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實力的人,和誇誇其談的人,有時候確實能給人不一樣的感覺,說不出具體差別在哪裡,但是從一個神情、一個目光、一個動作等等,還是能讓人在心中掂量的出,有所分辨。
彭俊吸了一口氣,眯起了眼睛。他惡狠狠的盯着高嶽,想從他的眼神和表情中,捕捉到一些什麼。可是再怎麼細細觀瞧,映入彭俊眼中的,只有高嶽那波瀾不驚的面容,凌冽冷峻的目光。
他心中暗想,這姓高的,怕還真不是什麼繡花枕頭,八成確實有兩下子。但是衆目睽睽之下,自己主動挑事,若是就這麼不聲不響的退下來,那以後再嫩的新兵蛋,都能爬到他頭上作威作福了。
高嶽也細瞧彭俊。彭俊的目光中,透露了他的不甘和憤怒,也透露了他的猶疑。高嶽見他一時不敢輕舉妄動,便又淡然一笑,不想再理他,擡腳便打算離去。
正當尷尬時候,有一聲急促的喊聲遠遠傳來:“隊主,大。大眼被他們打了!”
彭俊忽地一下回了頭,見是他手下一個兵卒,上氣不接下氣的跑過來,一臉的惶急之色。
彭俊便顧不上高嶽,他不等那兵跑近,便兩步迎上前,把住臂膀,焦灼道:“大眼怎樣?出了什麼事?”
“大眼被。被莫胡盧的手下打了!”來人喘着氣,把事情經過簡單說了一遍。
潘武都直屬麾下,有兩百兵分作兩隊,一個隊主是潘武都的親兵頭目,叫做莫胡盧;另一個叫車鹿回,都是孔武有力、粗暴蠻橫之徒。
這莫胡盧和車鹿回兩人,除了在潘武都府邸宿衛,便在這兵營值守,有時候兩人輪流着來,有時候都在潘武都府邸裡。但不管是哪一個在兵營中,都喜歡打壓欺辱彭俊這一隊漢兵。
彭俊身爲漢兵隊主,遇有糾紛,出頭露面那是責無旁貸。不過他是個犟脾氣,初時很是反抗,被打的頭破血流,還奔至郅平和潘武都前,要求二人主持公道。
郅平根本無意處置這等雞毛蒜皮的事。在他心裡,幾個漢兵,打也就打了,技不如人有什麼辦法?但他總還顧着一點表面工作,把彭俊好言撫慰了兩句,便打發送客。
至於潘武都,怎可能會主持公道。不僅一句好話沒有,更且吹鬍子瞪眼,蠻不講理的反過來把彭俊大罵了一頓。責罵他爲何狗膽包天,無故在軍中私相鬥毆,干擾軍紀。
彭俊不服,說是被人挑釁欺辱,才還的手。潘武都大怒,斥罵他竟然敢當面頂撞,又幹脆驕橫言道,孱弱無用的漢人,就該被咱們胡族勇士打罵,沒有本事打的贏,就乖乖的低頭忍耐,徒爭口舌之利,便是廢物。
潘武都當時便指使左右,將彭俊拖下又重責了二十軍棍。彭俊來討公道不成,反被赤裸裸地打擊報復,心中氣怒填膺,直欲吐血。從此以後,心中憤世嫉俗般,看什麼都不順眼。
但
人在屋檐下,怎得不低頭。連彭俊都被這樣肆無忌憚的粗暴對待,更何況一衆漢兵。韓雍沉默無言,獨善其身,只約束自身屬下不要招惹,更不願多管閒事。
當今天下,直若是匈奴人要翻身當家作主一般。潘武都麾下鮮卑兵、羌兵、氐兵乃至羯兵,人多勢衆,氣焰囂張,打又確實打不過,又沒有援手,大家敢怒不敢言。
有小衝突小矛盾便忍氣吞聲,有時對方實在過分了,便集體吵嚷爭執一番,郅平便出來調和一番稀泥。雖然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效果,總聊勝於無,就這麼一天天的熬着日子。
就在適才,彭俊身邊有親近的老兵,叫做大眼的,不知怎麼又招惹到那幫蠻子,被三個鮮卑兵圍毆,片刻就被打倒在地。這個漢兵遠遠看見,忙不迭地跑來跟彭俊報信。
彭俊頭大如鬥,心中又急又怒,捏拳道:“快,你去喊上幾個得力兄弟,跟我去看看。”
那報信的漢兵,有些怯懦,猶疑囁嚅道:“隊主,我剛來的時候,那三個鮮卑人都還在,萬一事情又鬧大了……我,我就不去了吧?”
