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多年來,肆虐大河南北,殺人無算,致使天下大亂生靈塗炭,乃是僞趙賊虜中首屈一指的巨寇,還敢說無罪麼?”魚非乾脆跨出班列,戟指斥道。高嶽也不做聲,想看桃豹如何自處。
“從前,晉廷窮奢極樂,罔顧蒼生,王公貴族同室操戈,爲一己私利而妄啓兵禍,故而司馬氏失德,天下離心,各處反抗風起雲涌。我桃某,當年只不過是個受盡欺壓的卑賤奴隸,既不是始作俑者,也不是首倡難者,這天下大亂的罪過,如何反倒加在我的頭上呢?”桃豹冷聲道,“再者,既有爭戰,你殺我我也殺你,無他,爲求活命耳,亂世中,哪個敢說沒有殺過人,又哪個敢說自己始終都是殺對了人,一般身不由己,能用什麼標準來定個有罪無罪呢?”
魚非顯然沒料到桃豹竟然當殿回辯,且似乎說得還像那麼回事,不禁被駁得一愣。大司農曹莫時也在列,聞言也忍不住道:“別的不說,汝屢次對抗我大秦王師,不服王化頑固抗命,這算不算有罪!”
桃豹卻似乎毫不以爲意,張口又應:“兩國爭衡,在天命未定前,皆以本國爲正統,此毋庸諱言,亦不足道也。我與貴國爲敵,非有私怨,不過陣營不同奉命因公,僅此而已,談不上罪過吧?”桃豹微微哂笑,“再說,鄙人非是國主,政令不由我出,決策不由我下,縱使抗拒大秦王命,也是身如箭矢隨人所射,足下奈何以此責我?”
曹莫不善口舌,雖然覺得桃豹強辯,但卻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身後度支尚書荀衝憤道:“羯奴徒逞口舌!爾等異族皆是狼子野心之輩!從前烏桓踏頓自恃強橫屢爲禍患,後終被魏武帝討平。邊地醜虜妄圖染指中原,就算猖狂一時,也不能得意一世,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有什麼好辯的呢!”
桃豹面色轉暗,死死盯着荀衝,毫無無收口之意:“春秋時,中原以楚爲邊奴蠻夷,然則楚莊王連敗諸侯,飲馬黃河號令天下。戰國時,中原以秦爲西陲戎狄,然則始皇帝兵向六國,開創了亙古未有的皇圖霸業。英雄不問出身,足下若是必欲一口咬住族屬之分,我倒請問,貴國姚襄、楊堅頭之流尚安在否?”
“你……!”
“既然說到魏武,昔年,匈奴首領呼廚泉,屢次襲擾中原魏國,被魏武帝擊敗,不得已內附。誰料後來重複叛亂,武帝再次擊敗了他,呼廚泉被迫又降,武帝最終也沒有殺他,還給他授了官爵豢養起來。”
桃豹將目光從荀衝面紅耳赤的臉上移開,便衝着高嶽深深鞠躬道:“外臣斗膽請問,呼廚泉之於魏武,比起外臣之與陛下,罪過孰輕孰重呢?”
高嶽劍眉一挑道:“汝欲以呼廚泉自比、以魏武帝比朕麼。”
桃豹再拜:“若從今日情形來看,只要陛下一直勵精圖治親賢遠佞,將來必然遠邁魏武。外臣粗疏,但既然能遇着陛下,自然也應比呼廚泉要略勝一籌。”
此時,大殿中又一人緩緩走了出來,向着桃豹不疾不徐道:“足下昔年征戰時,上至晉室王公,下至黎民黔首,多少無辜的性命都是足下斷送,長期縱容部下四處濫殺,甚至先奸*淫擄掠再分食人肉,導致大河南北曾一度千里無人煙,人人聞羯色變。這難道也是王者之師爭衡天下的必要手段麼?我本不欲以非我族類之語相詰,然則足下所行之事,豈是正人君子所願爲?而今足下窮蹙遠來投附,我聖天子寬仁予以接納。不過足下也當常自警省深表懺悔,以誡後人,爲什麼還要當衆如此牽強粉飾呢?”
