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走在回驛館的路上,高嶽不禁滿腹心事。本來他放心不下大後方,想再過兩日,便就辭去。奈何皇帝對他格外親厚,竟似有不捨之意,且又明說了要分撥賞賜兵甲糧秣,那麼相關清點檢視的事物又要耗費不少時日——哪裡是能夠想離去便離去的。
“主公,可知咱們,什麼時候能回隴西?”
見高嶽沉默,但卻並沒有什麼不愉之色,雷七指跟了一路,終於忍不住問出口來,長安雖好,與我無關,還是早日迴轉襄武的好。
正愁這個,偏偏聽到問來。但高嶽並沒有遷怒發作,他腳步不停,轉首望了雷七指一眼,搖搖頭道:“皇帝封賞等諸般瑣事,一時難以完結啊。還有,長安城中不少權貴重臣,交相應酬,我雖然能推則推,但實在拗不過的,比如索太尉要在其府上設宴,點名要我務必到場,奈何?”
周盤龍跟着道:“主公初來,諸事繁雜,確實不好眼下回轉,再留些時日也無妨。”
高嶽似笑非笑,突然停下了腳步,望着周盤龍。見他站住,雷週二將也當下停步不前,只周盤龍被高嶽看的莫名其妙,心中有些惴惴卻又不敢發問。
“周盤龍,方纔我面君時,陛下言道對你印象深刻,親口讚許並加封你虎賁中郎將職銜,如今,可稱呼你一聲周將軍了。”
周盤龍愕然。他從兵卒驟然躍升至選鋒校尉,還做了一軍統領,本就有一步登天的感覺,正如履薄冰的時候,卻聞皇帝親自拔擢,實在不由人不恍惚驚愕。
怔了片刻,周盤龍向高嶽深深鞠躬,肅然道:“主公關照,屬下感激不已。不過無論是做什麼官身,屬下永遠都是主公的馬前卒。”
高嶽點點頭,正要說話,雷七指在旁已是臉色陰寒。當初周盤龍異軍突起,骨思朵等人不服,雷七指還堂而皇之的勸慰過,其實他自己心中也不是很舒服。眼下,突聞周盤龍竟然已經比他要高出一頭,這實在是更加戳中了他的痛處,不想再忍了。
雷七指冷笑,斜睨了周盤龍一眼。“怪不得不願意回隴西。怎麼,周白頭,在長安升了官,就要忘本嗎?”
周盤龍面色大變。片刻才沉聲道:“主公留在長安千日,我便守他千日。主公若是眼下要回,我立即便撥馬相隨。我對主公之心,天地可鑑,你何必如此詆污於我?”
雷七指悻悻然,還要反脣相譏,高嶽低喝一聲,“夠了!”
雷七指立即閉嘴。但他心中委屈,又不忿在周盤龍面前被訓誡,他不敢對高嶽造次,卻恨恨地剜了兩眼周盤龍,哼了兩聲。
“我知道你心中有些情緒。但人生際遇,因緣巧合,周盤龍能入皇帝法眼,是他的造化,你又何必如此心中忿怒?且周盤龍有功,自當重賞,但你的功勞,我可曾有一日忘卻?”
這些部下,都是性格鮮明、非是易與
之輩。高嶽吸了口氣,將雷七指肩上重重的拍了一拍,懇切道:“你一路隨我至今,諸般勞苦,我心中其實感激的很。老七!我二人從微末時相識,你難道還不知我究竟是何等人?且爵望名祿,固然誘人,但怎能讓堂堂男兒這般錙銖必較!你記着,只要你忠心贊翊,我終不會虧負於你便是。”
雷七指有些動容。但終究不願在周盤龍面前真情流露。他訥訥幾句,才低低道:“主公,是屬下的不對,屬下……不該如此。”說罷,他瞥了眼周盤龍,甕聲道:“適才有所冒犯,且請見諒,周將軍!”
他最後語氣,還是有些不忿,但好歹也算主動表了態,周盤龍也不爲己甚,勉強一笑表示無妨。高嶽見雷七指竟然有些蕭索的樣子,不覺暗自好笑,故意又道:“你沒有封官,便如此垂頭喪氣了嗎?”
