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事矣!”東平陸縣郊外的某座莊園前,何鳴匆匆下了牛車,臉色焦急地說完,就噎住了。
“翼戴何在?”何鳴看着全府縞素的場面,有些懵。
“家主前日暴卒。”在門口迎賓之人一臉哀傷地說道。
“什麼?”何鳴大驚失色:“衡翼戴素來康健,緣何暴卒?這是染了什麼急病嗎?”
迎賓之人面露難色,道:“何公乃家主摯友,可入內一敘。”
何鳴鎮定了下來,點了點頭,正待舉步入內,卻見不遠處大羣百姓扶老攜幼,乘坐牛車、驢車,向南行去。
“這是何故?”何鳴伸手一指,問道。
“此乃我家莊客,計四百餘戶,今盡數放散。”
“爲何放散?”
“不得已而爲之。”
何鳴一怔,仔細看了看,發現這些百姓身旁居然還有兵將護送——或者說押送?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又似乎不太明白。
不過他沒有太過糾結,很快就入了衡府——東平陸衡氏、樊縣何氏,分別是東平、高平兩地漸趨沒落的小士族。
何鳴入府之後,大門很快就關閉了。
南行的百姓身旁,史仙騎着一匹馬,慢悠悠地南行着。
他是考城人,祖上在後漢年間曾經是士族,經過百餘年的戰亂後,家門不振,已然衰落得不行。作爲旁支別族,他家就更不行了,早早吃了當兵這碗飯,混到今日,得到了幢主之職,日子比以前有所改善,但還算不上是重振家門。
因爲當了高平府兵,他全家已經搬到了任城,落籍當地。
府兵和府兵是有差別的,而且差距極大。
以他爲例,身上就一副皮甲,還是自己花錢置辦的。
器械也很少,原先那把弓梢開裂後,到今年年中才攢夠錢重新制作了一把。
至於胯下這匹馬,是上頭新發下來的,據說來自廣成澤牧場。
史仙對這匹馬非常滿意,只有三歲,正是馬兒一生中黃金年齡的開端。
馬被騸過。
聽聞廣成澤現在有六七千匹馬,其中母馬三千,剩下的三四千匹公馬中,除少數外,絕大部分都騸了。
沒被騸掉的公馬是種馬,一般最爲強健,拿來給母馬配種。
被騸掉的公馬則作爲戰馬、馱馬、挽馬驅使,在戰場上反覆消耗,一點不憐惜。
其實這很正常。
決定馬羣規模的不是公馬,而是母馬的數量。
馬懷胎要十一個月才能生下馬駒,比人還慢,而且一般每兩年才能懷一胎,這倒和人差不多。
廣成澤那三千匹母馬,刨除沒懷胎成功的,再去掉沒養活的馬駒,一年能下千餘匹馬駒就不錯了。
這點數量,還不夠兩場大戰消耗的。
所以馬匹非常金貴,陳公能開恩給高平府兵分馬五百匹,真的很不錯了。
呃,不光分了馬,還分了人,就是他們護送的這四百餘戶百姓了。
高平府兵不是每個人都有足夠的部曲的,史仙他自己就只有兩戶,其中一戶五口人,另一戶只有兩人。
此番匈奴入寇,東平陸衡氏存有僥倖心理,沒有及時收割地裡的雜糧,成了匈奴補給。上頭來催的時候,此人出言不遜,拖拖拉拉。
這會秋後算賬,家主就“病逝”了,換了他的侄子當家。
不光如此,衡氏還出糧十萬斛、布帛千匹,存入郡城倉庫內,再讓出四百餘戶莊客,轉給府兵爲部曲,算是元氣大傷了。
史仙一點不可憐他們,咎由自取罷了。
若能堅決執行堅壁清野的方略,匈奴就不可能順利收割到足夠的糧食。他們的馬就只能在野外放牧,那樣一天中大部分時候在吃草——白天吃草,夜裡也吃,一天能出動幾個時辰?
但有糧食就不一樣了,馬兒快速吃飽之後,出勤大增,威力大增。
簡直就是資敵!
天空又飄起了細碎的雪花,馬兒不自覺地打了個響鼻。
史仙翻身落於地面,牽馬步行。
一邊走,一邊溫柔地撫摸着馬兒的脖頸。馬兒也把頭湊過來,親暱地貼了貼他的臉。
唉,就這一匹馬,趕路都捨不得騎。
何時能像匈奴騎兵那般,一人三馬,縱橫河南?