彭俊醜陋的臉上,一下子漲的紫紅,睜圓了眼咆哮道:“三個胡人就把你嚇成這樣?便是圍了一百個胡人,老子只有一個人,那也得去!無論如何,不能眼睜睜地瞅着大眼兄弟被打壞了。”
“隊主,你要是去,能算了就算了,事情鬧大了,回頭麻煩不小。”
人家好心規勸,彭俊聞言,更是氣的直跳道:“老子就是要鬧,不行就拼了這條命。他媽的。”
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那膽小之人,一跺腳,自己跑着去招呼有膽氣、願意同去的漢兵。他高聲大叫,招呼來兩個人,便不願再耽誤時間,匆忙地便要往報信漢兵指的方向跑去。
一擡頭,看見高嶽還站在原地,不由一愣,以爲高嶽是在看好戲。但此時哪裡還顧得上再和高嶽計較,彭俊惡狠狠地瞪了高嶽一眼,便帶着人大步流星而去。
高嶽本來覺得此人素質低下,言行無理且無禮,對彭俊印象很是不佳。他不願和此“無賴腌臢之徒”多囉嗦,轉身便要離去,就聽聞了漢兵被打一事。
接着,彭俊的表現倒是讓他不由刮目相看。雖有重重險阻,卻毅然不顧,拿出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勢,只爲早早救護出受辱的袍澤,明知難爲,卻非要爲。這份勇爲敢當的忠義之氣,很是難得。
高嶽突然對這看似很無賴腌臢的彭俊,有了些興趣。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彭俊雖然相貌醜陋,心中卻還存着熱血正氣,頗有些豪俠仗義的氣概。
高嶽略一思量,便邁開大步,不遠不近的跟着彭俊,往出事的地方走去。
在漢兵營和胡兵營的交匯小道一僻靜角落裡,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躺在地上,三個鮮卑兵,圍在旁邊,聳肩耷背,抖摟着腿
,全無站相,在大聲笑罵着什麼。
見有人急踩着步子奔過來,三個胡兵都齊望過來,一看是彭俊,更且露出了挑釁的神情。
一個陰陽怪氣地便道:“這不是老彭嗎?隔老遠便瞪着眼想怎地?難不成還想毆打咱們弟兄?哈哈。”
“喲,帶着一羣羊羔似的東西,就想來和咱們虎狼勇士較個高低嗎?”
還有粗魯無禮的聲音,“那個醜鬼模樣,還好意思叫什麼俊,我呸,比老子長得還要讓人難受。”
更且有唯恐事態不嚴重的,“老彭,你巴巴地趕來,是來收屍的嗎?嘿嘿。”
彭俊好歹有個隊主的軍職,無論從那一方面講,都絕對是這三個鮮卑族士卒的上官。但是那三個鮮卑兵,根本沒把彭俊當做上官,言行舉止中不僅沒有一絲一毫的尊敬和恭謹,簡直就是污言穢語,無禮之甚。
高嶽在人羣后,見幾個胡兵粗橫無禮的言行舉動,讓他登時就非常反感。
他前世在軍中,上下尊卑、等級秩序還是很講究的。從下到上,都潛移默化,自發的對上官有着恭敬和擁護。再說,沒有個服從性,談什麼軍紀森嚴,又談什麼令出如山?
他心中不忿,卻沉住了氣,默默觀瞧。
彭俊似乎對這些無禮的話語習慣了,並沒有在這上面計較。他耳中聽得“收屍”二字,心中猛地往下一沉,不由得搶步上前,一把從地上抄起了躺着的人,焦急呼道:“大眼,大眼,你怎麼樣。大眼!”
那名喚大眼的人,渾身是血,軟軟的癱在彭俊臂彎裡,良久才緩緩的睜開無神的眼睛,目光渙散黯淡,彷彿一時還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誰。
彭俊見他睜了眼,心中大喜。不管無論如何,大眼總算沒有傷了性命,自己來的還算及時。
“大眼,是我,老彭啊!你怎麼……”
彭俊蹲伏在地,一面檢視大眼身上傷口,一面口中連連發問,他見大眼還有些恍惚,便擡起頭,惡狠狠地掃視鮮卑兵。
鮮卑兵不理會他,卻嬉皮笑臉道:“人,是咱們打的。但這次不能賴咱們,是你的人不懂規矩,有所冒犯,兄弟們便好好教導教導他一番。”
彭俊忍不住,大喝一聲:“到底是爲了什麼事?”
爲首一個鮮卑兵,把臉一沉,不屑道:“別在咱們這裡擺勞什子隊主的威風,這回是這小子主動挑釁,怨不得咱們。”
“他主動挑釁?”
彭俊不禁愕然。當時這種大環境下,九成九的漢人,遇事基本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日常總是胡兵撩撥漢兵,沒聽說漢兵主動找胡兵挑事的。
這時,恍惚的大眼,有些清醒起來。幾個鮮卑人的話語,清楚的落進他耳朵裡。他氣的大叫一聲,忍着傷痛,把事情原委,斷斷續續的說了一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