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很快過去,夜間無話。到了天明,長安城內已經傳遍了敵軍即將來襲的消息,登時舉城皆驚,各處都惶恐不安,空氣中也明顯變得緊張起來。有些民衆,就想當機立斷離開長安西奔或南逃避禍,可好容易收拾停當,偕老帶幼來到城門口時,才發覺門洞處有全副武裝的士兵攔截,人數比平時至少多出兩倍來。有官長在木臺上大聲宣示,即日起全城封閉戒嚴,任何人不得外出,待到擊退胡虜後,自然會重新解封。
於是失望的嘆息哀告聲、哭叫聲、吵嚷聲、叱罵聲,後來又夾雜着長刀出鞘的聲響,長安各處城門處,推擠不堪亂作一團。折騰了一個上午,在面冷如鐵的士兵和鋒利的兵刃之前,想要出城的百姓還是慢慢退散了,無論是心有不甘還是絕望懼怕,在此刻,所有人都明白,不管願不願意,都已經被捆在了一根繩上,趕到了驚濤駭浪中的同一條船上,等待那未知的命運。
麴允悶在府中,耳中也聽到隱隱約約的喧譁。不用出去看,他也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其實亂世人命如狗,留在城中以爲會死,但真的出城去,就一定能逃出生天麼。麴允搖搖頭,只做充耳不聞,這些年與敵與己的各種爭鬥,早已將他昔年的文士之心磨練的冷硬。
又過了三日,長安城卻不知不覺變得靜默無比起來,彷彿是一種不在沉默中爆發,便在沉默中滅亡的感覺。人人都沒有心思多說話,城中家家戶戶都門窗緊閉,似乎這樣就可以將看不見的危險拒之門外,雖然無數婦女都躲在家中低低啜泣。另外,所有百姓家的青壯,也被緊急地登記在冊,被臨時統一安置在兵營旁的百十座帳篷中,直等到敵軍一旦來襲,便全部組織起上城樓,協助官軍禦敵。
過了午時,剛用罷午飯,麴允正要邁步往書房走去,身後急促的腳步聲傳過來,麴允心中咯噔一下,還沒等他回過頭來,侍衛惶急的聲音已響起:“大都督,陛下召請立即去東城樓,敵軍要來了!”
麴允眉間陡跳,啊呀一聲連朝服都來不及換,只穿着直裾禪衣便慌忙奔出門去。直裾禪衣是開襟從領向下垂直的袍服,既寬且大,平素穿在身上講究的是平緩穩重,進退有據,此刻麴允慌亂難耐,連轎子和乘馬都等不及喚來,拔腿便奔,那禪衣便顯得很不利索,奔走之間提裾拎袍,既狼狽又笨拙。
奔出府門,街面上已很有些亂了。長安城像憋屈久了的,一下子發泄出來。大街小巷上,彷彿憑空出來了無數人,腳步匆匆都是驚懼不已的神色,那巡守的兵卒忙不迭的維持着秩序,但明顯力不從心,好在百姓們只是一邊叫喊應答,一邊往東城牆處涌去,並不是什麼暴動,所以也沒有引起大的混亂來。
這些百姓,並不是不害怕,只是敵軍真的來了,又開始牽掛和擔心在城樓上協防的自家兒郎,
甘願冒着風險也要來到東城樓處,不僅可以守望着親人,也能更直觀的將情勢局面看在眼中。
麴允大步小腳往前直跑,在人羣中被擠得跌跌撞撞,想再跑快點,奈何前後左右到處都是人,擠搡之間,反倒將麴允推後了好幾步。麴允急得高聲叫道:“都讓一讓!我是……”他的聲音迅速被淹沒在人羣裡,沒有人注意到他,也沒有人有心思聽他在說些什麼,街上的人只是一股腦的往前涌去。
正沒法時,身後噠噠噠馬蹄聲響起,侍衛們騎着馬吆喝呼叫,在人羣中硬生生開闢出一條道來,到了近前,有人便跳下馬來,麴允連忙爬上去,坐穩了擦了把汗,在衆人的護持下,揚鞭往東城樓而去。
長安城牆完全用黃土分層夯打而成,最底層用土、石灰和糯米汁混合夯打,異常堅硬。後來又將整個城牆內外壁及頂部砌上青磚。動物毛髮有大用,能起到粘結的作用,這樣就算是一塊構造開裂了,也不會掉下來。
有鑑於此,麴允望着巍峨的城牆,心中多少有些底氣。上的城樓,麴允一眼便看見司馬鄴已在牆邊,正探出身子向遠方眺望。司馬鄴身邊正是一臉凝重的索綝,正偏着頭在聽武衛將軍畢壘說着什麼。寬闊的牆道上,朝中文武官員,也陸續聚集了不少在此,彼此相見,卻都沒有一些兒的笑意。此外,黑壓壓的一大片軍卒、民壯,分隊站列,其中還有四架頗爲粗壯紮實的投石機沉默佇立。
“陛下!”
