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對世家子弟而言是“行田”的日子。
所謂“行田”,通俗點講就是視察田莊。
行田可以瞭解莊園的經營狀況,以及周邊的自然條件、地理狀況,以便進一步拓展產業。
這個習慣從後漢時就有了,到了這會,更增添了遊覽景色、文人聚會等活動,即把一個單純的經濟行爲變成了綜合性活動。
這一日,以王衍之弟王澄、司隸校尉庾琛之子庾懌、尚書左丞盧晏爲首的十餘士人,帶着數百隨從,登上了芒山。
正在山上樵採的軍士遠遠見了,當場掣出弓刀,待看清楚之後方纔鬆弛了下來。
以爲來了山賊呢!
王澄等人也看見了這些兵,但並沒有在意,自顧自找了處草木葳蕤之所,鋪上地毯、蒲團,衆人席地而坐。
片刻之後,音樂聲響起,茶鼎也咕嘟咕嘟冒起了水汽,氣氛起來了。
王澄搖着把蒲扇,與衆人調笑了幾句。
“平子去了江陵、江夏,又跑了趟徐州,可真是見多識廣啊。”今日在場的還有出身太原溫氏的溫嶠。
本來在劉琨身邊參謀贊畫,因連戰連敗,劉琨感到很悲觀,便把他潛送至河北。
溫嶠當過王衍的幕僚,又跟庾亮相善,投洛陽而來是他最好的選擇。
王衍也非常欣賞他,於是將溫嶠闢爲太尉幕府主簿,委以重任。
溫嶠有才,但爲人風流,放蕩不羈,門第不高不低,但卻很敢說話,有時候如同黔首一般拿髒話罵人,罵的對象往往還有不低的身份。
這會見到王澄,言語間就有些譏諷的意味了。
“泰真爲劉幷州掾屬,贊畫有年,戰績若何?”王澄有些不高興,公子脾氣上來,就想發怒,但立刻被身旁之人悄悄牽住衣袖,猛然反應了過來。
溫嶠如此囂張,不就因爲他和庾亮臭味相投麼?
庾元規有什麼可得意的?不就妹妹嫁給了陳公麼?
我王家好幾個女人都——呸!
“戰績如何且不論,劉幷州鎮守孤城八年,可謂勇矣。矢志不渝,心念朝廷,可謂忠矣。”溫嶠斜睨了王澄一眼,說道。
王澄怒氣勃發,卻無言以對,只能扭過頭去。
這溫嶠,虧他還在兄長幕中做事,嘴上卻沒個把門的。方纔那句話,明面上誇劉琨,暗地裡難道沒有損兄長的意味?
但兄長偏偏還很欣賞他,即便溫嶠屢次頂撞,依然不以爲忤,大力栽培。
琅琊王氏也有不少子弟與溫嶠來往,都瞎眼了吧?
“好了,泰真,少說兩句。”盧晏走了過來,勸道:“前魏不德,故司馬氏禪之,晉以代魏。今天下喪亂,士民不安。正所謂窮則思變,變則通,不變不通。世道如此,有什麼好說的?泰真你不也來洛陽了嗎?”
溫嶠聽後,嘆了口氣,道:“我是無處可去,只能來洛陽。但洛陽沒幾個忠臣,誰又看不出來?還不允許我發幾句牢騷?”
盧晏和他算是關係比較親近了,不便惡言相向。
“若覺得不順,去浚儀可也。庾元規已過去了,正在規劃城址呢。”盧晏說道。
“我欠他錢,不太方便見面,還是先不去了吧。”溫嶠悻悻說道。
“又賭了?”
“小賭一把,輸了十萬錢。”
“你……”盧晏無語。
他從小就覺得溫泰真十分有才,爲人又風趣,待人接物都很不錯,唯有一點不好:喜歡賭。
“小事罷了。”溫嶠見得盧晏表情,哈哈大笑,道:“庸碌之人,爲財散而憂慮,我卻不然。十萬錢,令我得一夕歡悅,已是大賺,足矣,足矣!”
“泰真心性灑脫,令人佩服。”庾懌在一旁觀察了半天,見王澄、溫嶠間的氣氛漸漸鬆弛下來後,方纔說道:“有此才具,自當爲陳公所喜,異日飛黃騰達,不在話下。”
“可惜陳公略顯急躁了些。”溫嶠嘆道。
庾懌一怔。
溫嶠指了指,搖頭笑道:“你啊!元規都沒勸我,你勸個什麼勁?”