大殿中爲之一靜。桃豹忙擡頭細看,卻見此人面色清朗,溫文儒雅之中,卻帶着明顯的責備目光。又見他冠服異於諸文武,且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頭,實有領袖羣倫之風。桃豹立時醒悟,此人是秦國羣臣之首,大冢宰、左相國楊軻。
“尊駕必是楊相國。鄙人有禮了。昔年鄙國張右侯還在世時,對相國您讚賞有加,常常爲了不能與您把酒唱和而惋惜。今日鄙人得以當面拜見,幸也!相國金玉良言,鄙人銘記心中,還望將來有機會,相國能夠再多多指教。”
桃豹果然不敢再強辯,並肅容斂衽,躬身施禮。楊軻淡淡的回聲客氣,也不再多話,又輕輕退了回去。
見高嶽並無明顯的怪罪神色,桃豹立時順水推舟,彷彿一把收起了全身的刺,垂首懇切道:“外臣得罪國內,勢窮來投,本也確應負荊請罪。得蒙陛下恩遇,乃敢當廷與賢公卿等嘵嘵以辯,非是外臣一昧狂悖無禮,實在是因爲大皇帝澤被四海,德化八方,可以使遠方來附之徒,如沐春風,不會因言獲罪。且外臣對鄙國先帝仍有感激,即使自己猶如喪家之犬,也不願壞了他的臉面使他蒙羞。些許肺腑哀鳴,伏請陛下寬宥。”
殿上議論之聲又起。高嶽輕輕點頭,忍不住微嘆道:“未料桃卿從武宿將,口舌竟也如此鋒銳,卿可謂是收放自如了。”
桃豹再
三遜謝。又道:“大秦國力愈盛,陛下混一宇內,霸業指日可待。其實我趙國,從前又何嘗不是強盛之國?只不過因爲後繼無人,而今君主昏暴失德,臣子或者諂媚求富貴,或者惜命而噤聲,總之上下渾濛一片,好比自廢武功,所以現在不僅中興無望,在陛下的兵鋒之下,連勉強維持似乎都不可得了。”
“外臣跟隨我先主創業,當時只不過是想有口飯吃有命能活。後來歷經艱難困苦,到了如今也算是功成名就。本可以安享富貴晚年不理世事,但實在不忍他拼命打下的基業一朝消亡,將來祭祀斷絕、死無血食。故而只好庸人自擾,欲行救國大事除掉暴君,奈何不慎事泄,連累老友喪命,自己也落到這個地步。但仔細想起來,外臣懊惱但不後悔,最起碼,對着我先主,對着我國內人民,乃至對着天下蒼生,外臣也算盡心盡力了。”
高嶽對衆臣感慨道:“可聽見否?桃卿此言,倒算滿含真理。但凡主不明臣不賢,那麼再好的基礎也會遲早被消耗一空,再強的國力也終有崩塌的那一日。衆卿!朕與卿等共勉罷!”
諸臣齊聲稱是。高嶽又聽了一番桃豹當日事變前後的情形,便問桃豹此後作何打算。
“鄙國日漸頹廢,雖說是陛下天命有歸,但也半是因爲鄙國君主石虎昏暴無能所致。不瞞陛下,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外臣對石虎非常嫉恨,必欲除之。與其坐視他仍在作威作福,還不如趁早掀翻了他,讓他當不成國主。所以,外臣願意獻上一計,助陛下早日剿滅石虎。”
“衆所周知,趙軍如今確實不敵貴國強兵。但之所以還能夠始終勉強維持對峙的局面,確實因爲糧草充足,後顧無憂,好比鄴城,雖然被圍困兩年之久,但城中暗道下供應不缺,兵卒有吃有穿,故而遲疑不願就地投降。”
高嶽疑道:“前方報於朕說,已經數次挖斷了鄴城外的好幾條暗道,但城中物資似乎仍然不怎麼緊張。難道鄴城中有化木爲糧的法術不成?”
桃豹笑了一下,但立刻又擺正了面容。“世上哪裡能有這般神術!且一昧斷掘暗道,也是治標不治本的被動法子。斷掘一條,再挖就是,城中人口巨多,費不了多少時間。好比一個人在吃飯,咱們砸掉他的碗,並不能阻止他進食,他換個碗就是了。只有將那盛滿飯的鍋給掀掉,方纔能夠徹底讓他陷入絕境。”
“然則卿究竟有何對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