“哪裡話!我老七做什麼官也無所謂,關鍵是,唉不說了。”
高嶽一笑,終於交了底道:“我在陛下面前,親自爲你表功,陛下很是讚歎,於是也一併晉封你雷七指爲虎威中郎將。”說着,高嶽哂笑道:“怎麼,如今心裡可好過了些嗎。”
雷七指的雙眼陡然睜大。這出乎意料的反轉,讓他一時還反應不過來。他將自己亂蓬蓬的大鬍子急切的捋了兩把,雙眼放光道:“……這,嗨!主公這樣關照愛護,咱老七沒說的,這條命早交了給主公。”
說着,他有些不好意思般,繼而又自嘲笑道:“咱老七終究也是不能免俗啊。呵呵。”
周盤龍聽聞雷七指一樣被皇帝親封爲中郎將,心中反而踏實了不少。不然的話,光只他一人得了好處,實在顯得突兀,等回隴西后,還不知道有沒有人會在背後說閒話呢。周盤龍上前來,很是真誠的給雷七指道聲喜,倒愈發讓雷七指有些發窘起來。
高嶽哈哈一笑,於是主從三人轉了話題,便往驛館而去。
此後數日,皆是迎來送往,應酬不斷。一方面,對於高嶽這種新近崛起的實力派,各家也願意往來宴請結交;另一方面,朝中除了麴允索琳,也還有不少大臣,名望甚厚,高嶽也不好拒人千里之外,落一個囂狂倨傲的壞名聲,再說多拓展些人際關係,也畢竟不是什麼壞事,所以儘管能退就退,高嶽還是幾乎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無可奈何。
但逢宴會,雷七指、周盤龍二人,皆是緊隨高嶽身後,分侍兩側,專心護衛不苟言笑。有大臣見周盤龍異狀,再等得知此人便是皇帝讚許的白頭將,更是高看一籌,笑臉相待,比對雷七指的態度還要恭敬客氣上幾分。每及此,周盤龍微窘,雷七指微怒,高嶽心中明瞭,卻暗笑不已。
因着兵甲糧秣分撥、報請恤賞兵卒等事,牽扯甚多,高嶽一行,在長安也不知不覺遷延了不少天。這一日,卻已然是一年一度的端陽節。眼下警情已除,戰後餘生,闔城上下
,都想借着過節,好生振作一番,抖擻精神祛除晦氣,於是長安城都愈發活躍起來,竟然有了幾分欣欣向榮的氣氛來。
這些年,由於戰爭頻繁,人們飽嘗戰亂之苦,所以最重視的端午習俗莫過於“闢兵繒”了。用五色絲染練製成日月、星辰、鳥獸之形狀,上刺文繡、金縷或挑花,即叫闢兵繒,謂可防避兵災瘟疫,是一種避邪飾物。如今上至皇城,下至民居,家家戶戶都高高挑起了闢兵繒,妝點的色彩明豔,讓人眼前一亮。
端陽節這日,天氣晴好。皇帝祭告太廟後,下旨在城中賑濟撫卹百姓,且在宮城會宴羣臣,連家眷也特許前來參加。雖然長安城內物資還不豐富,此番宴席菜餚也較之從前消減許多,但皇帝幾各大臣,都覺得還是有必要辦。這不僅是爲的一個熱鬧人氣,朝廷也想借此機會,重新振作士氣人心,兼且將屈夫子清正無私、忠君愛國的精神,大大的弘揚一番,用以教化萬方。
本來皇帝是想邀高嶽位列主席,與麴索二人同坐,再隆重介紹一番。但高嶽實在不願再如此出風頭,回頭怕又要掀起新一輪應酬之風,且自覺還是保持低調謙恭的態度爲好,所以在前一日便求告司馬鄴,言道端陽大節,陛下與天下萬民同慶,臣恰逢其會,已是幸甚,在大殿下有一席位便可,實不好喧賓奪主,有擾聖躬。司馬鄴見他確然發自肺腑非是做作,便也答應下來,讓他屆時自理便是,心中對高嶽又更是高看幾分。
此刻大殿宮門洞開,各路臣子及家眷絡繹不絕,說說笑笑往裡走進。見時候差不多,高嶽便也邁步走了進去,雷七指、周盤龍二人照例緊隨其後。
“來來,王太僕!這邊請這邊請!”
“李中丞,如或不嫌,你我挨在一處坐下可好?”
“哎呀,這不是劉少府嗎,政務繁忙多時不見,清減了不少啊,來來……”
大殿裡,案几橫平豎直的排滿了,其中左呼右引,熙熙攘攘,簡直人滿爲患。有無數官員早已坐下,身後陪席處,隨身侍奉的親衛或侍女,也是人頭涌動,高嶽左右看看,一時間竟然找不到位置,不由立在那裡,有些躊躇。
“主公,快看那裡,正好有一席位空着,快去佔了!”
雷七指眼尖,掃了一圈,便發現左殿尾末處,還有一席之地。高嶽打眼一看,果不其然,正有一席,且那席後的陪席也是空着,這說明此席既無主也無僕,正好適合他三人,高嶽心中爽然,邁步便走了過去。
一屁股剛坐下,卻聽身旁有個綿言細語的聲音響起,“哎,這位公子,此席乃是奴家特地看覷,欲待留給朋友的,煩請移動尊步。”
那聲音嫋嫋婉轉,雖然是帶了些急意,但入的耳中,卻很是清悅動聽,明媚柔和。高嶽哦了一聲,下意識的趕忙擡起身來,便循聲望去,當下不由一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