麴允顧不得喘,小跑兩步上前,就要對着司馬鄴行禮。司馬鄴轉過身來,滿面緊張,一把扯住他,“麴卿無須多禮,快來看!”說着,司馬鄴將麴允也拽到牆邊,一面指着遠方示意。
麴允曉得非常時刻,也不再拘泥禮法,忙就擡眼凝視。曠野顯得特別廣闊靜穆,天空是蔚藍無邊,飄飛着幾絲淡淡的白雲。但極遠方,卻是對比明顯的一大片土黃色靜止不動,彷彿沉甸甸悶呼呼的,低垂在和地平線相接的天幕處。
麴允定定的看了片刻。再轉過臉來時,已經是面寒如鐵。他看看司馬鄴,見對方已是面色煞白,便曉得年輕的皇帝也看出來門道來。
“敵軍奔走之間,揚起的塵土竟然如此遮天蔽日,掩蓋住了藍天的本色,此次,胡虜軍勢浩大,對我們而言,這即將是一次極爲艱難的戰鬥了。”
見麴允和司馬鄴都沒有出聲,索綝咬咬牙,還是說出了大家都不願意聽到、但又不得不正視的問題來。城樓上雖然人影幢幢,但一時間死寂無聲,只有越來越大的風聲捲過扭曲掙扎的旗幟——連空氣中也已嗅到了從遠方迅速傳來的真切的殺伐之氣。
“弓弩手嚴陣以待!”
“衆軍檢視兵刃,準備戰鬥,盾牌手靠前舉盾!”
“聽我號令,民壯便即啓用投石機,
次第投擲,不得耽擱!”
“禁衛軍全力護衛陛下安全,若有怠慢疏忽,嚴懲不貸!”
武衛將軍畢壘,在城樓上往來調度,沉聲指揮。他也是一員宿將,年輕時爲小校,曾跟隨平東將軍王濬征伐東吳,併爲軍前驅乘風破浪,在諸路晉軍中率先攻取吳都,俘獲吳國君臣,得建奇功。此後一直在軍中供職,對朝廷忠心耿耿,矢志不渝,與匈奴人等胡人廝殺戰鬥過大小數十次,渾身創痕。眼下見敵軍遠遠席捲而來,驚愕之餘,更多是憤恨厭憎,他只覺渾身熱血都沸騰起來,一股強烈的戰鬥慾望又再次浮上心間。
片刻功夫,那遮天的煙塵,已經清晰可見了。彷彿是一條首尾不可相望的土龍,在半空中翻滾扭動,瘋狂的張牙舞爪。煙塵之下,無數刀矛映着日光所反射出來的光亮,十分刺眼,同時傳來了轟隆隆的聲響,那是成千上萬的人腳馬腿迅疾踐踏而過,大地似乎忍受不住痛楚而發出的呼喊聲。
畢磊面沉如鐵,目不轉瞬地死死盯着越來越近的敵軍。驀得,他在城垛上重重一拍,怒叫一聲:“敵軍已過五百步標識,弓手準備,放箭!”
隱藏於盾牌兵後或者女牆後的千名弓手,分爲三列,聞聽號令登時引弓向天,弓弦拉滿,崩的一聲,無數利箭立時掙脫了束縛,一往無前的直衝上雲霄,在空中劃出道有力的弧線後,隨即飛速俯衝而下,像漫天急雨般向着大地撲面傾來,天光爲之一黑。
五百步內,匈奴軍隊開始加速衝鋒,呼聲震天動地。飛蝗箭雨接二連三打將下來,噠噠噠響聲不絕,鋒利的箭矢穿過鎧甲皮裘,惡狠狠地穿透肉體,將一個個的生命立時終結掉,大撥大撥的屍體,無力的滾僕在地,兩軍還未短兵相接,鮮血已經染紅了大地,哀嚎聲四下而起響徹原野。
令人膽寒的弓弦聲不絕,望着一茬茬的敵軍如同被割麥般齊齊猝倒,城樓上,不要說年輕的皇帝,便是百戰老兵也是神情振奮,氣血翻涌。城頭衆人仔細觀察着這支大軍,近的已快至城下,遠的還望不到邊,規模的確在五六萬上下,細數之下,敵軍主力還未接近,城下目前皆是前鋒步兵,用以衝鋒陷陣蟻附城頭。
“長安就在眼前,兄弟們衝上去!”
“趙將軍有令,率先登城者,黃金美女隨意索取!”
“殺啊!……”
密集的箭,並沒有遏制住匈奴大軍的衝勢。無數匈奴士卒得了鼓舞,發瘋般舞着長短兵器,層層疊疊呼嘯而來,就像從袋子裡滾出許多豆子,悍不畏死在嘶鳴的箭雨中飛奔。一塊塊長木板被飛速擡來,架上了護城河,敵軍蜂擁涌過,衝過箭雨後,已有匈奴兵嗷嗷狂叫到了城下,登時便有長梯豎立,還未待立穩,早有極爲驍悍過人的頭目,左盾右刀,猱身而上!
(本章完)