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璞閉目沉思,口中喃喃自語。片刻之後,他睜開眼睛,竟然帶着歡愉之色。
“三個夢都是好兆頭。鏡中有影像,便代表着有人在與您對立。但鏡子破碎,便意味着您的敵手將不復存在;玉瓶少一個瓶耳,便是玉字去掉一點,乃是王字,說明您將要得到王號;最後的夢,更是吉兆。殿宇臺階之下,便是殿下,孤身一人,更代表着您孤家寡人的地位。而被無數蛆蟲咬吃,正是萬民都將要倚靠和仰仗您才能存活的意思,大貴。”
郭璞滿面春風,咧嘴笑了起來,邊拱手施禮道:“恭喜秦公!不久之後,您將會取得更大成就,而要進位爲王了。”
聽他這麼一說,高嶽也如釋重負,多日來的思想包袱,立時釋去。當下也難免有些振奮,索性直接道:“先生口口聲聲說我是貴人,究竟貴何如之?”
郭璞有些猶豫,但頓了頓,還是據實答道:“上應天命,下順民心,秦公之貴,復有何疑?容在下直言,若是單單從方纔閣下手書之字體、字意和字形,還有面相以及夢境相關上來看,只要此後勿造惡業,秦公將來,怕不是份屬太祖之流!”
這話一出,旁邊陪坐的周盤龍,素來憨實靜默的臉上,瞬間便寫滿了從未有過的驚喜神色,連看向高嶽的目光都立刻燃燒了起來。作爲部屬,他對高嶽的忠誠自不用說,但聽聞自己死心追隨的主公,將來竟有可能會登上開國皇帝之位,這種能在亂世之中遇對明主的成就感和喜悅感,還是讓他忍不住激動難耐,一時竟至恍惚。
高嶽自己,乍聞傳世神人郭璞之言,先是一愣,繼而心中不免澎湃而起,但想了想,他竭力平靜了些,搖搖頭道:“先生,我的志向,乃是仰承先父遺志,驅逐胡虜恢復山河,功成名就之後,或者入朝輔佐聖君,或者解甲去仕悠然歸隱,最好不過。便是走到今天,僥倖取得些微末成就,卻也從來沒有想過稱帝自立。先生,可是世人誤解了我的本心?”
郭璞喟然道:“天命既然定下,人力豈能更改?晉祚衰弱如此,自有他的前因,冥冥中一線相牽罷了,世人不懂,秦公豈能不知?秦公且看世間事,多數都是身不由己,無論是主動還是被迫,到後來都往往改變了初衷。秦公既然以掃除胡虜爲己任,那麼,無形中便是立下了大誓願,要以大神通滌盪九州方圓,拯救天下蒼生。這乃是福澤萬世的大功勳,尋常人是做不到的,上天又怎會不以特殊地位而賞酬於閣下?”
說着,郭璞面色轉些嚴肅之色,又道:“不過,雖然天意難以相抗,但還有句話,叫做事在人爲。在下行走世間,曾見過多少本來福緣淺薄的,因爲心存善念,做了善事,結果再見時候已轉爲紅光滿面,後半生變得多福多壽起來;還有很多天生好面相的,僅僅因爲在下的測語,而自命不凡,開始放縱墮落,
認爲反正有大富貴在等着他,便不需再有所作爲,後來硬生生地弄到窮蹙沒落,甚至性命都一時堪憂。所以,閣下也請記得,福禍之間,兩相所倚,要想得到理想的前程,除了不凡的天命外,自身的努力也萬萬不可荒廢。”
這番話,乃是做人一世的真理,高嶽忙斂容相謝,心中百感交集。想了想又低聲探詢道:“先生可曾算過,眼下胡虜之禍,究竟到什麼時候能夠平息呢,或者說,寡人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得償所願,恢復清平天下呢?”
郭璞說得口乾,正飲了一通水,再夾了菜入嘴,聞言忙急急咀嚼嚥下道:“胡人禍害天下,在下雖是野人,但身爲華夏子民,怎可能無動於衷!胡人運勢,在下早曾算過,如今紫薇黯淡,太白正是旺盛之時,禍亂一時難滅。不過,胡虜無有百年之運,紫薇將來終有復明之時。若說具體,天機實難泄露,但二十載後,吾料人間自然轉向清明。”
“願借先生吉言。”高嶽拱手施禮,心下暗忖若依郭璞之言,怕不是起碼還要等二十年,才能驅逐胡虜。但總算有盼頭,不至於茫然無期,苦苦掙扎。
郭璞料是餓了,又緊扒了幾口飯菜。高嶽也不催他,等得空隙,又突然淡淡道:“未知我國國運如何?傳世幾載?”
