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都郡下辯城。
一座氣勢不凡的巨大板屋內,坐着一個年約五十的老者。老者眉闊額廣,鳳眼細長,面部輪廓剛勁柔韌,他蓄着五縷花白色鬍鬚,鬍子不長,也並不太濃密,卻修剪得體,頗有氣度。此人正是武都陰平二郡所有隴南氐人的大首領,氐王楊茂搜。
楊茂搜正自獨坐沉思。前日夜間接到緊急軍報,西和失守。他一夜無眠,心中煩憂憤懣,以致食不知味,無心下箸。所謂在其位謀其政,他是氐王,武都陰平二郡,數十萬隴南氐人的命運,與他息息相關,全都重重地壓在他日漸衰老的肩膀上。他何曾不想卸下重擔,但時局紛亂,烽火四起,又哪裡是他安享晚年的時候。
西和落入敵手,這意味着什麼,不要說他,便是下辯城中隨便一百姓,也知道非同小可。西和離下辯一百二十里,皆是平原坦途,半分地利也無。敵軍可以在西和休整和補充後,不慌不忙的揮軍來攻,各式攻城器械,軍械糧草,運輸便捷暢通,都可以從從容容的拉到下辯城下。
他下辯城中,盡是步兵,若是開城出戰,敵軍據說有數百名精銳騎兵,可以穿插分割,在坦蕩平原上肆意騷擾、突擊和衝殺步兵而沒有任何顧慮。
而且,楊萬夫如今還在敵手,楊堅頭大敗而回,氐兵一再失利,士氣低迷,相反隴西軍卻戰意昂揚。所以,嚴格的說,當下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不佔優,這樣的局面如何是好,手中沒有底牌,巧婦也難爲無米之炊。
另外,據軍報上講,高嶽得到西和城後,整軍安民,秋毫無犯,西和現在已經安定如初。隴西軍隨後開始募兵,據悉一日一夜便已有六百餘青壯應募,雖然大多是漢人,也還是有百來名胡族甚至氐族之人,看來這民心,隴西軍也漸漸收攏了。
楊茂搜煩亂的很,但他不願大聲發作抑或遷怒下人,於是又悶悶的坐了一會,站起身來便在房間內自顧踱步。他身材魁梧而壯碩,今年雖然已有五十一歲,仍然努力挺直腰板,步履保持穩健。
踱了片刻,他走到牆壁前,望着掛在牆上的舊地圖發呆。上面武都、陰平二郡的地形疆域和重要城郭,都簡要的做了標識,被繪製在一張大牛皮上。這張圖,他從年輕時就看,到現在閉着眼都能原模原樣重畫一張出來,但這兩天,他卻頻繁的看,目光深邃。
“父王,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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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茂搜正看着地圖若有所思時,堂外傳來了急促的叫聲,伴隨着牛皮靴踩在地上踏踏的迅猛步伐,一起傳進了楊茂搜的耳朵裡。
楊茂搜剛轉過身,一個大步流星的身影便撞了進來,正是他的次子楊堅頭。楊堅頭戰敗而歸,不少貴族長老,都要求嚴懲於他,楊堅頭愧恨惶懼,不知所措。楊茂搜最終沒有處置,勝負兵家常事,楊堅頭力戰而敗,乃勢也,非是延誤瀆職一類可比。再說此時大敵當前,處置
楊堅頭,於事無補,對軍心也是一種打擊。
楊茂搜對於這個小兒子,其實還是非常喜愛的。氐人好武,楊堅頭能有氐族第一猛將的名號,憑的不是他楊茂搜之子的身份,而是靠他自己真刀實槍奪下來的。楊堅頭年輕獷悍,活力四射,豪爽不羈,十分貼合楊茂搜的心,楊茂搜每每看見他,便想三十年前的自己,也是這樣。
楊堅頭百般皆好,只是太過急躁,聽風就是雨心胸也不夠寬廣,沒有中原人所說的那種海納百川的王者氣度,遠遠不如兄長楊難敵喜怒不形於色的深沉穩重,和處理政務時候的有條不紊。當初在選擇繼承人的時候,楊茂搜不是沒有糾結過,最後還是參照漢人的規矩,從長遠角度出發,立了綜合能力更勝一籌的長子。
“堅頭,有什麼事,慢慢說,不要着急。”
窗外的夕陽照在楊堅頭年輕而血氣方剛的臉上,儀表堂堂。望着兒子的臉,楊茂搜展顏一笑,溫和說道。他總覺得對這個小兒子有所虧欠,所以大事小情上,都對他有所遷就,捫心自問,若是別的將領兵敗而回,說不準真就被嚴懲了。
