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憑牆而立,舉目遠眺,視線開闊,一片片蒼鬱的林木,大塊大塊灰白的原野,起起伏伏,直伸向遙遠天邊。城下那些搬運拒馬的兵卒,居高臨下望去,一個個身影也急劇縮小,便如小人國一般的玩偶,往來蠕動。
朔風呼嘯而過,山河蒼茫,肅穆雄渾,大有不可征服之感。遠處隨風搖擺的林木,護城河裡圈圈的漣漪,天際外一聲聲的斷雁,它們都在冬日的雨絲裡,引誘着高嶽和韓雍,陷入了各自迥然不同的思憶之中。
高嶽手撫斑駁城磚,粗糙礫石劃過手心微微刺痛,更有一種堅實厚重的手感。他禁不住想大喊一聲,父親,兒已有了立身之地,兒絕不會讓你失望!
望父親在天之靈,護我佑我,待兒肅清天下,收復河山之時,定當酬酒太牢以告父親,胡塵已絕,中原定矣!
高嶽沉默良久,感慨道:“登高而望。一切盡收眼底,一切又遙不可及。韓兄,任重道遠啊!”
韓雍雙手撐在城牆上,舉目遠望,思緒如脫繮野馬,肆意奔騰。一年前,他還是首陽縣裡無人問津的落魄軍卒,自怨自艾,鬱郁而不得志。只覺得此生,真是何所來又何所去,渾渾噩噩,待死而已。
如今一年時間,便已站在襄武城頭,昂然俯視隴西大地,一郡軍民,皆在我手。且要出任隴西郡將,得授中郎將高職,實乃隴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顯赫地位。
此間人生境遇,箇中滋味,恍如虛幻,韓雍夜間輾轉之際,倒生怕是做夢一般,驚醒後便什麼也沒有了。
一切都因爲高嶽。有他的賞識,有他的信任,有他的看重,纔有現在的一切。韓雍心中重重立下誓言,盡此一生,鞍前馬後追隨高嶽,出生入死矢志不渝。
多年後,韓雍位極人臣,卻依然謙恭少言,不矜不傲端正剛毅。後史有所載,年八十九歲時無疾而終,天下爲之震悼。太宗皇帝追封爲夏王,諡曰“武”,欽定爲國朝第一功臣,並輟朝慟哭,親自臨門祭拜,執子侄輩禮,扶棺送行。
韓雍目光堅定,宛如磐石,高聲道:“主公要振作精神。無論前路遙遠艱辛,屬下必定誓死追隨主公,貢獻微薄才力,助主公掃平一切阻礙。”
高嶽袍袖在朔風中獵獵作響。他一把攥住了韓雍,激越道“我心君知,君心我知。你我兄弟齊心合力,天下雖大,哪裡不是我等出頭之地!”
高嶽霍然回首,面向蒼茫天際,熱血翻涌,禁不住一字一句大聲吟誦起來。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韓雍胸脯起伏,脈搏亢急,大奇道:“主公的這種賦文,屬下見識短淺
,從未聽過。不過此賦,意境開闊,氣勢雄渾,慷慨而不消沉,悲壯而不衰頹,主公隨口便吟誦而出,真乃奇才,奇才也!”
詞,是一種詩的別體,萌芽於南朝,是隋唐時興起的一種新的文學樣式。直到宋代,經過長期不斷的發展,才進入到詞的全盛時期。韓雍從未聽聞,確實正常。
這首詞,不用說,正是岳飛的滿江紅的上闋。岳飛乃是中國從古至今,極少數真正是文武雙全的大才。文天祥曾讚譽他說,嶽先生,乃本朝之呂尚也。用今天流行的話說,岳飛是一個大神級別的人物。
他的詩詞雖然存世不多,但無一不是氣壯山河,情真意切,詞中每一字,都是用他心中熱血填就。千載之下讀之,仍使人慨然意動,或是悵然若失。
韓雍驚奇讚歎,高嶽也不回答,便在城牆上信步走了起來。高嶽恢復了冷靜神色,將遠遠隨在身後的一衆士卒,招了過來。
шшш .ttKan .¢Ο
“我從城門之處,一路至此,發現不少問題。城門上,經年風吹日曬,竟然有兩條大裂縫,都長出了藤莖,使門上牆面鼓出了一大塊。城樓上,雖也有所修補,但是仍然有很多磨損嚴重的城磚,磚與磚之間,不再契合,橫豎高低都有凹凸不平。”
高嶽一邊說,一邊將情狀嚴重的幾處城磚,指了出來,示意給大家看。他用手只一掰,便掰下一小塊磚石在手上,斷口處,灰土撲朔朔的掉灑下城去。
韓雍面色變得嚴厲,沉聲道:“負責城牆修葺的,是哪一個?”
