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日過後沒多久,官府封印關門,進入過年狀態。
邵勳難得休息幾日,然後便要出門,突擊走訪。
今年不在陳留慰問了,換個地方,去北邊的濮陽。
臨行之前幾日,他儘量抽出時間陪羊獻容。
“敢讓我出門麼?”羊獻容高興之餘,忍不住打趣邵勳。
東海太妃裴氏已經變成邵府“裴夫人”了。
把曾經的主母納爲枕邊人,是如此地大膽!但如果是皇后呢,那就太刺激了。
邵勳聽到這話時,只是一笑,道:“在沙海走走,又有何難?”
羊獻容不再爲難他,輕輕撫摸着肚子。
這是她第二個孩子,十幾歲時和先帝孕有一公主,已經嫁人。肚裡的孩子已經六個月了,再過數月便可誕下見父親、母親,羊獻容喜悅非常,人也變得寬容許多。
“打了那麼久的獵,也不知道怎麼追捕獵物。”今日無風,太陽暖洋洋的,照在人身上特別舒服,羊獻容帶着身子,理直氣壯地靠在邵勳懷裡,讓他輕輕抱着自己,說道:“不要把獵物逼入絕境,讓他們做困獸之鬥。更不能讓他們有兔死狐悲之感,轉而抱團起來。”
邵勳聽了,連連點頭。
前幾天,他去睡了下崔氏。崔氏的說法和羊獻容可不一樣,完全是那套士人乃國之柱石的理論。
邵勳聽了大失所望,感覺以後對崔氏只有變態的肉慾,沒其他的了。
甚至於,他覺得該儘量減少去找崔氏的次數,免得被人暗算。畢竟有些事提出來和不提出來,完全不一樣,人心會有變化的。
還是庾文君、裴靈雁、羊獻容這類女人睡得踏實,睡得安心。
政治人物想有點情分,真的不容易。
“現在知道誰好了吧?”羊獻容閉着眼睛,喃喃說道:“你當年窮得要死,年底都不發肉脯、蜜餞、糧米。若非我在廣成澤種稻養牲畜,你怕是天底下第一號摳門的方伯。”
“我家從沒種過苜蓿,後來去關中找尋種子,請人來教,你知道費了多少事麼?在許昌那會,你的親軍一個個吃得滿嘴流油,練得膀大腰圓,對你忠心耿耿。你都不來廣成宮看我。”
“失望之時,我就在想爲什麼還念着你。我泰山羊氏女,貴爲皇后,憑什麼讓你糟踐?後來想想,大概是危難之時伱做的那些事,讓我太感動了。但你若還避嫌,對我視而不見,我大概終會離你而去。”
“你就得意吧。羊氏有人來找我,胡說八道,被我罵走了。現在對你不滿的人多着呢,我若不幫你,別想這麼安生。”
邵勳輕輕理着羊獻容的頭髮,暗道臘日那天羊忱確實沒怎麼說話。
作爲幕府右司馬,名義上位低於左司馬。但邵勳知道,陳有根玩官場那一套不如羊忱,很多權力被對方攫取了。
平青州之時,羊忱統率大軍,指揮若定,頗有章法,連金正都沒頂撞過他幾次,可見確實有獨到之處。
功勞是很大的,實力、人望也是很不錯的,但他謹慎地沒有出言,藏拙的意圖十分明顯。
是因爲這個孩子麼?邵勳輕輕撫摸着羊獻容的小腹。
如果真是如此,那就繼續釣着,把他們嘴都釣歪了,讓這些大士族形不成合力,湊不到一塊去。
他也需要不停地操作。
“出去走走吧。”邵勳輕聲說道。
羊獻容沒有說話,只輕輕起身,然後挽着邵勳的手臂,出了黃女宮正門。
“此門名‘長秋’,是你的名字。”邵勳指着身後高高的門樓,說道。
“什麼時候取的?”羊獻容驚訝道。
“就在剛纔。”邵勳笑道。
“還有兩門呢?”
黃女宮四面有牆,東側與麗春臺共用一門,南側是正門,西側、北側也有門。
“就叫‘迎春門’、‘御冬門’吧。”
“樓呢?”
