評這個宗王,一會又提及另外一個宗王,說得天花亂墜,但在他眼裡,這些個宗王有什麼區別,不都一樣麼?

伱打我,我打你,殺來殺去,一度沒人舂米,又一度喝水都困難。

好不容易安頓下來,還要打?

前幾天,聽說宮裡有物件被盜,侍衛說是因爲洛陽兵力不足,以至賊匪橫行。

他信了。

但又引出另一個問題,再打下去,兵是不是越打越少,盜賊越來越囂張?

這就沒人能回答了。

“陛下。”見天子愣在那裡,尚書左僕射王衍提醒道:“司空戢亂反正,有功當賞。”

“加何爲貴?”到底有過好幾次被脅迫的經歷了,司馬衷瞥了眼司馬越身後的兵士,問道。

“不如加大都督,統御中外。”王衍說道。

“中書舍人何在,快擬詔書。”司馬衷立刻喊道。

王衍笑眯眯地看了司馬越一眼。

司馬越頷首致意,一切盡在不言中。

王衍這貨,從來不以經國爲念,只思自全之計。

當年太子被賈后誣陷獲罪,他不思力爭保全,反倒千方百計讓太子與他女兒離婚。

拿到太子手書之後,又不對外出示,而是藏了起來,觀望風色,寄希望於太子能渡過險關,那樣他女兒就還是太子妃。

這就是個反覆小人,司馬越深知其秉性,但如今卻還要與他合作。

詔書很快寫好了。

司馬越恭敬接過,掃了一眼後,便將詔書交給成輔,令其至諸門宣讀。如果還有鄴兵在頑抗,有此詔書,當能瓦解一部分軍心,儘快結束戰事。

入宮城之前,他就已經收到消息,大夏、廣莫二門皆克,俘斬四千餘。

方纔又有人來報,西明門、東陽門、建春門陸續攻克,殺敵萬餘。

再聽聽其他諸門的喊殺聲,似乎漸漸低落了下去,也近尾聲了。

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突襲,一舉瓦解了司馬穎鉗制洛陽的力量。

等到攻克金谷園,擒殺石超,就徹底塵埃落定了。

值此志得意滿之際, 司馬越只想仰天長嘯,痛快地發泄一番。

首戰得勝,壯哉!

站在司馬越身後的王導把目光投向了兄長,一觸即收。

大鴻臚王敦亦在。

他看向王導,神秘地一笑。

王導懂他的意思。

如果北伐鄴城獲勝,他參軍事立下點功勞,再有兄長王夷甫從旁相助,徐州就不遠了。

同時又有些慚愧。

他終究無法靠自己的本事來謀得州郡之位,終究還是要靠家裡幫襯。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連陸機都不如。

人家也靠家世,但先任平原內史,再統領二十多萬大軍,仕途走得比他強太多了。

再加上幕府內新來的王承等人自恃門第,對他指手畫腳,這些加起來,很容易就讓他產生挫敗感,同時也有所領悟:人不能自高自大,天下英才何其多也。

這就是前陣子聽聞堂兄點評陶侃時感覺刺耳的原因。

多歷事,才能打磨自己的品性。

多做事,才能錘鍊自己的能力。

若還執迷不悟,二十年後他還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沒有一絲改變。

人,終究要不斷成長,不斷進步。出仕這一年多來的經歷,可謂彌足珍貴,比在家裡瞎混十年都要強。

夕陽漸漸灑落,諸門的喊殺聲愈發稀落。

洛陽,再一次回到了“衆正”手中。

有那麼一瞬間,王導覺得自己似乎觸摸到了勝利的邊緣。

但那是真實的嗎?還是幻覺?曾經信心無比充足的王導,在這一刻卻遲疑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前後夾擊第一百三十五章 利益第一百零九章 前出第七章 表態第一百零七章 富婆通訊錄第一百二十九章 俊異(爲盟主wangzechao8加更)第一百四十二章 出差之人第五十章 走(爲盟主大筒木月加更)第九十九章 結交第一百六十一章 軍議第八十九章 吞併友軍是優良傳統第一百八十八章 風中的戰鬥(下)第五十四章 拜訪第一百十六章 收攏第一百四十一章 加深第六十一章 滎陽第一百十一章 露布飛捷第三章 勸羊第十五章 授旗第一百十四章 無能爲力第一百十二章 誰能阻我?第二十三章 首次交鋒第八章 項目推介第一百四十五章 這口鍋誰敢背?第一百五十七章 別了,洛陽第六十二章 出征前的陳郡第一百八十六章 抓捕與人選草原、中原兵制第六十七章 衣食客第六十四章 擺駕河內第八十二章 水與旱(上)第七章 文昌殿第二十四章 比爛第一百三十八章 整合的意義第一百七十八章 第二階段第一百五十章 交接第一百十六章 來人第一百十八章 考察第五十章 走(爲盟主大筒木月加更)第三十九章 怎麼打第四十四章 高平城下第一百三十章 策略第一百十章 夜襲第七章 新人舊人第十五章 濯足第一百五十六章 亮家底第二章 朝議第二百十一章 以後不要打電話給我了第六十章 關中閒子第五十二章 敲定第五十一章 散步第八十七章 歸使第九十章 開誠佈公(下)第三章 勸羊第八十七章 相忍爲國第二十四章 比爛第六章 裴氏第一百五十一章 善後安排第一百十九章 又菜又愛玩第一百九十三章 九華臺第一百三十二章 交易第九十章 官僚系統(上)第八十七章 相忍爲國第六十七章 翻天覆地的變化第六章 得罪我的人都要死第二章 行路(下)第一百八十章 “滾”第二百零五章 控制力第一百六十六章 風險與機會第二十二章 決勝第九十章 開誠佈公(下)第一百九十三章 贖人第七十章 應用題第一百五十章 夢開始的地方(上)第二章 部曲第一百八十四章 逃第一百二十二章 枋頭第四十四章 驅虎吞狼第一百七十三章 襲擾與前進第一百九十三章 贖人第一百零一章 突入、聲勢第九十七章 擎天保駕功臣第一百二十章 兵馬動,糧草行第一百十九章 端門第十七章 先鋒第一百七十六章 城陷與選擇第一百五十四章 真·南陽王(上)第五十一章 大王但內裡坐第二十四章 比爛第二百零八章 客人第二十六章 讖緯第一百四十章 全線出擊?第一章 批發第三十六章 客人第五十一章 散步第二百零二章 人心與對症下藥(上)第一百零三章 大峴山第九十九章 辦公第七十九章 體系下第三十一章 道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