楊堅頭幾步便走到父親身邊,急急道:“父王,據最新探報,隴西軍似乎有件喜事。當初那高嶽雖然被朝廷任命爲隴西太守,但是隴西郡下四大城,他只得了兩個,另有狄道和臨洮二城,表面歸順,實際並不真心擁護。”
“那高嶽出兵來打我們,後方相對空虛。據說高嶽前腳走,狄道臨洮二城,突然就起兵反叛。其中狄道城直接出兵攻打首陽,圍城十餘日,守將李虎堅守不出,狄道軍攻不下來。隴西軍留守襄武的韓雍,夜間出奇兵,火攻急襲狄道軍,大勝,隨後又趁勢反攻下狄道城。”
“狄道縣令叫個什麼,我倒記不得,反正他全軍覆沒,孤身一人慌忙逃到盟友臨洮城去,卻被臨洮縣令翻臉砍下腦袋,送到韓雍帳前請罪去了。”
“那韓雍根本不爲所動,表面應允接受臨洮的賠罪反正,暗裡卻令李虎領兵兩千,長途奔襲臨洮,一戰而下,臨洮縣令被押到襄武,韓雍當面斥責他反叛上官,出賣盟友,乃是不忠不義之徒,首鼠兩端,人品卑劣,留之無用。便將他明正典刑了。所以現在,高嶽已經完全據有隴西,成爲名副其實的隴西之主。”
楊堅頭一口氣說了這許多,忙招呼侍從倒了一大杯水,咕咚咚幾大口便灌了下去,他沒有注意到父親越皺越緊的眉頭,將嘴角邊的水一擦,又自顧大聲說起來。
“這倒也不是重點,關鍵狄道、臨洮二城易主之後,韓雍又整編和徵募能戰之士共六千人,連那輔兵,他們叫個什麼廂軍的,都擴充了三千人。前幾日,襄武已經新發步卒兩千、騎兵三百來武都前線,現在估摸着已經到了西和城,高嶽曉諭全城,隴西軍一片歡呼,所以我軍斥候能比較順利的打探到這些事情。”
“
敵之幸事,我之禍事啊。”
楊茂搜聽罷,重重的嘆了口氣。半晌沒有再說話。此間並無外人,他無需再作鎮定之色,內心的焦灼煩愁盡皆寫在臉上。他轉身慢慢走到案桌前,無力的坐下,依舊沉默不語。
楊茂搜雖然是氐王,但只不過是隴南白馬羌氐部落的大首領而已,勢力和實力其實都並不是很強。早年間,北方安定、北地之處的氐人豪酋齊萬年,起兵反叛晉朝,一度稱帝,鼎盛時縱橫西北,無人敢攖其鋒,略陽郡的兩大氐族楊飛龍楊茂搜父子、符懷仁符洪父子都曾畏懼順伏過齊萬年。
楊茂搜與齊萬年雖然都是氐族人,但並不是同一部族。因忍受不了齊萬年的壓迫和橫暴,楊茂搜與齊萬年翻臉,卻實在敵不住,最後才從略陽南遷至武都,一路艱辛跋涉,只不過想給依賴他的部衆,一個安穩的家園而已。如今還沒過的幾年,又被高嶽這般凌厲攻打,實在讓楊茂搜揪心不已。
楊堅頭見父親此番失落模樣,心中很是難過。他從記事起,便見父親跨馬舞刀,縱橫廝殺,敢於和一個又一個強敵相抗,使隴南氐人不致衰落。當年祖父楊飛龍傳位給父親時,曾高興的拍着他的後背,對一衆長老貴族道,此兒吾家千里之駒,日後我氐人擎天之柱也!
楊堅頭的印象中,父親始終是那個鋼澆鐵鑄的漢子,身軀雄壯偉岸,威名赫赫戰無不勝。他最崇拜和敬重的人,也就是父親。如今二十年歲月彈指而過,當年那個頂天立地的身影,也不知不覺的被重擔壓彎了脊樑,被風霜染白了鬚髮,昔日那有如神鷹般明亮銳利的眼,也有些黯淡渾濁起來。
楊堅頭慢慢走到父親身邊,倒了一杯水遞過去,低着頭訥訥道:“父親,堅頭無能,打了敗仗讓父親操心憂慮,堅頭不孝。”
楊茂搜接過水杯,一飲而盡,強笑道:“不是這樣。我聽說你和所有兒郎們都毫不顧死,奮勇廝殺,卻都抵擋不住高嶽的腳步,可見此人乃是強勁之敵,哪裡能夠輕易擊敗。你不要總爲打敗仗的事而耿耿於懷,山野的虎狼,也是磨礪了爪牙後,才能抓到獵物。勝負嘛兵家常事,你不要太在意。”
“可是父親當年哪裡打過什麼敗仗,祖父不是也說你所向無敵嗎?”
楊茂搜哈哈大笑,拍着兒子的手背,道:“那是你祖父鼓舞和激勵我的話。我又不是神人,敗仗怎麼會沒有吃過。只不過我的心態好,總是能最快的鼓起勇氣,恢復實力,繼而發起反攻,最後才轉敗爲勝。堅頭啊,男子漢受些挫折,算不得什麼,你還年輕,日後的路還長哪。”
想起了年輕時候的燃情歲月,楊茂搜連說帶笑,感慨了一陣,他探直了身子,目光炯炯對楊堅頭道:“而今情勢危急,我打算親自領兵出征。趁着我還剩些力氣,還能舉得起戰刀,我爲你們兄弟再把路鋪平些、鋪遠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