郭璞低頭兀自運筷如飛,聞言不由一愣,手中的動作也滯了下來。高嶽此話,看似問得平淡,實則內含玄機。從表面看,他似乎在問晉朝的國運,但更有可能在暗詢‘秦’究竟能不能享國長久。
郭璞慢慢放下竹筷,停一停,方意味深長道:“只要能夠主明臣賢,天下自然歸心。在整軍備武的同時,不忘恩撫黎庶與民休息,那麼,國祚自然綿長,這點毋須多慮。”
高嶽立時明白了郭璞不願明言卻有所指示之意,便也不逼迫,笑了笑,表示他說的很對。
稍停片刻,高嶽緩了緩情緒,想到郭璞離去之後,將來恐怕與他再無有相見之日,趁着當下難得單獨聚首,便是多問幾句料來也沒有什麼。
獵奇之心既起,高嶽便忍不住道:“國家大事,終歸吾輩百般努力便是,窮究也無意義,寡人便不問了。不過私事上,倒要請教,先生請看寡人與周將軍二人,命數幾何?”
這話問得輕描淡寫,實際上也是關係不小。等於是直接在問郭璞:麻煩您給瞅瞅,我倆人究竟啥時候會死?
郭璞忙言道死生有命,只要隨時修行,自會養壽。但高嶽又道,不過試問之,請先生試言之,權做戲說。且無論什麼結果,自己都將一笑而過,絕無怪罪也不會放在心上。郭璞不禁苦笑,但這是他的專業所在,不好再推脫,又不好一味用那多福多壽的客套話來敷衍,便將高嶽及周盤龍二人,詳細的摸骨察相,認真看了一回。
“既然秦公有意,在下便只好直
言相告,得罪之處,千萬恕罪。先說這位周將軍。命數本是窮薄短淺,但卻幸而得蒙貴人照拂,盛年時轉有大富大貴。但進入中年以後,窮薄骨相再難支撐本不該有的貴命,恐怕……”
說道這裡,郭璞收了聲,望着周盤龍搖了搖頭,意思不言而喻。高嶽心裡往下一墜,周盤龍卻哈哈笑道:“我今年正是三十歲。常人年過四十,方纔邁入中年。我本塞外乞兒,早就當死填埋溝壑。上天眷顧,使我能夠跟隨主公,實在感恩不盡。大丈夫得逢明主,建功立業,便是立時身死也毫無遺憾,莫說還能再至少侍奉主公十年之久,我周盤龍這一生,便已足夠了!”
他越這般說,高嶽反而覺得難過,又不知說什麼好,只將命數不定的好話,且做寬慰。
郭璞頓了頓,又徐徐道:“再說秦公。秦公非比尋常,乃是上應天命之貴人,在下妄測,其實已經算泄露天機犯了天譴,將來兇途未卜。不過秦公既言寬恕,總算可以抵消些罪業,便乾脆姑妄言之。二十年後,秦公仍然春秋鼎盛,再往後,在下不敢測算。”
高嶽啊了一聲,心裡百感交集,又反而有些踏實下來,忙拱手相謝,讓周盤龍將隨身攜帶的財物,全都贈給了郭璞,言道今日勞煩先生指點迷津,一點微薄心意,權且當作南去盤纏便是。郭璞推辭不過,便也大大方方的收了。他又道生死之命,確實無有定數,七分天註定,三分還要看人自身造化,測算畢竟還是測算,不是閻君劃定的生死簿。總之勿興惡念或者自甘消沉便是,更不用始終耿耿於懷,甚至日夜憂慮就好。
他邊說邊吃,不多時,桌上的飯菜便被消滅一空。末了擦擦嘴,卻驀地省起:“啊呀!這遭失禮失禮!在下腹中確實飢餓,竟忘了秦公及周將軍,始終聽我絮叨,卻粒米未進,都讓我一人全吃了,這,這如何是好!”
高嶽微微一笑道:“無妨。這頓簡餐,本就是專門爲先生準備的。因顧及先生清修之人,便只點了三樣佐飯菜餚,非是有所怠慢。寡人因早先已應允了西平公的午宴,若是提前私下用飯,殊爲不妥。先生自吃,若是不夠,再叫便是。”
郭璞很有些感動,連聲相謝,還稱有幸能得貴人相請一餐飯食,算作福氣,可貽之子孫。又再說了幾句,郭璞便即打算告辭。高嶽很是感慨,再次邀請他去襄武,並直接表示可授予官職,從此以後供奉與他。郭璞謝過,卻道人生緣起緣滅,與秦公今日之晤也是註定,聚散皆不可強求。
高嶽便只好聽之,三人便站起,出了酒肆,彼此道聲珍重,拱手作別,譬如萍水相逢,從此再未相見。五年之後,郭璞果然如他自己所測活不過五十,身死王敦之手時,終年四十九歲。彼時高嶽聽聞郭璞凶信後,憶起從前往事不免難過,還專門遙祭,追贈他弘農太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