“你來想個名字。”
“我好好想想。”羊獻容高興地把頭倚在邵勳肩膀上,看着不遠處的蓮池。
池子是人工疏浚出來的,與沙海沼澤相通,池中有亭,曰“採蓮亭”,置船二艘。
池中養了很多魚,夏天還可採菱——這是邵勳父母的要求。
採菱人多爲“罪人”,字面意義理解即可。
譬如攻破汲郡時,還有很多婦人沒被賞出去,基本都被弄到樑宮來幹粗活了。其實這就相當於掖庭,只不過樑國還不太能設置這種機構,由其他部門(殿中曹)代管罷了。
就當前而言,掖庭多爲俘虜的敵方將官、己方罪官妻女,洗衣服、幹農活、做雜活無所不包,是宮廷內重要的勞動力來源——“妻女沒入掖庭”是自漢以來一種司空常見的懲罰,有些小女孩甚至從小在掖庭長大,不知外間事。
掖庭女人也不是沒有翻身的機會。
有時候天子吃慣了山珍海味,他就好那一口農家菜,或者想玩一玩敵人的妻女,這就有機會了。
有時候也會放散一部分掖庭女子,比如天子壽誕、改元、上尊號等,令其出宮自擇夫婿。畢竟天子就一杆槍,玩不了那麼多女人,像司馬炎把東吳宮廷整體打包回家,以至於後宮有一萬多女子等着他臨幸的離譜狀況,真的很少見。
或許,只有包攬了六國嬪妃、公主、貴族妻女的秦始皇,才能與司馬炎一較高下。
這會採蓮亭內就有人在忙活。
邵勳看了一眼,有幾個比較眼熟,大概是汲郡抓來的,石虎、孔豚、趙鹿的女眷。
殿中曹的侍衛在一旁監視着。
這工作不錯,天天看美女,邵勳暗暗吐槽。
“樑宮真是有幾分氣象了。”羊獻容感慨道。
羊獻容看到的是後宮,邵勳看到的是各項機構。
部門不斷完善,從十幾郡的樑國開始熟悉運轉,其實是一個很好的實習過程。
他甚至都不急於讓神龜天子下臺了,一點點擴大、吞噬非常不錯。
“參見明公。”殿中曹令史吳離走了過來,躬身行禮。
在看到羊獻容時,吳離腦子有點宕機,一時不知該怎麼稱呼,最後直接說道:“參見羊夫人。”
“羊夫人”三字叫得羊獻容心花怒放,笑意盈盈。
邵勳輕輕摟住她。
人家不喜被喊“惠皇后”,只願做“羊夫人”,還有什麼可說的。
吳離是殿中曹諸令史之一,八品官,分管宮內苑囿——這不是指花園,其實是宮內的養魚池、畜牧場、菜畦、果園之類。
吳離是吳前的長孫,識點字,但不多,太學出身(掛名)。
與之相比,另外一位和他同名的何離(何倫之子)就不用掛名太學了,他是士族出身,門路多,目前在五兵曹尚書柳安之手下幹活,當着分管兵籍的令史。
宮內、宮外,都是自己人。
東海鄉黨大面積涌入樑宮,就是最近一年發生的事情。
比如新設置的太官就是舅舅劉善介紹過來的,聽聞之前在老家做買賣,差點破產。但他有一定的管理能力,直接舉了東海隔壁蘭陵郡的孝廉,來樑宮掌管膳食。
不是自己人,用起來就是不放心。
邵勳也是肉體凡胎,萬一吃到毒餅,豈不完犢子——你別說,世家大族還挺擅長幹這事的,正面打不過你,狗急跳牆之下幹些陰私勾當,並非不可能,只能說現在矛盾沒到這一步,沒必要。
“吳令史治果園頗有章法,我已聽人說了。”邵勳道:“培育了個桃子,叫什麼來着?”
“‘樑白桃’。”吳離驚喜道。
其實這桃子原產於廣成澤,確實是人工培育出來的,之前不叫這個名字,移栽過來後爲了拍馬屁改的。
邵勳之所以知道,還是他老孃說的。
“可酌情推廣,好東西不能藏在宮裡。”邵勳說道。
“遵命。”吳離躬身應是。
邵勳朝他點了點頭,帶着羊獻容繼續漫步。
兩人走着走着,十指慢慢扣在一起,再緊緊抓握。
庾文君特別喜歡這樣,樂此不疲,像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似的,沒想到羊獻容也喜歡。
前方出現了一道高挑的身影,邵勳下意識想鬆手,羊獻容臉一落,用不高興的目光看向他。
邵勳尷尬一笑,拉着羊獻容的手走了過去。
王惠風站在池畔,行了一禮,然後繼續看着冬日清冷的湖面。
羊獻容看着王惠風一副遺世而獨立的模樣,有些不悅,壞心思起來,差點讓王惠風稱她“母后”。不過人家早就和愍懷太子離婚了,卻又無由,便作罷了。
邵勳緊緊握住羊獻容的手。
這個小醋罈子,經常肺要氣炸。邵勳有時候很煩惱,有時候又很滿足,人總是喜歡被需要的感覺。
羊獻容如果不生氣了,他又會覺得失落——一個字,“賤”!
“聽聞明公開春後要遣人至新安?”正當邵勳覺得王惠風不會說話時,對方突然問道。
“你怎知曉?”邵勳奇道。
“你說的,我是‘太尉輔政’。”王惠風笑道。
羊獻容詫異擡頭,看向王惠風。
這句話可不是王惠風清淡性情的風格,她什麼時候會笑着開玩笑了?
想到這裡,手猛然用力,掐起了邵勳。
邵勳皮糙肉厚,面色不變,看着王惠風,說道:“確有此事。新安冶乃國朝大冶之一,我欲將其恢復起來。”
王惠風取出一本書,交到邵勳手上。
“你專門在這等我?”邵勳愕然。
王惠風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