靠陳公辦的牧場是沒戲了。一年新生的馬,搞不好還沒有戰場上死掉的多。
還是得買啊,而且得買母馬。
至於戰場上繳獲的馬匹,基本都是騸掉的公馬,只能救急,不能以爲長久之計。
數日後,就在四百餘戶百姓凍得快不行的時候,他們終於趕到了瑕樓城——高平府兵的一個“龍驤府”,周邊散落着數百戶府兵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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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們住進了土坯房內,生了火堆,烤起了幹餅,懵懵懂懂地等待府兵前來挑選。
史仙敏銳地發現,瑕樓城內另有兩百餘戶百姓,一問,得知是任城景氏“讓”出來的,頓時哈哈大笑。
城外的牲畜欄內,新送來了幾百匹馬,府兵部曲們正將它們帶進馬廄避寒。
“哪來的馬?”史仙下意識問道。
“不是我們的,馬上就要送去東平,先在這養一養。”有人說道:“聽聞陳公要在東平設府兵。”
“哪來的府兵?”
“從枋頭撤下來的屯田軍,一個個翻身了。”
“哪來的錢糧?”
“錢糧?”那人笑道:“不是罰了很多麼?差不多夠撐一年了。”
“那第二年呢?”
“第二年再說唄。”
“也是啊,大不了再找那些莊園主要錢。”史仙笑道:“若不服,盡起大兵,將其剿滅。”
“我說史大頭,聽聞當年有士人把你未過門的新婦買去當婢女了,當時你屁都不敢放一個,現在就神氣了?”
史仙臉一黑,好懸纔沒給那人一拳。
冷哼一聲後,道:“有陳公在,我等武人再無此等屈辱之事。”
那人嘿嘿一笑,道:“我也看不慣士人。昨日跟着張長史去景氏莊園上催糧,兒郎們刀出鞘、弓上弦,那幫人差點嚇尿。”
史仙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了點笑容。
一個龍驤府有一千二百府兵,各有將校。
雖然散居各個村落,但心理上有了歸屬感:他們是一個集體,出了事有人替他們做主。
橫行鄉里的塢堡帥並不是什麼善茬,經常掠人爲奴,遇到過路的商旅,如果護衛不足的話,還可能被他們劫殺。
但他們不敢欺負附近村落的府兵。一旦真發生這種事,最低級的別部司馬往上報,獲得批准後,至少也會出動一千二百府兵,全副武裝殺過來,往往還伴有本縣、鄰縣徵集起來的其他塢堡丁壯,將犯事的塢堡團團圍住,逼他們就範。
東平陸衡氏的家主爲何這麼痛快地就“病死”了?這都是有原因的。
如果縣裡乃至本郡沒有府兵的話,事情就沒那麼簡單了。
郡裡肯定是沒幾個兵的,震懾不了塢堡主。太守、縣令若想徵調其他塢堡、莊園的私兵,人家看你一個光桿,壓根不會多在乎,未必就願意出丁。
所以,府兵是穩定地方的基石。
高平十縣有整整六千府兵,這是一股龐大的力量。不然的話,就憑傳聞中庾太守那副死要錢的樣子,早他媽死得不明不白了。
“東平設府兵,我看沒那麼簡單。”又有一人走了過來,一邊給馬喂乾草,一邊說道:“搞不好要打仗啊。”
“哦?打仗?”史仙一怔,然後又笑道:“我還想撈個官做做呢,打仗好啊。”
“讓你去河北打匈奴,去不去?”來人嗤笑道。
史仙一窒,賭氣道:“匈奴人若肯下馬,與我面對面廝殺,我砍遍他全家。”
“哈哈!”周圍人都笑了起來。
人家是騎兵,爲什麼下馬和你打?四條腿遛你兩條腿纔是正理啊。
“不逗伱了。”來人說道:“高平、東平大設府兵,可能是對付曹嶷的。”
“打青州?”史仙問道。
“我也說不好。”此人搖了搖頭,說道:“也可能是自東平渡河,攻河北陽平。”
史仙低頭想了想,還真有可能。
陳公如果繼續打石勒,一定是自枋頭出發,沿着河流進軍。高平、東平的府兵集結起來,渡河西進,可與陳公的大軍東西夾擊。
如果攻青州,大軍集結東行,至泰山境內,隨時可突入曹嶷的地盤。
無論哪個方向,路程其實都不遠。
史仙暗暗鬆了口氣。
府兵上陣,需要自帶乾糧、部曲。
如果路途遙遠,路上的花費可不小。
如果就在家門口作戰,那麼負擔將大大減輕。
他們其實不耐遠征,多搞幾次,家底都給掏空了。
“還是打河北好。”旁邊有人咬牙切齒道:“我家房子被燒了半邊,剛用泥巴糊起來。不把石勒向北推,賊騎還要南下。”
“是啊。”有人附和道:“我看陳公就沒幾個騎兵。石勒明年若來,照樣擋不住。後年再下河南,還是要被抄掠。與其這般,不如直入河北,把他推得遠遠的,免得房子再被燒了。”
“過河把陽平佔了,以後讓石勒抄掠陽平去。”
衆人談起保衛家園,那叫一個興致勃勃。
史仙聽了半天,心氣也起來了,恨不得開過年來就跟隨陳公出徵,把石勒一路推到幽州去,順便弄個官噹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