一衆士卒面面相覷,一個隊主,硬着頭皮上前奏道:“回稟韓將軍。是,是屬下負責。”
韓雍冷冷問道:“你是什麼職務?姓甚名誰?”
那隊主兩腿,已經有些顫抖了,他重重的嚥了幾口吐沫,澀聲道:“回稟韓將軍。屬下乃是孫幢主麾下第四隊的隊主,屬下姓賈……”
不等他說完,高嶽將手中小石塊狠狠的摔擲在地,怒道:“我不管你是假隊主還是真隊主,城防大事,都如此懈怠,還能指望你做什麼?本欲將你軍法從事,但如今特殊時期,又算初犯,準你戴罪立功,隊主一職免了,降爲士卒,自己去找孫隆說明去吧。”
賈隊主臉色灰敗,萎頓之際,簡直要站立不穩,旁邊士卒一把攙住了他,以免他更加失態。
高嶽怒氣衝衝的便朝城樓下走去。剛走兩步,又轉回頭,衝着賈隊主厲聲道:“這段城牆,仍然還交給你修繕。七日後,我再來看,屆時若大有改觀,我便復你原職。若是還這般馬虎敷衍,我定要爾項上人頭。”
說罷,他頭再也不回,帶着韓雍,噔噔噔下樓去了。
不停走動,高嶽傷口還未完全痊癒,此時有些隱隱作痛。二人便徑直回奔府衙。到了衙
門前,高嶽便叫傳令士卒,去通知城中所有隊主以上軍官,還有衆位曹官,速來府衙議事。
高嶽在大堂之上坐定,腦中將要議會之事,揀要緊處,又重新過了一遍。這些事,本來前幾日也已經大概的和韓雍等心腹簡單交待溝通過。馮亮自在他身旁側立,高嶽便示意韓雍也在右首邊先坐下。
片刻後,外面有談說聲音,遠遠傳了過來。帶到了府衙門口,戛然而止。須臾,一衆文武官員,肅聲魚貫而入。
“屬下參見明府!”
“屬下拜見將軍!”
文武官員唱諾完畢,兩邊分班站立,靜候高嶽指示。有大膽的,偷偷擡眼望去,只見高嶽面沉似水,也不知是喜是怒。
“諸位。”高嶽端坐堂上,迅速掃視一番堂下衆人,高聲道,“朝廷天使和王府特使,都已離開。下邊,便是我隴西自己開始處理政務了。大體分爲兩處。”
底下官員皆是豎起耳朵,全神貫注的聽。不少人已經適應了高嶽這種雷厲風行、開門見山的風格,沒有任何的廢話,上來就是一二三幾點要事,簡潔迅速。
“一處是內政。本官以隴西太守、鷹揚將軍、關外侯之名義,有所任命。任命如下。”
高嶽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張紙,衆人的心,一下子都拴在了那張薄紙上。
“命李虎爲中壘校尉、首陽縣縣丞。何成爲越騎校尉,孫隆爲贊軍校尉,李豹爲城門校尉,彭俊爲強弩校尉,骨思朵爲折衝校尉。此六人,各爲幢主,統領五百人。隊主以下,自行任命,三日後,報與我知。另,彭俊與何成二人,調往首陽縣,爲李虎副手。麾下兵額,自在首陽招募。”
堂下,除李虎在首陽外,其餘五人皆在。一起站上前來,躬身施禮齊道謝過將軍。李豹心中大喜,他一直認爲高嶽不願意重用他,心中有所耿耿,此時見自己也終於排列高位,很是得意興奮,暗道高嶽果然不負舊人。
孫隆心中大定。他是個察言觀色的老手,此刻聽聞自己排名第三,曉得高嶽八成是比較看重自己,前途一時無虞。他心中也在暗忖,棄暗投明,果然是好事一樁。
“命曹莫爲首陽縣令兼隴西郡田曹。掌管首陽大小事宜。朱榮爲首陽縣功曹。苗覽爲隴西郡主簿,汪楷爲隴西郡督郵……”
他念了一串名字,有舊日郡中官吏,也有最近提拔的新人,不一而足,片刻便宣讀完畢。
衆人上前鞠躬,施禮,又退回原位站立,喜憂哀樂,心思各異。
高嶽對馮亮低聲私語,馮亮點點頭,衝外面叫了一聲:“請進來。”
衆人莫名其妙間,卻見二人從堂外走了進來,定睛一看,卻是原太守丁綽和原郡將烏吐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