庾懌欲言又止。
“別說了,又是那套堯舜禪讓的話術。”溫嶠說道:“放心,我是對陳公凌迫君上不滿,但我無兵無權,再不滿又有何用?陳公倒是該擔心下諸州郡士人豪強,大晉二十一州,總有心向天子之人。本朝國祚五十年,亦有忠貞之士。他們可未必沒兵沒權,縱然這會不敢明着反對陳公,可若機會出現,未必不能反戈一擊。”
庾懌目瞪口呆,忽然有些理解王澄了,溫泰真的嘴巴是真的不饒人啊。
“再者。”溫嶠看了他一眼,又道:“眼下我把借來娶妻的錢也輸光了,只能先在洛陽安頓下了。”
溫嶠的妻子早早就亡故了。離開晉陽之時,他只帶了母親及少數家僕,先去清河郡,安頓好了母親,然後便來了洛陽。
本來想投奔岳父李𣈶(gèng)的。他是前中書令,在朝中也算有點人脈,無奈一打聽,已然回了高平老家,於是只能投奔王衍。
他現在是真的光棍一條,要啥沒啥。錢沒有,妻子沒有,子嗣沒有,什麼都沒有……
好在庾亮非常仗義,給了他一套宅子住,還遣人送來了十萬錢,讓他買聘禮娶妻。
溫嶠認真思考了下,他現在這個操行,大概沒女人願意嫁給他了。洛陽本來有不少溫氏族人的,大部分都在這幾年內南渡了,想找人介紹也不行。
那還不如去賭錢爽一爽!
於是他這樣做了,唯一不爽的地方就是把本錢輸光了。
“唉,無錢寸步難行,明日找太尉借點。”溫嶠又長吁短嘆。
王澄一聽,差點跳起來,不過被人拉住了。
聯想到兄長昨日詢問溫嶠婚配狀況,搞不好要爲他介紹琅琊王氏女,於是更鬱悶了。
“實在不行,再去找元規也無妨,大不了把這條命賣給他了。”溫嶠繼續說道。
庾懌不知道怎麼接這話。
王澄卻冷笑道:“泰真,你不是要當忠臣麼?這是自暴自棄了?”
溫嶠瞄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說道:“忠臣難當啊。洛陽袞袞諸公,忠臣可沒幾個好下場。”
“河南尹第五猗戰死於新安城下,輕車將軍焦求兵敗,爲裴廓所收。”
“侍中許遐與家人訣別,淚灑道途。”
“光祿大夫李述籌辦軍資不力,免官。”
“中書侍郎閻鼎舉家出逃,狼狽不堪。”
“這些,不都是最近發生的麼?忠臣難,忠臣苦,忠臣家破人亡,滿洛陽公卿士人都看在眼裡。現下怕是已無人願意當忠臣,我俗人一個,只能隨大流了。”
溫嶠的思路一直很清晰。
我有我的看法、觀點,我不認可陳公的所作所爲,也比較佩服忠臣,如果有機會,不介意當一把忠臣。如果沒機會,那就老老實實爲陳公效力,就這麼簡單。
他的這種想法,其實代表了相當數量的士人官員。
邵勳藉着閱兵,給天子下馬威,然後又殺雞儆猴,處理了幾個天子近臣,這些所作所爲,肯定有人看不慣,但不妨礙他們屈從於現實,爲邵勳效力。
人本來就非常矛盾。
他們對時局失望,迫切需要改變。但真當有人站出來改變,甚至打算改朝換代時,又一個個不太滿意了,尤其是這個人出身還很低賤的時候。
當然也有人歡呼叫好,這類人以關西士人居多,他們的家鄉已被匈奴攻佔,是真的希望有人收復失地——劉粲剛剛大敗晉軍,攻取北地全境,又進軍扶風,投降匈奴者不計其數。
人一上百,形形色色,本來就是各種人都有。但在時代大潮中,個人的看法被無限弱化了,你支持陳公也好,反對也罷,到最後都是被天下大勢裹挾着往前走。
“泰真,伱覺得以陳公的功勞、威望,可能效曹魏故事?”庾懌盯着他的眼睛,問道。
“他若真攻滅匈奴,我也無話可說。”溫嶠說道。
“若滅不了匈奴,只能對峙呢?”庾懌追問道。
“那就只能做到眼下這個地步。”溫嶠毫不猶豫地說道:“陳公行事不是很有分寸麼?他劫剝司馬氏宗王,士人看在眼裡,也會有兔死狐悲之感,但大家都沒明着反對,還不是因爲陳公戰績彪炳?簡單說來,就是朝臣、公卿、衣冠士族們怕他,擔心自己步許遐、焦求等人的後塵,不敢站出來。”
“另外,他們對陳公還有所期待,有的人毛病是多,但他有用啊,他能打匈奴啊。這麼一想,有些事也不是不能忍。”
“不過,若陳公大敗,精銳師徒盡喪……嘿嘿,反噬就會來嘍。畢竟,鐵了心追隨陳公的士人,不就那幾家麼。”
庾懌恍然大悟,同時也有些擔憂。
作爲陳公妻族,他的視角和其他士人是不同的,有時候容易一葉障目。
在這方面,溫嶠就看得很清楚了。而且,他說話也是真的不客氣!
想想陳公也挺不容易的,一個軍戶兵奴成事所要付出的代價,卻不知幾倍於司馬宗室、世家子弟。
哪怕他是個窮得飯都吃不上的士族遠支子弟,都要比沒有出身的黔首、軍戶要容易許多。
想想自己也曾經反對妹妹嫁給陳公,認爲他身份不配,庾懌就有些釋然了。
真真是逆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